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蜃中楼（四）

顾蓁蓁推开门的时候，萧晅慌慌张张地将什么东西藏进了袖子里，看见她后似乎有些难堪似的干咳了一声，继而将头别过去。

        她随意问道：“怎么了吗？”

        萧晅的答案如她所料：“没什么。”

        回答间他又把脸板回了平时的模样，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顾蓁蓁也懒得管他刚刚干了什么，“噢”了一声便算过了，然而萧晅似乎还想要同她说什么，张了嘴又很快合上，几番欲言又止。

        顾蓁蓁看不下去，干脆给他台阶下：“有什么事吗？”

        “”萧晅看了看她，又挪开了目光，有些纠结似的，顾蓁蓁等了一会儿，才听见他问：

        “你是不是早知道我会闹这么一场？”

        原来是这件事。

        顾蓁蓁姑且点点头：“算是吧，也不能说早知道，只是大概有点猜到了。”

        “那。”萧晅看着她：“你真的不生气吗？”

        猜都猜到了，有什么可生气的？

        顾蓁蓁平静地摇摇头。

        令她奇怪的是，得到她的回答后的萧晅看上去似乎比她生气些，她不知道他又跟自己闹了什么别扭，只听见萧晅又问：

        “若是不生气，你为什么突然就改了口愿意同我退婚了？你是在威胁我吗？明明之前你还”

        你还表现出一副非我不嫁的样子呢。

        萧晅生着闷气。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顾蓁蓁有些好笑：“我为什么要用这桩婚事威胁你？若我只是想同你赌气，退了婚不反倒遂了你的愿？”

        见萧晅不吭声，顾蓁蓁想了想，诚恳地说道：

        “你放心便是了，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并不是同你开玩笑或是别的怎么样。你若有了心仪的姑娘，要早些告诉我，我好做点准备。”

        萧晅偷偷瞥着顾蓁蓁脖子上的吊坠，真亏她带着同心锁还能平静自如地说出这样的话，真是让他好生懊恼。若是如萧晴所说，不同女子表达喜欢的方式不同，那顾蓁蓁也忒晦涩了些，瞧她的模样也并不像口是心非——可是她为什么之前口口声声说着要嫁给他！婚姻可是终生大事，怎么能在完全没有感情的基础上就这样随随便便嫁人！

        说什么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怎么会有人那么莫名其妙，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萧晅忍不住问了出来：“说得好听，那你为何从前一天到晚缠在我身边不肯退婚？突然改口，谁知道你会不会是虚情假义，然后等我真的同别的女人呃同别的女人有情意了，就马上在我爹面前哭着告状，逼着我跟你成婚！”

        说出这话后他自己竟也觉得有点道理，蠢蠢欲动地有些被自己说服了，然而顾蓁蓁随即便拧起了眉头，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他：

        “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从前不肯退婚，只是因为这是祖父替我定下的婚事，我分明同你说过的，这份恩情需要有人回报。现在改口也是因为觉得让你同一个厌恶之人成婚确实残忍了些，你不是也说过我自私么？”

        “我”

        “姑娘，夫人喊人来叫你们去吃饭了。”

        “知道了。”

        萧晅没说出来的话就这样被打断，打断后方觉无措，他刚刚原本想要说什么的来着？

        顾蓁蓁依然是那样冷冰冰的模样，刚刚的争吵于她而言仿佛从未发生，萧晅实在不懂她是怎么做到永远若无其事的，憋了一肚子火，在她起身那一刻突然开口道：

        “你剪的窗花难看死了。”

        什么？顾蓁蓁一头雾水。

        萧晅不想解释，黑着脸绕着顾蓁蓁走开了。

        萧晅闷着声走在她前面，顾蓁蓁望着他的背影，迟钝地意识到萧晅好像有些奇怪，不单是今天，从她的及笄之礼过后他便有些不对劲了，但是具体哪里不对劲她又说不上来，不过这一改变带给她最直接的感受便是，相比从前简单粗暴的发泄在她身上的坏脾气，她觉得现在的萧晅似乎要更烦人些。

        好在萧晅虽然私下里对顾蓁蓁态度非常糟糕，然而在爹娘面前却意外的没惹出过什么乱子，甚至在自己的母亲面前还算得上是温顺和乖巧。黑了一路脸的萧晅在门口停住脚步，不耐烦地回头朝她看了一眼，顾蓁蓁匆匆走上前去，萧晅立马别开脸，心不甘情愿地将门推开，顾蓁蓁偷偷留心着他的表情，果然，在门被推开的一瞬间萧晅脸上的不爽一扫而空，虽然依然板着一张脸，然而总算是比待她的时候要顺眼许多。

        屋子内热热闹闹地坐了许多人，萧晴亲热地凑在祖父身边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一边说还一边时不时看向坐在她另一侧的顾蔚，好像生怕顾蔚跑了；顾蔚好像并知不知道萧晴在盯着自己看，正同顾容与聊着话，两人脸上皆有点笑意；父亲垂着头在听母亲说话，脸上有着隐忍的不耐烦，但又不敢发泄出来。终于，母亲瞧见他们来了，这才转怒为笑，放过了父亲朝他们招招手：

        “来了？快坐下吃饭了！”

        “嗯。”顾蓁蓁应声压着裙子坐下，余光瞥见萧晅仿佛僵住似的一动不动，她有些疑惑，伸出手轻轻拽了拽萧晅的袖子提醒道：“坐呀。”

        萧晅终于回过神来，点了下头表示自己听见了，抬眼望顾容与那边瞥了一眼，继而如往常一样挨着顾蓁蓁坐下。

        母亲笑眯眯地朝他们看去：“今儿可算是热闹了，晴丫头和晅儿都来了，还有容与，都聚在一桌子上了。瞧瞧，这才像个家的样子嘛，你们说是吧？”

        母亲最喜欢在吃饭前说上那么两句，这也就算了，偏偏她还非要有人捧她的场，否则便会闹脾气。父亲木讷不善表达，哥哥也不会主动说话，这个活儿自然而然又由她揽了下来，顾蓁蓁有些头疼地点点头，刚想出声应和，却听得身边的萧晅拿起了筷子的同时，似有若无地“嗯”了一声。

        是她听错了么？

        “是不是呀——”

        没有人捧场的母亲笑容逐渐僵硬，说话间也带了点威胁的意思。

        萧晴见顾蓁蓁没有及时应话，立马在脸上笑出了一朵花来，使劲点点头，大声道：

        “是是是！湘姨说的对！我最喜欢来湘姨家吃饭了，哪儿像我们家，我爹爹同我哥哥一天到晚都板着脸凶我，弄得我连饭都吃不下！”

        “你吃不下才怪。”萧晅白了她一眼。

        顾蔚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你们瞧见没？我哥哥最会挖苦人了！我平日里半句话都不要同他说的，可把我无聊死了，就等着蓁儿姐姐早些嫁过来陪我解闷呢！”

        顾老将军看了看她，摸着胡子叹道：“你这小姑娘能忍得住不说话？我看就算你爹跟你哥成天的一句话都不说，你一个人便也能把他们两个人要说的话一并说光了，怪不得他们不爱说话呢。”

        顾蓁蓁暗暗松了口气，幸好祖父接过了话茬，省得她还要在众人面前作戏。萧晅听到这种话最容易生气，虽然碍于祖父和父母的面子不敢直接说出那句“我才不会娶她”，然而骂萧晴这件事他还是一定会做的，果不其然，萧晅皱起了眉头，隔着一张大圆桌恶狠狠地瞪着萧晴说道：

        “就算嫁过来也不可能去陪你解闷！你最好是能平日里少同我说话，这样我还能图个清净！”

        顾蓁蓁一愣，举着筷子的手凝滞在空中。

        马车内。

        吃完饭，萧晴依依不舍地同顾蔚告了别，回忆着今日同他的谈话，喜滋滋地坐在那里用手指搅着帕子，萧晅实在是看不下去她这副痴痴傻傻的模样，忍不住讥讽道：

        “出息。”

        萧晴才不在乎萧晅的冷嘲热讽，反而得意洋洋起来：

        “没出息便没出息好了，反正我喜欢蔚哥哥，我若是不这样表现出来，他怎么知道我喜欢他呢？”

        萧晅本来想再骂一句“歪门邪理”，话到嘴边顿了顿，沉默片刻，突然问道：

        “你说天下会不会有女子会在明明并不喜欢那人的情况下，却还坚持要嫁给那人呢？”

        “你说杨韬哥那个相好吗？”萧晴瞪大了眼，痛心疾首：

        “我就知道！那女子必然是贪图杨家的荣华富贵才非他不嫁的！我就说我想了一宿都没明白这天下怎么会有女子心甘情愿嫁给杨韬哥！他性格跟你一样糟糕，但不同你似的那么好命有个娃娃亲，这么一说我就能想通了！还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

        “”萧晅藏在袖子下的手默默攥紧了拳头。

        他强作镇定，掀开帘子用手撑着下颚假装看外面的风景：

        “不是，那女子亦出身显赫，不关钱的事。”

        不图钱，那还能图什么呢？图他花心，图他三天两头留恋花街柳巷不知归期？

        在萧晴的认识里，婚姻之事必然是你情我愿才能白头偕老的，会有哪个女子不想嫁给自己爱的人吗？怎么可能呢？

        怀着这样的念头，萧晴叹了口气，艰难道：“那就还是喜欢的，只要她想嫁给杨韬哥一日，她便喜欢杨韬哥一日。”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那人。”

        “我就是知道！”萧晴蹙眉，嚷嚷道：“就凭我也是个女子！”

        萧晅将信将疑，呆呆地朝沿途的风景看了一会儿，脑子思绪翻涌。

        “停车。”

        他突然喊了一声，继而走下轿子。

        “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

        萧晴疑惑地掀开帘子：“这么晚了你能有什么事啊？”

        萧晅不理她，自顾自地往回走，挥了挥手吩咐道：“送小姐先回府。”

        车夫听命挥动鞭声，萧晅听见渐行渐远的马蹄声，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又听见从后面传来的妹妹心急火燎的骂声：

        “不准再去青楼厮混！！！”

        萧晅默默翻了个白眼，拐到一条巷子里，沿着月光一路向前，巷子的尽头豁然开朗，萧晅抬头看着“流仙苑”的牌匾，犹豫片刻，走了进去。

        脂粉浓烈的香气混合着刺鼻的酒味一同袭来，闹嚷嚷地在他身旁炸开并迅速蔓延，化着浓妆的女人挑着眉一道笑着一道两眼放光地朝他走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

        “这不是萧公子吗！稀客啊！今儿怎么有空来了！”

        说着便要上来亲热地挽住他，萧晅皱着眉厌恶地躲开，女人见状也十分知趣地把手收了回去，用纨扇遮住正在媚笑的半边脸，似乎一点也不介意：

        “是我得罪了！如烟在楼上呢！我这就喊人叫她下来伺候萧公子！”

        “不必了。”萧晅绕开她：“我自己找她便是。”

        身后传来这座流仙苑的刘妈妈更为欢快的笑声：

        “我们如烟啊，真是好福气！遇见了这么个贵人！”

        无聊。

        萧晅面无表情地加快了脚步，走到如烟的房前，敲了敲门。

        如烟闻声问道：

        “谁？”

        “是我。”

        正坐在榻上翻着闲书的如烟连忙把书放下跑过去替萧晅开了门，萧晅十分不耐烦地走了进来，余光间瞥见楼下笑得两眼放光的刘妈妈和一众姑娘红了眼的脸，她十分理解地把门关上，摇摇头叹了口气，回过头去看向已经坐在桌上替自己倒了茶喝起来的萧晅。

        如烟坐下：“公子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我问你，你会愿意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吗？”

        如烟一愣，看着萧晅严肃的神情，先是糊涂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后垂着头用帕子掩着嘴笑了起来：

        “公子这么晚过来，便是为了问我这件事的吗？”

        笑罢，她叹了口气，想了想认真道：

        “这个么，自然是不愿意的吧。天下怎么可能有人会愿意嫁给不喜欢的人？婚姻是终生大事，若是天天都被迫同自己不喜欢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多折寿呀。”

        萧晅眼睛亮了一下：“那就是说”

        “不过。”如烟微笑：

        “也有一些人，或许会因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而无法嫁给喜欢的人，因此不得不嫁给不喜欢的人。”

        她顿了顿，轻声道：“或者终生不嫁。”

        “”

        萧晅顿时蔫了下去，半天不知道说什么，闹别扭似的不肯说话了。

        如烟看着萧晅，淡淡笑着问道：“是同顾小姐吵架了么？她说她不喜欢你？”

        “那我还不喜欢她呢。”萧晅眼神黯淡，嘴上却丝毫不肯退让：“管她喜不喜欢我呢，反正我要跟她退婚，不喜欢我才最好呢。”

        如烟悄悄转过脸去偷笑。

        萧晅闹了起来：“那她为什么之前说着非我不嫁？她不怕折寿吗？”

        如烟连忙安慰道：“那便说明顾小姐待你还是有情的，公子莫要动怒。”

        “她有情才怪！她就是块木头！木头才不会喜欢人！”

        不是你说的不喜欢才最好么？如烟有些好笑地盯着面前的男子，原本俊朗而漠然的脸庞因为怒意而显得委屈巴巴，这个模样跟他嘴里口口声声说的不在乎可不一致，原来是个口是心非的少年郎。

        如烟怕萧晅继续这么伤心下去，干脆扯开了话题：

        “公子还没告诉我呢，这会儿子来这里，当真就是为了问我这些事的吗？”

        “不是。”萧晅郁郁寡欢地摇摇头，脸上有显而易见的纠结，然而最终还是认命似的从袖子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了几张皱巴巴地红纸来。

        “我想问问你会不会剪纸，能不能教我。”

        这下她诧异了：“剪纸？”

        “杨韬说的。”萧晅盯着纸团子：“他说流仙苑的姑娘不仅精通琴棋书画，而且多才多艺，什么东西都会一点，所以我才来问你会不会剪纸。”

        如烟终于“噗嗤”笑出了声来：

        “妈妈为了揽客逢人这么说便罢了，怎么连杨公子也拿这话来哄人？偏公子还真信了，哪儿有青楼姑娘会学这些的啊？”

        “杨韬骗我？！”萧晅顿时恼羞成怒。

        “但是。”如烟垂下眸去，抬起手将桌上的纸团子拾到手心里，有些出神。

        “我从前在家里的时候，跟母亲学过一些。”

        如烟抬起头来看向萧晅，重又笑道：“所以公子可算是问对人了，我来教公子吧。不过——”

        “公子为什么突然要学剪纸？总不会是要剪给晴小姐的吧？”

        原本打算拿妹妹当借口的萧晅默默把话咽了下去，干咳几声敷衍道：

        “我一时兴起想学不可以吗？你只管教我便是！”

        反正他闲得无聊，拿这个来打发时间也好。他就不信还有人能比顾蓁蓁剪的东西更莫名其妙，到时候自己把剪好的窗花摆在她面前，好好让她瞧瞧她的手工水平有多糟糕，再趁机好好讽刺她一把，说不定她一气之下就闹着要退婚了呢。

        两全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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