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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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熙二十六年,仲春二月。
十二日,吉,宜嫁娶。
黄历虽这么写,眼下倒春寒未消,西北风正紧,上京城地势高,疾风带来策肃高原坦露于外的沙石,尘土飞扬,刮得天际一片昏黄。
时至巳初,天光仍未大亮。
将军府今日办喜事,张灯结彩的布置早被风刮得七零八落,这会儿正加紧人手重新归置。
梁府嫁女本该喜庆,然而一众忙碌的下人,个个脸上却没什么喜色,真要说,倒都含着几许悲愤。
管家娘子正引着冯家遣来的接亲嬷嬷,一路查看装饰布景——
灯笼高度两丈九,横平竖直,一分一毫都错不得。
这嬷嬷瞧着面善,一双眼精明贼亮,语气和软,却分明趾高气扬,暗含奚落。
“我家夫人就怕贵府这些日子刚撤了丧仪,这红事上恐有一时想不到,才特特令老身早些过来,帮着提点一二。”
“毕竟么,冯家如今是相府了,规矩更要严明,待会儿大公子来接亲,大舅哥还要亲迎才好。”
管家娘子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
将军府如今大爷当家,虽是因伤赋闲,那也是从三品镇护将军,新姑爷论军衔不过五品,从前哪回登门拜见,不是恭敬行礼。
可今时不同往日,将军府门庭冷落,新姑爷的父亲却终在中书省熬出头,由舍人一举跃迁中书令,承右相职。
水涨船高,如今连冯府的下人都敢直呼大舅哥。
今日将军府嫁妹,上无高堂,大爷便算是家长,兼之腿脚不便,还得出府亲迎姑爷。
实在是欺辱太甚!
梁家两代为将,梁老将军位列三公,天子敕封超一品柱国大将军,数十载为大景朝戎边,抵御西肃人的入侵,保家护国,功可及天。
诚然,古来征战几人回,大将军年过五旬仍坚守边关,三年前,终至沙场埋忠骨,马革裹尸还。
天子痛失国柱,还曾亲赴丧礼,褒奖礼遇,一律按最高规格来办。
但边关形势不容乐观,到底因大将军阵亡,重关青棠被铁勒部趁势抢占,疆界回退,丧失国土,至今仍未夺回。
皇帝虽未追究梁家之责,朝中人心却早就生变,再加上大爷当时千里驰援,遭遇铁勒鬼骑偷袭,腿上中了毒箭,将养三年未愈。
兵部的差事一停,昔日频频登门的同袍同僚间,来往便也少了,如今府上只剩大少爷在工部任职。
好在梁府人口简单,大爷一家三口,外带一个嫡亲妹子,只一份微薄俸禄养着,大爷医药花费甚巨,那些赏赐早就消耗殆尽,吃得都是老本。
正堂内间,虞氏正服侍丈夫喝药,梁翰一口饮尽,将碗递回去,语声低沉:
“你推我到窗边,我看看外头布置得如何了。”
虞氏回身搁了碗,却在椅上落坐,细柔的眉蹙着,闷声道:
“有什么好看的,这么个鬼天气,要不是冯家催得急,我倒宁愿妧姐儿迟个月再过去,阳春三月十里红妆,让那头好生瞧瞧咱家的气派,才不敢轻慢了她去。”
梁翰今年三十有五,颌下已蓄了齐整短须,刚毅的脸因病痛累年,线条倒是柔和多了,唯有一贯的严谨沉着,依旧像刻在骨子里。
“那些风传去年就有了,那时我就跟你说,你倒说我是妇人之见。”
虞氏嘀嘀咕咕,说的仍是龙抬头那日的事,“当时那么多人在,唐小姐落水,别人都跟边上瞧,偏就他跳下去……”
“青疏是个仗义的,过去父亲也常夸他,毕竟是救人一命……”
梁翰不大过问内宅事,对城里公子小姐间的风言风语,更是从不入耳。
这事起初他是真觉得没什么,得夫人给他一通教导,从礼教大防到女子名节,这才幡然醒悟。
这会儿替准妹夫辩解的话就说不下去,沉默半晌,叹道:
“父亲去世,梁家门楣不兴,是我失责。冯青疏当初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肯挺身维系婚约,说明是个有担当的,因此我才应下他。”
虞氏听了他这自责的话,本来的怨气反倒尽数收敛,缓了脸色附合:
“也是,人是父亲定下的,他老人家的眼光总没错。再说冯青疏这般深情重义,当初京城谁不夸赞,妹妹不也是因此,才算稍得了些喜色。”
梁妧是大将军的老来女,当初虞氏嫁进门三年才怀上,跟婆母差不多是前后脚害喜。
然而毕竟是三十九岁高龄,婆媳俩搭伙坐完月子,虞氏这边更添丰腴,婆母却一病不起,不过半年,便撒手人寰。
小姑姑比侄儿还小了半个来月,自小便是虞氏带在身边养大,说是小姑,倒不如说跟亲闺女也没什么两样。
一连三日,她已愁得鬓边添了银丝,“早知这些事就不该瞒着她……”
梁妧养在深闺,三年守孝几乎足不出户,随着婚期临近,外间关于冯青疏与唐家女的风言,却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终于在三日前被她得知,回房后便病倒了,昏睡至今未醒。
虞氏若有所思,半晌沉吟:“该不会……妹妹不想嫁,这才装病不起吧。”
说着一拍大腿,甚觉有理,脂粉都遮不住的憔悴眼角,流露一抹欣然。
知夏快步进了府门,沿着回廊朝房里赶时,见着廊下两个眼生的婆子,小声嘀咕的也是这话。
“唐小姐早就心仪大公子了,你没瞧见那日公子抱她时的神情,我看呐,非但妾有意,郎也有心……”
“姑娘家,即嫁作人妇,便要懂得顺从小意,温柔体贴,你瞧这将军府上的姑娘,为着这么点小事吃飞醋,大婚当日还赖在床上不肯起,还没进门呢,就给男人脸子看,将来可怎么得好?”
知夏脚步轻盈,悄没声地到了近前,肩头微动,看似轻不着力,顶上那婆子后心,撞得人一个踉跄前扑,几乎摔个狗吃屎。
下一刻,知夏探手一捞,已将那婆子稳稳扶住,利落蹲身行了个福礼,“真是对不住,奴婢行得急,没瞧见人。”
被挽住的婆子好生着恼,张口要骂,得了她这么一礼一歉,倒愣住了。
知夏含笑张罗,叫过一个小丫头:
“风凉天寒的,快请这两位嬷嬷去下屋坐着,喝口热茶也好。”
言罢,不待两人回应,她已脚下生风,一溜烟回了屋。
念秋站在外间窗牗下,两手交握身前,眉宇间尽是忧色,见她进来,急声问道:
“怎么样?”
知夏不答,沉沉点了个头。
念秋已然会意,眉压得更低,眼中满是惊疑不定。
便听里间传来响动,一个软软的声音道:
“知夏回来了?”
二人挑帘入内,满含药香的暖息直面扑来,念秋两步到了拔步床前,榻上人双手抱膝缩坐一角,厚重锦褥半搭在身上,更显得她小小一团。
香冷玉暖,用来形容她家姑娘最体贴不过,深闺娇养出的贵气,譬如那泠泠幽微的香,气息甫一漫来,便令人心都酥了。
肌骨纤细,又似上等美玉,质洁剔透,肤若凝脂,隐带淡淡华光,莹白间透出霞晕,触手温软,令人蓦地生出爱不释手的贪欲。
梁妧今年就满十七了,因三年守孝在家,那双明澈无邪的黑眸中,仍不时流露一丝不谙世事的纯真。
如今,却被一层灰濛濛、厌世绝望的情绪笼罩。
念秋心下大恸,挪至近前一探,小手冰凉,忙去看她颈上,随后在榻间四处一摸,自枕下掏出枚暖玉琢的平安锁,替她挂上。
梁妧攥住玉锁,身子渐渐回暖,软而无力倚在她肩头,口中的问话倒显得淡定。
“知夏,你看到了吧?”
知夏蹲在榻边,向上仰望姑娘巴掌大的小脸,提了一路的心不知怎的,就安定下来,沉沉点头:
“看到了,唐家今日也办喜事。”
梁妧垂下眼,翘长浓密的眼睫遮住眸中神采,久久不语。
许是如人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听过关于冯青疏和唐玖的种种传闻后,昏睡三日,便做了一场长达三月的梦。
梦中,她嫁到冯家那日,抬进门的是两顶花轿,前堂迎正妻,后院纳贵妾。
从前知礼守矩,每回见她都带着一抹款款深情,远远凝视她的人——冯青疏,一夕揭开伪装,露出的是她不忍直睹的卑劣。
“古人尚有齐人之乐,妧儿,她名节因我而损,我若不纳她为妾,她岂非因我误终身?”
梁妧怒极攻心,却亦知这不过托辞,真要纳妾,择哪日不好?偏与她同日入府。
她虽性子娇软,然将门之血淌于骨间,那份矜傲令她不甘屈就,当夜将人赶出婚房,此后一病不起。
三日回门无人来请,她自病得死去活来,冯家连个来探问的都无。
一墙之隔的东院,则日夜欢声笑语。
三月后惊闻噩耗,兄长伤愈出征,于青棠关下战至力竭身亡,死后还要背负延误军机之罪。
再后来,侄儿明赫在工部的差事也出了岔子,获罪入狱、未审惨死。
以及,家宅被抄,嫂嫂投缳……
接二连三的坏消息,她才终得醒悟,京中多年前曾有传闻,得梁家女者得军心。
冯寄升任中书令,投得是太子门路,冯青疏与她虚与委蛇,只不过为大将军婿的名分。
兄长、侄儿皆遭人构陷而死,将军府已然绝户,是他们,要斩除后患。
她心绪大乱,梦境至此变得含浑一片,知夏、念秋也死了,她则逃出冯府,那之后……
总归逃妻的下场便是被追捕,后来,大概是死在哪片荒郊野邻,如何死的却看不真切,想必十分惨烈。
因为,那股宛如粉身碎骨、肝肠寸断的痛苦尤为真实,令她于沉沉昏睡中蓦然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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