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无意穿堂风（五）

第三次拂去面前的蚊虫的时候，顾蓁蓁仅存的那点睡意终于烟消云散。

        “红菱，我的那个香包呢？就是我娘给我做的，用来赶虫子的那个。”

        红菱正坐在一旁绣花，抬起头看了看顾蓁蓁，疑惑地往四周打量了一下：“姑娘又被虫子叮了么？果然天热起来了，姑娘细皮嫩肉的，最是招蚊子叮的，快回屋吧。”

        顾蓁蓁低头认真地掐着手腕上新添的蚊子包。她虽讨厌蚊子，却又贪恋这盛夏前温和的春风，尽管已经捎了一点暑气，也不妨碍她想继续待在春风里。况且除了蚊虫，院里的花也招揽了不少蝴蝶过来，翩然飞舞的，让她瞧着心中欢喜，便懒懒地躺在椅子上不肯动，只是固执地摇摇头：

        “不要嘛，你去替我把香包拿过来。”

        红菱一愣，无奈地笑了笑。她们家这位姑娘是个省心的主，话不多，人前也安安静静的，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肯撒撒娇，透露出一些姑娘家的调皮和任性来。

        “行，我去替姑娘找。”

        顾蓁蓁点点头，继续专心致志地与手腕上的小小的红包作斗争，那蚊子包上已经被她养得长长的指甲密密麻麻地划了一排排十字。好在这初夏的蚊虫尚且没那么厉害，折腾了这么一会儿也就不太痒了，然而原本鼓囊囊的小包却扩散开，从容地在她纤细的手臂上突出一大块儿来，顾蓁蓁把手伸上去摸了摸，蚊子包不痒，倒是搞得她心痒痒的，忍不住笑了出来。

        红菱恰好拿着香囊走出来，目睹了顾蓁蓁的笑容。有两只蝴蝶凑热闹似的在顾蓁蓁耳畔打着圈地飞着，顾蓁蓁也不动，任由它们兜转。红菱定睛朝她望去，只见她们姑娘脸上，嘴角虽然只是微微勾起，然而眉眼弯弯，眼波灵动，那是她发自内心的喜悦。

        红菱松了口气，走过去将香囊递给顾蓁蓁，忍不住笑道：

        “姑娘近来比往日爱笑多了，可是有什么好事么？”

        顾蓁蓁将身上的话本往小茶几上一放，手指慢慢地摸着香囊，细细思索了一会儿摇头道：

        “也不算是什么好事，就是我把我要同萧晅退婚的事情告诉爷爷听了，心里觉得很轻松。”

        说者无心，听者却差点惊掉了下巴：

        “姑娘就这样告诉老太爷了吗！老太爷没有怪姑娘吗？”

        顾蓁蓁慢悠悠地回道：“自然是怪了的，说我胡闹。”

        红菱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但是。”顾蓁蓁笑了笑：“爷爷也没说什么，只是叫我回来再考虑考虑，让我不要把婚姻当儿戏。”

        “那姑娘究竟是怎么想的呢？”红菱忧心忡忡地看着顾蓁蓁。

        顾蓁蓁垂眸，面色平静，仿佛她已经与这桩婚事毫无瓜葛：

        “不怎么想。既然萧晅心有所属，我又何必强人所难。”

        然而红菱摇摇头：“我是问姑娘自己。”

        顾蓁蓁愣了一下，抬眼望她，笑得又轻又慢：

        “有什么不同么？夫妻本是同命鸟，若我执意嫁给他，他不快活，我又岂会独善其身？到时候害了我们俩不谈，爷爷和爹娘，还有哥哥，他们也会受罪的。”

        红菱叹了口气：“我是希望姑娘多为自己考虑。”

        顾蓁蓁听不太懂红菱的意思，但又不太想在这件事上同她再费口舌，同样的话她们已经谈了千次万次，红菱总是劝她为自己考虑，可她不懂，她究竟该考虑什么，又哪里不为自己考虑了？

        也罢，好在这桩婚事马上就要散了，往后红菱也不会再在这件事上同自己钻牛角尖，顾蓁蓁思索了一番，坐直了身子：

        “好，就听你的，我为自己考虑。那我现在想吃冰雪甘草汤，你能去厨房叫人替我做一碗吗？”

        红菱很快被岔开了话题：“姑娘！这还没到大夏天，您怎么就想吃冰了！对身体不好的！”

        顾蓁蓁无辜地眨了眨眼：“是你让我替自己考虑的，我考虑了，我想吃冰，这会儿子你又不许了。”

        红菱被顾蓁蓁噎得说不出话来，她们家这姑娘，看着面善好欺负，却实实在在是个人精，最是会和稀泥，只要她自己不肯谈，旁人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话从她嘴里撬出来的，红菱只得作罢。

        “那姑娘在这里等着，我去冰鉴替姑娘取冰，叫人做好了送过来。”

        “嗯。”顾蓁蓁乖巧地点点头，结束了这段对话。

        再度把红菱送走，顾蓁蓁望着她的背影，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细细把玩着手中的香囊，顾蓁蓁不想再为这老生常谈的话题费心思，大脑逐渐放空，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然有了困意。

        人说春困夏倦，在这春夏交替之际，顾蓁蓁很容易就又困又倦，只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她便懒懒地不高兴动了。感谢这句话给了她犯懒的好理由，顾蓁蓁盯着眼前的蝴蝶，循着蝴蝶在空中上下飞舞的痕迹盯了会儿，慢慢觉得眼皮子重了下来，顺手将茶几上的书盖在了脸上，踏踏实实地在这潦草的黑暗中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手腕上隐隐约约感受到了一些动静，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手腕某处擦了一下，她迷迷糊糊地睡在梦里，是蝴蝶吗？这疑惑让她又清醒了一些，便又隐隐约约想了起来，方才蝴蝶擦过的地方，好像是她手臂上被咬的那个蚊子包。

        蝴蝶不会咬人吧？顾蓁蓁半梦半醒地想着，拿着香囊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很快又安下心来，决定继续睡去。

        可是她又感觉到，那被她挠得本不再发痒的蚊子包被一种微凉的触感碰了碰，突如其来的又痒了起来。

        是红菱吗？

        她逐渐恢复神智，但身子还没醒，故而懒得将盖在脸上的书拿下来，只是张开嘴问了一句：“冰雪甘草汤做好了吗？”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不是红菱，顾蓁蓁立马清醒过来，下意识坐直身子，脸上的书却还没摘下来，顺着她的鼻梁滑了下去，跌在了地上，彻底将她留在梦乡的魂寻了回来。

        顾蓁蓁愣愣地看着面前的萧晅，刚找到的魂仿佛又丢了，想了半天只问出一句话：

        “你怎么在这里？”

        萧晅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蹲下身把书捡了起来，抖掉书上沾着的尘土，眉毛微挑，不怀好意地看向顾蓁蓁：

        “怎么，这次不藏了？”

        顾蓁蓁看着被萧晅拿在手里的书，蹭蹭地红了脸，立马站起身来把书抢到自己怀里，大脑一懵，迟钝地反应过来：

        “你看到了！”

        上次萧晅跟她抢食盒的时候书从盒子里掉了出来，她连摔了一跤都顾不上，迅速爬起身把书捡了起来藏在了身后——没想到他还是看见了！

        萧晅脸上的戏谑证实了她的猜想，顾蓁蓁咬住下唇，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由得担心起来，害怕萧晅真的找到母亲向她告上一状。看话本事小，大不了就是被母亲说一顿，再抄上几遍女德；但获得话本的渠道可是个问题，若是让爹娘知道她私下里跟小乞丐称兄道弟的，这种勾当还干了好些年，那麻烦可就大了。

        顾蓁蓁红着脸不说话，越想越心虚，不敢再看萧晅。

        这样的反应让萧晅觉得有些反常，他正欲发问，目光却不知怎么的落在了顾蓁蓁的嘴唇上，被她咬过的下唇泛出殷红的血色来，水嘟嘟的，她皮肤白，因这鲜艳的血色便显得更加动人。

        白的像瓷釉，红的似樱桃，摆在瓷盘子的一颗樱桃。

        这样奇怪的联想让萧晅也变得不自在起来，他干咳几声，目光迅速挪到别处：

        “顾蓁蓁，上次”

        顾蓁蓁闻言立马紧张起来，连看向萧晅的目光里也带着十足的谨慎：

        “你真的要跟我母亲告状吗？”

        “”

        萧晅一下子黑了脸，什么叫他要跟她母亲告状？还是“真的要”跟她母亲告状！这丫头分明就是在心里已经给他判了死刑，说这话不过是质问罢了，瞧她紧张兮兮的模样，指不准已经在脑子里谋算着该如何在众人面前瞒天过海了！

        他心里那点旖旎的心思顿时就没了，皱起眉头来就想跟顾蓁蓁吵架——不行！

        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下去，萧晅脸色铁青，这感觉让他想起他被关在祠堂的时候顾蓁蓁来给他送的那盘糕点，这丫头只是说了一句话，竟然又让他尝到了被生生噎住的滋味。

        算了，谁让他今天是来道歉的呢。

        萧晅深吸一口气，想了想，干脆将计就计，在顾蓁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气定神闲地看向她：

        “若我说是呢？沈姨若是知道你背着她看这些闲书，会怎么罚你？”

        顾蓁蓁没料到萧晅会问她这么一句。不出萧晅所料，她确实在心里盘算着一旦东窗事发她该如何瞒天过海，她分出一个心眼把萧晅的话思索了一番，觉得好像还有周旋的余地，微微地松了口气，盯着他开门见山道：

        “你要我做什么？”

        没想到顾蓁蓁会做出这样的反应，萧晅暗暗庆幸自己方才没跟她吵起来，此情此景实在稀罕，萧晅故作深沉，淡然地看着院子里的蝴蝶，余光却忍不住瞥着顾蓁蓁，看她沉不住气的样子，差点忍不住要笑出来。

        算了，不能晾这丫头太久。以萧晅跟顾蓁蓁斗争的这十几年总结出来的失败教训来看，顾蓁蓁是个善于绝处逢生的人，再晾她一会儿的话说不定她就已经想好对策了，好不容易他占了一回上风，这样的机会实在难得，绝不能功亏一篑。

        萧晅咳了咳，将顾蓁蓁的目光重新吸引过来：

        “要我不说，也可以。”

        这次他的分寸拿捏得刚刚好，顾蓁蓁的盘算刚起了个头就被萧晅打断，只能顺着他的话听下去，走一步看一步。

        “你跟我去个地方。”

        “去哪儿？”顾蓁蓁十分警惕。

        “不告诉你。”萧晅心情大好，他可以忍住不笑，却控制不住自己已然雀跃的眉梢，舞得比蝴蝶还欢快。

        顾蓁蓁皱起眉来：“萧晅，你”

        萧晅立马打断了她：“去不去？不去我就去告状了。”

        威胁！这分明就是威胁！

        顾蓁蓁从萧晅挑起的眉头中读出了满满的讽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横竖萧晅总不会害她性命，罢了。顾蓁蓁咬咬牙，硬着头皮道：

        “好，我跟你走。什么时候？”

        萧晅终于忍不住勾起嘴角，站起身来朝顾蓁蓁走去，同时无比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此刻。”

        说罢不等顾蓁蓁挣脱和反驳，拽着她的手走了出去。

        不成想红菱站在门口，端着碗正要走过来，一抬眼瞧见了自家小姐和一个男人拉拉扯扯地站在院子里，还来不及出声尖叫，定睛一看，却又分辨出那是萧大公子的脸，震惊之余不禁呆了，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顾蓁蓁红着脸经过她身旁时才回过神来：

        “姑娘，你的甘草汤”

        回答她的却是萧晅：

        “她不吃。”

        “萧晅！”顾蓁蓁终于憋红了脸说出第一句话来。

        然而话音未落，萧晅将她的手握得更紧，随后匆匆地消失在了红菱眼前。

        红菱呆呆地目送他们远去，又呆呆地望着端着的冰雪甘草汤，喃喃道：

        “不是说要退婚吗”

        在被萧晅牵着手漫无目的地跟在他身后的过程中，顾蓁蓁在心中揣测了各种萧晅可能会带她去的地方，却万万没想到，萧晅的脚步最终停在了百味楼前。

        “你说的要去的地方，就是这里？”

        任她是那个永远漫不经心、永远面无表情的顾蓁蓁，此时也不禁瞪大了双眼，拧起的眉头中写着满满的狐疑。

        顾蓁蓁揣度着萧晅带她来这里的目的，是想让她请他吃饭吗？这算什么，收买？贿赂？纵是如此，萧晅是一顿饭就能打发的人吗？

        这些疑惑顾蓁蓁来不及一一解开，萧晅将她一拽，顾蓁蓁猝不及防地撞到了萧晅身上，还来不及说什么，只听萧晅幽幽地催促道：

        “愣着干嘛，跟我进来。”

        说着握紧她的手把她往里拉，顾蓁蓁满头雾水，一时竟忘了让萧晅先把手松开。

        萧晅显然是这里的常客，掌柜见到他便立马放下了手上的账本，堆着满脸的笑走上前来：

        “哟，萧大公子！您可是有一阵没来了，我们店新请了姑苏那边儿的名厨，带来不少新花样，我这就吩咐后厨给您做好了端过去尝个鲜”

        话说到一半，他才发觉萧晅身边还站着个姑娘，标致秀丽的脸蛋和通身的气派，俨然与之前那些一身胭脂水粉味的女子天差地别——更重要的是，萧大公子还紧紧拉着人家的手。

        那掌柜向来是个有眼力见的，立马伸手拍了拍大腿懊恼似的笑着赔罪道：

        “嗨！瞧我这瞎了眼的，光顾着跟萧大公子说话，竟然没瞧见这儿还站了位天仙贵人！上头的厢房给您二位留着呢，我这就去催厨房，让他们把菜做好了给您二位送去。”

        萧晅看了一眼顾蓁蓁，轻声道：

        “别的先等等吧。”

        “先给我们送一碗冰雪甘草汤。”

        顾蓁蓁正欲从萧晅掌心中抽出来的手，就这么僵在了那份温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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