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巫山一段云（五）

沈湘第三回叹气的时候，顾守和终于忍不住了，放下书向自家夫人问道：

        “你怎么了？唉声叹气的。”

        沈湘立马拧起眉头来，狠狠地瞪了顾守和一眼：

        “你还问！你一天天的不是在你那兵场待着就是回家埋头看书，你什么也不管，也不关心蔚儿的亲事也不关心你那一天到晚猫在院子里的闺女，你哪里会知道我在愁什么！”

        顾守和深谙自家夫人的暴脾气，若是任由她一直唉声叹气下去，自己装傻充愣，一会儿指不定要挨多久的唠叨；然而自己去问了，也免不了一番抱怨，可谓左右为难。好在沈湘虽然嘴上不饶人，自顾自的说了几句后却也愿意将事情娓娓道来：

        “蔚儿的亲事先不谈，我还不是担心我闺女！萧家那小子，许久没来府上找过蓁儿了吧？你评评理，明明是那小子惹的乱子，怎么还像是跟我们家闺女赌气似的，这十来天了，半个人影都没有，丞相大人也不管管他。”

        顾守和摸了摸胡子：“萧兄近日事务缠身，怕是分不出心思来管晅儿，也是情有可原。”

        沈湘顿了顿，得到原因后心中释然些许，但仍不快着：

        “纵是如此，也不该非要我们家闺女倒贴才是，那小子就不能主动来找找蓁儿？我看他还是没把蓁儿放心上，要我说就该把这婚退了，省得我的宝贝女儿嫁过去受委屈。”

        这是他们夫妻间老生常谈的话题了。往往谈到这里顾守和便拿起书来装聋作哑，然而观察了这么些日子，再加之妻子整日的纠缠，顾守和的态度也不觉松动了些，叹了口气道：

        “你说得轻巧，退婚哪里会这么容易？况且蓁儿这孩子也倔得很，你不是劝了她几次，都反被她说的哑口无言么？指不准蓁儿就认定了晅儿呢？那孩子又没什么坏心眼，为人耿直，只是现在不懂事了些，蓁儿还小，让他们俩都先等等便是了，不急。”

        沈湘哑口无言，她自然知道顾守和说的都是对的，然而耐不住自己对女儿的心疼，说起起话来便口无遮拦。不论如何萧晅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自己默许了这桩婚事那么久，也是因为她对萧晅知根知底，为人如何都看在眼里。沈湘也算是心疼萧晅母亲去世得早，这些年间对萧晅多加关照，悉心照顾着，说是半个亲儿子也不过分。然而一想到他对女儿那副冷淡的态度便气不打一处来，作为母亲，她并不认同这个女婿。

        沈湘懊恼道：“说得好听，凭什么要我女儿去等那臭小子懂事？我们蓁儿就是太老实了，那么些年身边就一个晅儿，外头的公子一个都不曾见识过，才会对那小子死心塌地的。真是气死我了。”

        顾守和抬眼：“当年去提亲的人踏破了你家的门槛，你不也是对我死心塌地的，非我不嫁吗？夫人，相信我们女儿的选择吧，若是有一天她想退婚了，我自然会为她退去这门婚事。”

        沈湘脸一红，啐了他一口：“谁对你死心塌地的，一把年纪了也没个正经！”

        末了缓缓叹了口气，无奈地摆摆手：

        “罢了，我也搞不懂他们了，就听你的，姑且再等等吧。”

        沈湘蓁站起身来往外走，顾守和望着她的背影问道：“你去哪儿？”

        沈湘满脸恨铁不成钢：

        “去厨房给萧家那小子做些糕饼让蓁儿送过去！上辈子欠他们的！”

        顾守和失笑。

        于是乎顾蓁蓁在母亲大人的吩咐下，再一次提着糕饼盒子站在了丞相府门口。

        “东西都带上了吗？”顾蓁蓁微微侧过脸低声询问站在一旁的红菱。

        红菱面露难色，垂下头去看着手中的布袋子，艰涩地点点头，想了想仍然忍不住问道：

        “姑娘，真的有必要带这些吗？至多不过待一下午，忒夸张了些。”

        顾蓁蓁轻轻摇头，自从她同红菱坦白了自己和萧晅之间的事情后，她对她便不再有什么隐瞒，行事也方便许多，这次来丞相府她亦捎上了红菱，还特地嘱咐她额外裹了一个包来。

        诚然那布袋子里面装的并非糕饼，这也是红菱面色赧然的原因：

        “姑娘，要是被夫人知道你来丞相府还把双陆带上，定然要狠狠罚你的！”

        为什么要带双陆？原因是顾蓁蓁回忆起在萧晅房里睡了一下午的那一日，虽然睡觉确实很能消磨时辰，然而白日睡了夜里便辗转反侧的睡不着。长夜漫漫，无人作伴的夜晚属实难熬了些，她猜想今日萧晅大约还是会扔下她独自离开，便提前留了个心眼，预备带些东西作消遣。正巧前几日红菱同她打双陆赢了她好几局，顾蓁蓁耿耿于怀着，今日便把棋盘带上，闲来无事可以再玩几把，也好叫她替自己争口气回来。

        若是红菱不肯陪她打呢，她还在自己拎的盒子的第二层里偷偷塞了本书，也可以用来打发无聊，反正萧晅不大看得惯自己，自己带去的糕点他往往是吃两口便不肯动了，必然察觉不到这第二层的玄机，顾蓁蓁十分安心。

        她回过头去，不以为意道：“那便不要让母亲知道。”

        说罢不去看红菱哭丧着的脸，提起裙角从容淡定地走了进去。

        丞相府的人对顾蓁蓁十分熟悉，也都很喜欢她，顾蓁蓁有些时日没来，他们正担心着萧家的女主人是否另有他人，这个节骨眼见到顾蓁蓁不禁放心许多，便分外热情些，倒是叫顾蓁蓁莫名其妙，有点不好意思地勉强笑着，加快了步伐往萧晅院子里去。

        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门口两个扫地的小厮见到她毕恭毕敬地打了个招呼，顾蓁蓁没看见于吉，又不方便站在院子里大喊一声“我来了”提醒萧晅，想了想，从红菱手中取过布包夹在腰间，犹犹豫豫地站在屋外。她腾不出手来，便用盒子抵了抵木门，发出些许声响来。

        “你怎么又来了！我都说了别来烦我！一天到晚往我这儿跑，你没有事做吗！”

        “”

        顾蓁蓁尴尬地僵在门外，虽然她意识到这话大约并不是对她说的，然而用在她身上倒也不是说不过去，这令她有些窘迫地杵在原地，思绪被打断，她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然而眼瞧着红菱两眼冒火的模样，顾蓁蓁头皮发麻地勉强腾出手来敲了敲门，垂下脸去轻声道：

        “是我。”

        屋内屋外同时一片死寂，顾蓁蓁贴着门低头开始思考今日要不要就此打道回府。然而门被拉开，萧晅站在自己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一言不发。红菱见状没好气地欠身给萧晅行礼，这令本就微妙的氛围更添尴尬，顾蓁蓁往后缩了几步，抬头瞥了萧晅几眼，对上他的眼神后便逃似的别开了目光，轻声道：

        “我这些天，是头一回来找你。”

        她盯着手里的两个盒子：“母亲要我来送些糕点给你吃。”

        萧晅终于出声：“进来吧。”

        顾蓁蓁点点头，眼见红菱正欲同自己一道进去，她怕红菱会忍不住替自己抱不平，将原本可以直接视而不见的情况搞得更复杂，便吩咐道：

        “红菱，你去找于吉他们，把你手里那盒子的糕饼分他们吃，去吧。”

        继而不等红菱回应，左手夹布包右手提盒子地走了进去。

        萧晅沉默着把门合上。

        只剩他们二人，顾蓁蓁总算松了口气，将东西一并放在桌上，并且十分妥帖地将装着糕饼的盒子往萧晅那边推了推，挪了些位置出来留给自己放棋盘，尽可能让棋盘贴着自己，好显得不那样起眼。

        虽然方才拿着这两样东西的时候她也觉得自己有些形迹可疑，然而萧晅素来对自己带的东西不大感兴趣，至多以为她又带来了什么吃的罢了，不会搭理她的。

        顾蓁蓁这样安慰着自己，还是心虚地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萧晅，他看上去没什么精神，按着上次的教训，顾蓁蓁觉得自己也许该问候一句什么，但是她越瞧那个布包越觉得古怪，心里的感觉也越来越不妙，根本没有心思同他嘘寒问暖。

        棋盘若是叫萧晅发现了，免不了又是一场争执——诚然他同她素来吵惯了的，只是正如红菱所说，若是萧晅去母亲那里告她一状，叫她那母亲知道了，自己说不定还会被罚到祠堂里跪上两日，还是不要冒这个险比较好。

        顾蓁蓁想了想，强作镇定地掀开盒子，端出里面的糕点推到萧晅面前去：

        “母亲给你做的，她让你多吃些。”

        萧晅抬头看了她一眼，居然没有说什么“要吃你吃去”这类的扫兴的话，难得十分顺从地从碟子里拿了一块慢慢地咬着，顾蓁蓁察觉到他时不时扫来的目光，继而听见他说：

        “我方才不是在说你。”

        “噢噢。”顾蓁蓁有些意外，萧晅居然在心平气和地同她解释吗？这令她诧异，萧晅不该是那样礼貌的人，他向来不在乎自己是否误会，不如说他巴不得自己误会才对。

        话虽如此，顾蓁蓁在短暂的惊诧后便又愁起来，萧晅今日有些反常，这反倒叫她拿捏不稳萧晅今日会什么时候离开了。

        顾蓁蓁满心念着自己的双陆，瞧着坐在对面温吞吞吃着糕饼的萧晅，不禁汗颜，想了许久，拐着弯儿问道：

        “萧晅，你饿吗？”

        萧晅淡淡瞥了她一眼：“还可以吧。”

        这不咸不淡的回答堵得顾蓁蓁说不出话来，怕自己欲盖弥彰，几番欲言又止才头皮发麻道：

        “那你少吃些，当心吃撑了。”

        不知这句话是哪里说得不好，萧晅竟冷哼一声，看向她的目光也掩不住地不悦起来：

        “我看你巴不得我吃撑了才好。你倒是奇怪，是你来给我送糕饼，又是说湘姨让我多吃，这会儿子又让我少吃，怎么，怕我吃多了你就吃不上了？”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顾蓁蓁正欲替自己辩驳，萧晅不知怎么的发起脾气来：

        “我就知道，若没什么事你会主动来瞧我？便是受了湘姨的命，你也打着自己的算盘，料定了我不吃几口，余下的糕饼都好自己享受去罢了！”

        “”顾蓁蓁一头雾水：“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并没有”话说到一半她意识到她倒也确实这样想过，只好默默咽下了原本要说的话，改口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蓁蓁，我偏不如你愿！我就要把这些都吃了！”

        顾蓁蓁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句平淡的关切会演变至此，然而这会儿子也没工夫让她去想，萧晅赌了气，把食盒往自己面前一拉便要掀开第二层盒盖来，顾蓁蓁这才想起被自己藏在食盒里的话本，那是小乞丐前些日子才给她搜罗来的，是现下坊间小有名气的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还没来得及看。爹娘一向不大允许自己看这些杂书，若是被萧晅告状到他们跟前，那可不止是罚跪那么简单了。

        怪自己一心只顾着眼前这个布袋子，竟忘了食盒里还装着更要命的东西，顾蓁蓁心中焦灼，连忙站起了身来飞快地从萧晅那里抢过了食盒护在怀里。

        这下萧晅愣住了，他本来也只是想气一气顾蓁蓁罢了，不成想她反应竟会那样大。萧晅盯着她怀里的盒子，知道那里头必然有蹊跷，眉毛一挑，提起兴趣来，也站起身去打算把盒子抢过来一探究竟，然而他走过去的动作大了些，顾蓁蓁吓得一缩，手撞到了桌角，竟把她面前那个布包也抖了下来，砸到地上发出无比清脆的声响。

        萧晅和顾蓁蓁因这意外的声响各自手上的动作都不自觉一滞，几乎是同时回过神来，他们盯准了地上那个包裹便要去抢，奈何顾蓁蓁捧着个食盒手脚不大方便，萧晅趁机弯下腰将地上的布包一拾，拆下扎在上面的结，黑黑白白的棋子便这样从袋子里如同断了线的珍珠项链般泼了出来，磕到地上，在这沉默中爆发出一连串突兀的声音。

        顾蓁蓁呆了，萧晅也呆了。

        这回是萧晅先反应过来：

        “顾蓁蓁，你是怎么想的，来我这里还带个双陆，顾叔和湘姨知道他们的宝贝闺女这样好赌成性么！”

        顾蓁蓁涨红了脸：“我又不是用来赌钱的，我只是闲着无聊同红菱打一打罢了，你不要信口雌黄！”

        “我信口雌黄？”萧晅觉得好笑：“顾大小姐来趟将军府竟还特地带个棋盘来要同丫鬟打双陆，传出去便是我们丞相府招待不周了，我家老爷子知道指不定要怎么罚我呢，顾大小姐真是好有本事。”

        越说越不像话，顾蓁蓁恼羞成怒，咬着牙要同萧晅好好理论：

        “萧晅，你休要恶人先告状，我不过是想在你去找如还给我！”

        萧晅非但没有听顾蓁蓁的辩驳，反而趁她气急败坏之时将食盒从她怀里一抽，怀里落了空，顾蓁蓁倒抽一口气，瞪大了眼看着被萧晅抢过去的盒子。

        “我倒要看看，顾大小姐还带了些什么来”

        “萧晅！”

        顾蓁蓁站起身来作势要去抢回食盒，不成想脚刚跨出去一步便被方才撒在地上的棋子绊住，云头履踩上长长的裙摆，顾蓁蓁失声尖叫，紧紧闭上了双眼，做足了准备摔个鼻青脸肿。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感并没有袭来，她没有睁开眼，一片漆黑间只觉得身下一片坚实，还有莫名温热的气息。头磕了一下，虽然不痛，但她还是“嘶”了一声翻了个身，隔着衣裳感受到的坚硬的冰凉，她清醒过来，知道自己这回是躺在了地上。

        顾蓁蓁手足无措地捂着额头站起身来，食盒被撂在前面，自己塞在盒子里的书也掉了出来，顾蓁蓁回过神来，忙不迭走上前去把书捡起来藏到身后。

        “”目睹了一切的萧晅皱着眉从地上站起来，满脸嫌弃地掸着身上的灰，怒道：

        “你拿我做了肉垫，站起来第一件事居然是去捡你那破书！”

        顾蓁蓁也晓得自己做的不对，惭愧地垂下头去，但书扔护在身后不肯松手：

        “对不起啊不对，谢谢你”

        萧晅扶额，坐回桌旁，不去看顾蓁蓁，只是问道：

        “你也不用把你那书藏得那么严实，我才不要看。我问你，你带书，还有棋盘来干嘛？”

        事已至此，顾蓁蓁只能实话实说：

        “我只是觉得，如果你一会儿又去找如烟姑娘了，我不至于太无聊，有东西好消遣，时辰便过得快些。”

        萧晅一顿，余光瞥见顾蓁蓁规规矩矩地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安安静静的，同方才那个跟自己抢东西的形象相差甚远，若不是额上仍在隐隐作痛，他几乎要以为方才是自己的幻觉了。

        幻觉？

        等等，等等等等，除了额上的疼痛，还有什么？

        萧晅猛然忆起刚刚唇上那蜻蜓点水般浅淡的柔软。

        他倒抽一口凉气，面上一阵燥热，怔怔地望向沉默着站在那里的顾蓁蓁，突然间大脑一片空白，再记不起来自己原本要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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