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有匪君子（二）

祖父院子里已是黑黢黢的一片，只隐约从屋子里透出一点灯火来。

        至少没睡，顾蓁蓁笑了笑，把手上的灯笼递给红菱，迈着轻快的步子推开了门。

        “爷爷？不会睡了吧？”

        她在明知故问，祖父必然也是知道的，这盏灯就是为自己留的。老人从里屋发出一声冷哼，惊动了外头笼子里的鸟儿，鸟儿便在自己头顶闹嚷嚷地叫了起来：

        “蓁儿来了——蓁儿来了——蓁儿来了——”

        顾蓁蓁往里走，祖父正坐在床沿拿着帕子擦什么东西，看了她便把东西用帕子遮了搁在一边。顾蓁蓁没在意，走上前去笑嘻嘻地挨着祖父坐下：

        “老人家，您生什么气呢？”

        顾老将军瞥了她一眼，把她的脑袋从自己肩上挪开：“知道我现在是老人家，受不得刺激，还一天到晚琢磨着要偷我那池子里的鱼！”

        “谁说的？我没有。”

        “还装！你哥哥前脚刚来同我告你的状，你后脚便来同我卖乖，小小丫头，一肚子坏水！”

        外头的鸟儿又叫起来：

        “一肚子坏水——一肚子坏水——一肚子坏水——”

        顾蓁蓁又把脑袋贴过去，嘟着嘴嚷道：“下次不偷鱼了，下次把您这鸟偷了去烤着吃了。”

        鸟儿似乎是听懂了顾蓁蓁所说的，一下子噤了声。

        顾蓁蓁笑了笑，舒了口气：“哎呀，还是在爷爷这里舒服。”

        顾知归在顾蓁蓁五岁那年上书乞骸骨，得到皇帝批准后安安心心把权力交给自己的儿子——也就是如今的顾将军，继而过上了逍遥自在的晚年生活。祖父是他们全家的骄傲，是大名鼎鼎的护国将军。顾蓁蓁一开始很怕这位刚从沙场功成身退、一脸煞气的祖父，然而她身为将门之女，实则内心充满了对顾老将军的崇拜，无事便喜欢偷偷躲在祖父院子外面偷偷摸摸看他，在某一日终于被忍无可忍的祖父一把拎了起来揪进了屋子里，此后她便更无所忌惮了，往祖父那里跑的比谁都勤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顾老将军咳了几声，也没有再推开顾蓁蓁，然而仍旧板着脸：

        “你舒服，我不舒服！”

        “生什么气嘛。”顾蓁蓁眼巴巴地望着他：“您明明就很想问我今天去丞相府怎么样了。”

        老人家的心思被小姑娘点了个破，脸上似乎有些挂不住，抬手敲了一下她的脑袋，继而叹了一口气：

        “我问你，你就会老实交代了？别人我不知道，你这小丫头的心思比大人还深些，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顾蓁蓁“嘿嘿”一笑，抱着顾老将军的手臂发了一会儿呆，随即坐直了身，低着头轻声道：

        “本来就没什么呀。萧晅还是那个老样子，虽然还是一见到我就没什么好脸色，但是我也差不多，所以不用担心我会吃亏。虽然这次闹的是大了些，但是萧晅他没什么坏心思的。”

        只是不喜欢我罢了。顾蓁蓁隐瞒了这句话。

        顾老将军沉默了会儿，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向自己的孙女：“我就不明白你这孩子，十来岁的姑娘家，谁不盼着嫁给自己的如意郎君？怎么就你跟已经活了大半辈子似的那样冷血！晅儿那孩子是没什么坏心思，但是如今的他也必然不是什么有担当的好男儿，你执意嫁他，倘若日后后悔了，爷爷也救不了你。”

        “爷爷真狡猾，明明是您当年替我们订下的婚事，怎么我都没反悔，您倒是一脸不情愿。”顾蓁蓁笑盈盈的，显然不为所动。

        顾老将军心头一沉。诚然，当年他为了报答已故的萧老将军，在顾蓁蓁出生前便同萧家定下了娃娃亲。然而白驹过隙，眼见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孙女一日日长大，从当初躲在门外畏畏缩缩的女娃娃变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顾老将军越来越后悔当初的决定。回报可以有多种方式，他偏偏选择了如今的他最不屑的一种——牺牲孙女的终生幸福。

        这些年顾蓁蓁同萧府那小子相处的过程他都看在眼里，原来也以为慢慢会变好，然而如今方悟这不过是一种赌博，但凡输了便要赔上蓁儿的一生，他实在是不忍。

        顾蓁蓁的及笄之礼过后他曾认真思虑过该如何向萧府开这个口解除婚约。涯丘之战他凯旋而归，这桩婚事是他当着全天下的面许诺的，闹得沸沸扬扬，因而萧晅和顾蓁着从出生开始便备受瞩目，过了那么些年，想要退婚是难上加难。他被这件事愁得睡不着觉，在床上躺了三天，最后竟是这小丫头跑来找自己，在他什么都不曾说的情况下，明明白白告诉自己她不愿意退婚。

        自己的心事被十来岁的姑娘家看看清清楚楚，这令他又心疼又惭愧。

        顾老将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摇摇头：“蓁儿，是爷爷对不起你。”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觉得对不起我？”顾蓁蓁笑出了声：“我哪有那么大本事，不过是嫁个人罢了，若是萧晅日后真的惹我不高兴了，我便休了他回娘家来，到时候爷爷不要嫌我丢人才是。”

        “胡闹，婚姻大事，岂是说散就能散的？”顾老将军嘴上责怪着，声音却依然是温和的，这些年有这么个孙女陪他在身边，当年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自己心肠也逐渐软了下来，他摸着顾蓁蓁的头：

        “蓁儿，不要勉强自己。”

        顾蓁蓁又揽住顾老将军的胳膊，抬着头想了想，方才开口：“好吧，爷爷，我答应您。若是有一天我真的不想嫁他了，我定然不会勉强自己，来求您帮我退婚。”

        纵然知道只是安慰自己的贴心话，顾老将军依然好受许多，慢慢地点头：

        “你这小丫头”

        顾蓁蓁垂下眼：“所以爷爷，不必再为我操心。”

        顾老将军忍着不再露出什么伤心的表情，想了想，换了个话题：“对了，过些日子我的一位故友，从前打仗的时候认识的，我同那人是结拜兄弟，他也姓顾，有个孙子要进京赶考，来我们家住些日子。按辈分，你要叫他哥哥。”

        顾蓁蓁不甚在意，盯着顾老将军撒娇道：“爷爷，你多给我讲一些你从前打仗时候的事情嘛，我想听。”

        顾老将军不为所动：“女孩子家家的总听战场上打打杀杀的事情作甚？赶紧回去睡你的觉，别老在这儿烦我这个老头子。”

        “爷爷”

        戏台子上咿咿呀呀地唱着，座下一片谈笑风生。萧晅百无聊赖地为自己倒了一盏茶，一夜未眠，此时他身心俱疲，然而疑惑未解，闭上眼就又想起顾蓁蓁，内心更是一团乱麻。

        杨韬瞪大了眼，十分不满地嚷嚷道：“这可是这儿排的新戏！可卖座了！你怎么心神不定的！”

        萧晅白了他一眼：“要看你自己看去。”说罢站起身来便要走，这儿吵得他头疼。

        杨韬连忙追上前把他拽回来：“我是看你心情不好才带你来这儿的，你走了算怎么回事呢？有什么事坐下谈，说出来总比憋着痛快吧？说不准我能帮上什么忙呢？”

        萧晅松开他的手，刚想说一句“你能帮上什么忙”，然而迟疑间想起之前同杨韬每次去流仙苑的时候他似乎都左拥右抱的，并且那些女人看上去都蛮心甘情愿乐在其中的样子，想来这家伙或许在女人方面是有点造诣的，顿了顿便转过身去又看着他：

        “算了，死马当活马医。”

        杨韬一脸疑惑，既觉得这话说出来怪怪的，似乎是贬低了自己；但又确实十分好奇，于是干脆忽略了心中那点不快，兴致勃勃地问道：

        “什么事啊？还是顾家大小姐的事情吗？”

        本来以为会跟从前一样又挨一顿骂，但萧晅脸一僵，却反常地并没有凶他，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你知道该怎么让一个女人讨厌你吗？”

        “什么？”杨韬瞪大了眼，更加觉得不可思议了——这是什么要求？

        萧晅十分不耐烦：“我想让顾蓁蓁讨厌我，你帮我想想法子，看看有什么办法能让她讨厌我。”

        杨韬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看着萧晅，话卡在嗓子眼里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一时间觉得为难极了——萧晅他，原来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顾家大小姐讨厌了吗？

        他支支吾吾地开口：“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当然是为了让她讨厌我，然后主动跟我退婚啊。”

        好了，可以确定萧大公子完全没有自己已经被讨厌的意识了。

        发现这一点的杨韬不觉汗颜，虽然他也知道萧晅在风月这档子事上有些不解风情，但却并不曾想过他居然迟钝至此。以他对待顾大小姐的态度，放到任何一个女子身上都必然会躲他躲得远远的，顾蓁蓁不过是受到婚约牵制才懒得同他计较罢了——萧晅居然不知道吗？

        “快点啊，你不是挺懂的吗，给我提点意见。”

        “就算你这么说”杨韬的五官恨不得拧在一块，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就这么告诉他顾大小姐已经很讨厌你了？不谈对方信不信，说不定因为太直接还要挨一顿打；但是不告诉他的话，看着萧晅被蒙在鼓里的样子，他又实在觉得好笑。

        并且根据他在风月场上浪迹多年的经验，他看得出顾大小姐对萧晅的讨厌是一种十分微妙的讨厌，属于那种说不上多么恨对方，但是但凡有可以不招惹他的机会，就一定会跑的比兔子还快的那种。

        杨韬纠结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保住小命为先，他目光闪躲：“你别净想这些损招，我觉得这些对顾大小姐都没用。你不是说她是块木头吗？木头哪会讨厌人。”

        萧晅久违地对他的想法表示认同，然而他撑着下巴稍稍想了下，又皱起眉头：“那不行，必须让她讨厌我。我想过了，这个婚只能由她主动才有成功退的可能。她就是块木头，我也要让她讨厌我，反正我不能娶她。”

        杨韬举起面前的茶杯晃了晃：“那你有没有想过，倘若这婚真的退了，顾蓁蓁会嫁给谁？”

        萧晅仿佛被问住了，悬在空中的手凝滞了一下，继而他把茶盏放下，往前一推，溅了些水出来，看上去有些烦躁：

        “关我什么事，反正我不娶她。”

        “那就简单了。”杨韬笑了笑：“只要她喜欢上别的人，不就会放过你了吗？”

        萧晅冷笑一声：“不可能。她就是块木头，木头怎么可能喜欢上人。”

        “你刚刚还说就算她是块木头也要叫她讨厌你呢。”杨韬笑嘻嘻地替萧晅又倒了些茶：“你若想退婚，她就算是块木头，也要让她喜欢上别人。”

        萧晅沉默不语，不知为何心中有些说不出来的不快，他努力抑制住自己的不适，强装镇定道：“说下去。”

        “你想啊，你讨厌她，她知道你讨厌她，这个时候若是她喜欢上别人，别人又喜欢她，那她怎么可能还对你死缠烂打？肯定跟别人比翼双飞去了。”

        “谁会喜欢她！”萧晅重重地摔下茶盏，把桌子磕得一震。

        杨韬趣味更盛：“萧大公子，你眼光高，瞧不上人家正常。但你别忘了，顾大小姐背后是顾家，人又长得漂亮，安安分分的，若有别的男子看上了她也不奇怪。”

        “瞎了眼才会看上她！”

        看得出萧晅已然动了怒，杨韬把扇子一收，挑眉道：“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些，你若觉得可行，不妨就试它一试。反正你又不喜欢她，横竖亏不到你，大不了你一边试着一边想别的法子是了，但你若是什么都不做，保不准下月初八就是你的大婚之日。”

        萧晅紧紧攥着拳头，别开脸去：“说得轻巧！全京城谁不知道顾蓁蓁是我未婚妻，谁敢去招惹她，不等于找死吗？”

        “啧啧啧，你不要小看男女之情啊。”杨韬伸出一根手指在萧晅面前晃了晃：“风月之事本来就会给人义无反顾的勇气。更何况京城中并无太多人见过顾大小姐真容，大家不过是知道顾家大小姐跟萧大公子有婚约罢了，至于顾蓁蓁其人，抛开了名字，认识之人不过寥寥，你若是不大张旗鼓，旁人机会多的是。”

        “什么意思。”

        “明日的赏春宴。”杨韬勾起嘴角：“那是顾大小姐及笄后头一回参加宴会吧？谢太师把京城里的少爷公子挨个邀请了个遍，花红柳绿，大好春光，正是谈情说爱的好时光。你只需远离顾大小姐，让她落单，自然会有人凑上去，之后你再如你刚刚说的，做些事让她讨厌你便好了。”

        萧晅黑着脸：“做什么事？”

        杨韬笑了出来：“之前怎么做，之后继续怎么做便好了。”

        “滚！”

        戏台子上依然咿咿呀呀地唱着，萧晅心烦意乱，皱着眉头拂袖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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