第4章 第四章有女如云（四）

萧晅回来的时候，顾蓁蓁因为太无聊已经趴在桌子上睡了许久。

        他粗鲁地把门推开，闹出了不小的动静。顾蓁蓁被这声音吵醒，揉了揉眼睛，看着居高临下满脸不快的萧晅，她尚未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过来，声音也含含糊糊的：

        “你回来了。”

        萧晅没好气道：“亏你也睡得着！”

        她一边想着于吉为什么没有来提醒自己，一边又分神想着为什么睡不着，毕竟自己待在这里十分无聊，若是在家还能同红菱一起剪窗花或是玩双陆，不像这儿跟个雪洞似的空荡荡的，好生无趣。

        不过这些话同萧晅说也是被他取笑，她假装没听到便是。萧晅也懒得说什么，同一个姑娘在这些事上斤斤计较简直浪费时间，他抽了个凳子在顾蓁蓁身旁坐下，举起面前的茶壶为自己倒了杯茶解渴。

        意识逐渐苏醒，连同刚刚被睡梦麻痹的嗅觉也终于恢复敏锐，顾蓁蓁抬头看他：“你出去喝酒了？”

        “是，我去找如烟了，怎么，你不愿意？”

        如烟？顾蓁蓁想了想，噢，是前不久萧晅说着要娶的那个女子。顾蓁蓁看向萧晅，发现他也正盯着自己，眼神里半是不悦半是顾蓁蓁说不出来，她也懒得想，只是平静地摇头：

        “不是。只是你这样，一会儿让萧伯伯闻到你身上的酒味定然又会生气，天色已晚，总之你先换身衣服。”

        说话间萧晅眼中那另一半的情绪也被不快所取代，他的脸又黑了不少，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顾蓁蓁怕他又同自己置气故意闹别扭，连忙劝道：

        “虽说并无大恙，但前不久刚病了一场，你多少顺着他些。”

        “你倒是关心他，比我更像亲生的。”萧晅冷哼一声，别过脸去。顾蓁蓁知道他被自己说服了，便唤人道：

        “于吉，快进来替少爷更衣。”

        于吉匆匆忙忙赶来，满脸诧异：“少爷回来了？怎么都没人告诉小的一声？”

        “出去。换个衣服有什么好折腾的，我自己来。”萧晅十分不耐烦地摆摆手。

        刚进来就要出去，于吉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嗯”了一声，挠挠头，同顾蓁蓁交换了个眼神，顾蓁蓁眼神清明，俨然也不知情。不过他家少爷向来喜怒无常，他们都习惯了，也就不去深究，听了少爷的话下去便是。

        于吉一只脚刚跨出去，余光瞥见顾小姐也同他一道作势要出门，随即便传来少爷的声音：

        “顾蓁蓁，你真的”

        顾蓁蓁闻声回过头去：“什么？”

        萧晅似乎被噎了一下，顿了顿才有些别扭地说道：“没什么。”

        搞不懂。顾蓁蓁又回过头去，这次她走得很快，免得萧晅又抽风突然喊住自己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并顺手替他把门关上。她站在门外，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不必离开屋子，反正萧晅又不是在自己面前更衣。

        算了，也不冷。入了春，万物复苏。已是黄昏时分，大约一会儿就有人会喊自己去吃饭了。

        睡觉果然是个好东西，什么都不想便过了一个下午，醒来整个人都精神不少，顾蓁蓁伸了个懒腰，笑了出来。只是这会儿子睡饱了，晚上怕是又睡不着了，做些什么好呢？红菱定然不高兴陪自己闹了，她第二天还要做事，干脆今晚去爷爷那里把《养生八章》借来看吧。

        思考间不知不觉身后的门被打开，萧晅站在自己身后，顾蓁蓁回头看他：“换好了？”

        “嗯。”这不是废话，你瞎吗。萧晅忍着没说后两句话。

        顾蓁蓁点点头，突然凑近萧晅。

        萧晅眼睛瞪大：“你干”

        “嗯，没什么味道了。”

        “”萧晅愣了愣，有点迟钝地反应过来顾蓁蓁说的是他身上的酒味，不知为何心情有些微妙的不满：

        “让开。”

        “你又要出去喝酒吗？”顾蓁蓁问。

        “怎么可能！你脑子坏了吗！”萧晅十分不爽，在她眼里自己究竟是这个什么人？换了衣服再出去喝酒，那他换衣服做甚？他有病吗？

        事实上顾蓁蓁心里萧晅确实是做的出这样事情的人，毕竟他想一出是一出，顾蓁蓁早就放弃搞清楚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了，只是听到答案后略微心安了些，至少这顿晚饭应该吃得上。

        得出这个结论后她便不管萧晅要去干什么了，转身往屋子里走，心里盘算着大约还有多久萧伯伯会喊人来叫他们过去吃饭。

        “过来。”

        嗯？

        萧晅站在不远处，只这一会儿子功夫天又黑了不少，金镶玉竹的竹叶斑驳的阴影盖在他身上，脸随着风忽明忽暗。

        “过来。”萧晅重复道，随即又不耐烦了起来：“去吃饭了！”

        顾蓁蓁这才反应过来，折回身朝萧晅走去，于这夜幕降临之时迎着风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萧晅身后。

        “走快点，磨磨蹭蹭的干嘛。”

        “嗯？”顾蓁蓁朝他看去，萧晅停住了步伐正站在那里等自己，这令她有些茫然，萧晅向来不会等自己才是，疑惑间她很快给了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大约是自己刚刚的话起了作用，萧晅想让萧伯伯宽慰些吧。

        如此便想得通了，顾蓁蓁走上前去，看着两人的身影在黄昏下并肩，轻声道：

        “走吧。”

        萧丞相并不知道自家儿子下午又去秦楼楚馆厮混了一下午，于是乎看着眼前并肩向他走来的金童玉女，只觉得满心欣慰。祸福相依，说不定儿子会因此意识到蓁蓁的好而回心转意，身为父亲，他自然也希望萧晅能够有一桩心满意足的婚事。

        萧晅在府里素来自由惯了，从来不拘于人前那套繁冗虚伪的礼节，自顾自地便坐下；而顾蓁蓁向来恪守礼数，依然规规矩矩欠身问好，得到萧丞相“不必多礼”的回应后才肯落座。

        他们来的早了些，厨房的人尚且没准备妥善。时隔大半个月，顾家终于肯让顾蓁蓁来府上看萧晅，萧丞相自知这是顾老将军做出的最后的让步，半点不敢怠慢，亲自吩咐下面的人按着顾蓁蓁的口味来，务必要让顾蓁蓁感受到萧家之诚意。

        好在顾蓁蓁这丫头心软，看样子已然是原谅了这逆子大半，萧丞相松了口气，端着茶思虑片刻，摸了摸胡子轻声道：

        “既然晅儿和蓁蓁都来了，去房里把晴儿也喊来准备用膳吧。”

        继而抿了一口茶，似乎是漫不经心道：“晅儿，谢大人前两天曾同我提起，说是想邀我去玉泽园游春。我这些日子有些事抽不开身，你替我去吧，带着蓁蓁好好逛逛，就当散散心——蓁蓁，你有空么？”

        顾蓁蓁明白萧丞相的意思，点点头：“有的。”

        “就是那个一天到晚说归隐田园的胖太师？”萧晅十分不屑：“他不好好在东宫里教导太子，倒是游手好闲。”

        “胡闹！太子的事也是你”萧丞相一口茶呛在喉间，脸涨得通红，止不住地咳起来。

        不是说好了么，怎么还咳成这样？萧晅皱着眉，想问些什么却又无从问起，欲言又止了半天，万般不情愿地别过脸去：

        “知道了，我去就是了。”

        萧丞相闻言心下一喜，放松许多，咳声也渐渐地平复下来。想不到这次禁闭竟真的起了些作用，他明显感觉今天的萧晅顺从许多，想来这小子确实有了一番反省，这令萧丞相十分宽慰。

        慎重则必成，轻发则多败。萧丞相素来以心思缜密闻名，就算是面对着自己的儿子也不敢有十成的把握，难保萧晅嘴上应了他，真的去了之后又把人家姑娘家的扔在一边不闻不问，便忍不住趁机多嘱咐了两句：

        “既然答应了，那你可千万好生照顾蓁蓁，别再像个孩子似的同她置气，男子汉大丈夫，蓁蓁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你有责任好生待她”

        “别在我面前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萧晅强忍着按捺住心中的厌恶，尽可能使自己平静下来：“恶心。”

        “你！”

        好好的气氛又被搅得尴尬起来，顾蓁蓁生怕这对父子又在她面前吵起来，连忙扯开话题：

        “谢谢萧伯伯关心。请您放心，我同萧晅不会有什么事的，您注意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最紧要的。”

        萧丞相默然，想到了什么，端着茶杯的手颤了颤，然而很快若无其事道：

        “好，好。伯伯相信你。”他叹了口气：“晅儿脾气不好，日后还要麻烦蓁蓁你多担待，别生他的气。”

        在这番恳切而又充满无奈的话下，顾蓁蓁想不出别的话来，只能简单地点点头——虽然就算萧丞相不说，她也会这么做。

        萧晴的出现恰到好处地打破了这间屋子的沉默，她兴冲冲地赶来，还换了一套衣裙，开开心心地在众人面前转了一圈，炫耀似的叉着腰：

        “怎么样怎么样？好看不好看？我新叫人做的衣裳！”

        萧丞相眉头一松，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他这一双儿女，儿子性格古怪行事叛逆令他头痛不已，相比之下女儿活泼开朗天真可爱，叫他怎么看都欢喜：

        “好看，好看。我的女儿自然是怎么穿都好看的。”

        萧晴仰着脸挥挥手：“爹爹无论我穿什么都会夸好看，所以爹爹的话不作数。”

        萧晅冷哼一声：“丑死了。”

        萧晴也冷笑：“哥哥无论我穿什么都会说难看，所以哥哥的话听了等于没听——嫂嫂！你觉得怎么样？”

        正坐在一旁看热闹的顾蓁蓁被突然点名，愣了愣看着眼前的白裙女子。相较她下午穿的那身嫩黄色的裙子，这身衣裳把她整个人衬得素净许多，然而由于萧晴同她的哥哥一样都拥有令人叹为观止的美貌，于是这身白裙便在水灵灵的脸蛋下显得飘逸脱俗，耳上饰着的白玉兰耳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似有若无地触碰着萧晴吹弹可破的脸颊，更觉可爱。

        顾蓁蓁轻声道：“萧伯伯说的对，小晴怎么穿都好看。”

        萧晴终于笑了出来，上来抱住顾蓁蓁：“我最信嫂嫂的话了！嫂嫂说好看那便就是好看了！”

        继而萧晴小心翼翼地贴着顾蓁蓁，附在她耳边小声问道：“那你觉得，蔚哥哥也会觉得好看吗？”

        顾蓁蓁就知道萧晴会这么问。少女心事藏不住，况且萧晴压根没打算藏。自打萧晴情窦初开后，这丫头恨不得把喜欢顾蔚纹在脸上，逢人就大声嚷嚷，此番换衣裳自然也是因为哥哥一会儿会来接自己，想在他面前讨个好印象罢了。

        不过说起来，她对于哥哥的审美其实也不是非常拿捏得稳，他们兄妹不似萧晅萧晴俩一天到晚吵吵闹闹，哥哥自从跟着父亲从军后便时常天不亮就出去练武了，晚上带着一身伤回来。兄妹俩的交流少了，有时大半个月说不上几句话。顾蓁蓁只知道顾蔚自己爱穿些素净的衣裳，不过那也是因为他懒得在穿着上花心思，却并不一定说明他就喜欢衣着素净的女子。

        顾蓁蓁沉默片刻，避重就轻道：“哥哥若是女儿身，想来也会这样穿。”

        她并没有说谎，至于萧晴怎么理解，那就是她的事情了。

        萧晴果然开心起来，抱着顾蓁蓁蹭了蹭撒娇道：“那就好！我最喜欢嫂嫂了！”

        这便是从小被宠着养大的姑娘。顾蓁蓁看着被萧晅从自己身上拽下来正在同哥哥闹别扭的萧晴，声音敞亮，就连生气也是娇滴滴的，心如明镜，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萧丞相对女儿的溺爱人尽皆知，而这个女孩生性善良，养得娇气而不娇惯，任谁看了都会喜欢。

        萧晴没注意到顾蓁蓁正盯着自己发呆，她刚结束了今日内同哥哥的第三次争吵，气呼呼地翻着白眼走到顾蓁蓁跟前抱怨道：

        “嫂嫂！你也管管哥哥！不要凡事都顺着他，搞得他胆大包天的，脾气那么差！要不是哥哥跟嫂嫂有婚约，就哥哥的性格，谁会愿意嫁给他！”

        这话倒是与她所想不谋而合。偶尔的偶尔，她想起自己背负的这么一桩婚事，想到自己这么个未婚夫，也会暗暗叹一口气发出诸如此类的感慨。纵然萧晅有一副好皮相，然而性格恶劣，想来也少有女子能承受得住。

        只是今天萧晴突然提起这样一句话，顾蓁蓁脑内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下午萧晅曾在她面前提起的那个名字。

        或许是有的吧？

        想到这里，顾蓁蓁认真道：“也不一定。”

        “天呐，嫂嫂你真是被哥哥迷了心智。”萧晴痛心疾首：“我服气了，只能说嫂嫂你真是太喜欢哥哥了，所以才会觉得他哪里都好。”

        萧晅被萧晴的话搞得浑身不自在，拽着她的衣领把她往旁边拖：“少在这儿胡说八道，我看你才是被迷了心智，脑子一点都不清醒。”

        “老爷，饭菜都备好了，可以开饭了。”

        萧丞相摸着胡子，点了点头，脸上满是笑意：

        “好了好了孩子们，吃饭了。”

        顾蓁蓁于是把“倒也没有”这句话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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