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神皇 > 东厂观察笔记 > 第77章 蒿里清风(四)

第77章 蒿里清风(四)


“能……”

        他说这个字的时候,  肩膀不太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杨婉看着邓瑛的背影,清凌凌地嵌在古朴的箱柜之间。

        柜子里是他贴身的衣物,数件浆洗得很薄的中衣整齐地叠在一起。几乎全是绸制的,  像他的皮肤泛着并不算太干冽的冷光。

        邓瑛之前说,他要买一间外宅,  杨婉觉得很好。

        但比起外宅,护城河边的这一间居室,  才是最令杨婉心安的地方。

        它就像邓瑛那个人一样,一尘不染,  朝向背着天光,  无人的时候,满地物影,但却一点都不晦暗。

        他居住于此,杨婉的魂就能在这个六百年前的人间里栖息。

        哪怕这方寸之外的人和事,  都与她前三十年的三观背离,  但只要邓瑛还能从柜子里取出一件不带血痕的衣衫,  还能在秋夜里点燃一盏灯,  还能和她坐在一起吃一碗阳春面。她就不算存在主义当中,那一粒偶然的尘埃。

        “那……我能穿你的亵衣吗?”

        她突然张口提了这么一个要求

        邓瑛怔了怔。

        “能穿吗?”

        她又问了一遍。

        “能……”

        他说完这个字,慌忙蹲下身,  取出另外一套绸制的亵衣,放到杨婉手边。

        门外的李鱼又在出声催促了,  邓瑛不敢再看杨婉,  一把抱起自己的衣物,  推门走了出去。

        杨婉低头抖开邓瑛留给她的亵衣,  侧腰系带的上衫和下裤,  宽大包容。

        她弯腰脱掉自己的鞋子,  抱着膝盖缩进床角。

        这是她第一次在邓瑛的地方除去衣冠庇护,当手臂从衣袖里完全退出的时候,寒瑟的秋风便透过窗隙撩起了皮肤上的寒绒。她继续脱掉小衣,又屈起双腿,解开罗裙,将腿也从绣裤里褪了出来。

        风拨帘动,窗边淅淅沥沥地响起了雨声。

        杨婉受着风,抱着胳膊坐好。

        她没有立即穿上邓瑛的亵衣,也没有马上将自己捂入邓瑛的被褥。

        她安静地坐了下来,借着烛火的灯光,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身体。

        这是一副原本死在贞宁十二年冬天的身子。

        曾经年轻,白皙,如玉石一般光滑无暇,然而此时,却在腰腹和大腿上分别留下了几道淡褐色的刑伤。而这些伤也是这副身子上,唯一属于杨婉的东西。

        杨婉伸手摸了摸腿上的伤疤。

        即便已经过去很久了,但触碰之时,痛觉仍在。

        死了一了百了,活着遍体鳞伤,屈辱不堪。

        大明朝的女子是如何认知自己身体的呢。

        在女性身体意识还没有觉醒的时代,封建的审美会接受这些在诏狱里留下的“罪痕”吗?

        这和邓瑛身上那道伤是不是一样的?

        她突然想起了福柯在《规训与惩罚》里写到的那一段话:“在人们看来,残酷的惩罚方式,其野蛮程度不亚于,甚至超过犯罪本身,它使观众习惯于本来想让他们厌恶的暴行。它经常地向他们展示犯罪,使刽子手变得像罪犯,使法官变得像谋杀犯,从而在最后一刻调换了各种角色,使受刑的罪犯变成怜悯或赞颂的对象。”

        这样的人性在大明朝也是有的。

        桐嘉书院师生惨死的刑场上,有无数人怜悯赞颂这些读书人。

        然而,这种怜悯不会对阉人,也不会对女人。

        所以,杨婉才想要反杀这个时代。

        但其实这根本说不上反杀,只是一个现代人,卑微地想要在自己身边划开那么一道口子,让那段惨烈的个人史能够以一种温和的方式,收束在她的笔记里。结局不需要多圆满,只要邓瑛还能像将才那样,在不过方寸的陋室里取出换洗的衣服,按着月日,时辰去沐浴更衣,然后回来,喝一杯热一点的水,捂好脚腕,不忧明日地睡下。

        这便够了。

        可是,杨婉不知道,为了这样一个结局,她自己要付出些什么。

        如果说她是这一朝的先知,那么改变结局之前,她首先要做的就是杀掉自己这个先知。

        她害怕。

        所以她也想要一方居室,给她像绸缎裹身般柔和的遮蔽感。

        天光将尽,将她的影子淡淡地描绘在地上。

        杨婉伸手摸索到邓瑛的衣衫,穿好上衣,又将将亵裤拢入双腿。

        光滑的绸缎摩挲过她的臀(hexie  )部,最后遮蔽住腰腹上的伤痕。

        杨婉系好所有的系带,抱着肩膀慢慢地缩入被中。

        邓瑛的衣衫贴在她的皮肤上,有些凉。

        窗外雨声潺潺,黄昏迟暮。

        点秋声侵短梦啊。

        杨婉闭上眼睛,忽然就想起了后面那一句:“檐下芭蕉雨。”

        邓瑛从混堂司回来的时候,值房内的灯依然亮着。

        李鱼打开自己的房门,见邓瑛撑着伞立在门前半天没进去,便凑过来一句,“她还没走?”

        邓瑛点了点头。

        李鱼吸了吸鼻子,“她和姐姐真的不一样。”

        邓瑛原本不想接这句话,可是手触碰到门栓的时候,却不自觉问道:“有什么不一样。”

        李鱼道:“姐姐虽然与陈掌印对食,但她从来不去掌印的屋子里,也不让掌印进她和杨婉的屋子。姐姐跟我说过,一定要把日子想法设法地过下去,但过不下去的地方,也不能闭着眼睛跨。”

        能把这话对着同为内侍的亲弟弟说出来,宋云轻的刚烈之中,也带着一丝狠绝。

        “但她太好了。”

        李鱼撅起嘴朝着窗上的灯光扬了扬下巴,由衷道:“她有的时候,好像比姐姐还好。但是,就像姐姐说的,她不该这样。我们是什么人啊,对吧?”

        说完,推开自己的房门进去了。

        门栓落下的声音几乎是直接打在了邓瑛的背上。

        我们是什么人啊,对吧。

        这句话,此时不是侮辱,不是自嘲,反是一番救赎。

        他是什么人啊,他又能对杨婉做什么呢。

        杨婉曾经问过他,在她面前,他是不是自认有罪,才会好过一点。

        他回答“是。”

        事实上的确如此。

        爱一个人,如同自囚牢狱,但从此身心皆有所依,毕竟……她实在太好了。

        邓瑛想着,轻轻推开了房门。

        杨婉安静地躺在他的床上,发髻已经松开,一头乌缎般的长发散于肩头。

        她面朝外躺着,一只手压着被褥露在外面,看得出来已经换上了他的底衣。

        邓瑛轻轻地走过去,撩袍在榻边坐下,脱去自己的鞋子,又弯腰将杨婉的绣鞋也捡齐,放在床边,而后吹灭灯烛,在杨婉身边侧躺下来。

        “邓瑛。”

        面前的人轻声唤他。

        “我在。”

        “进来吧。”

        “婉婉,你就让我这样躺吧。”

        杨婉呼了一口气,那淡淡的鼻息迎面扑到邓瑛的脸上。

        “你不是说,在我面前你是一个有罪的人吗?”

        这句话的温度和她的鼻息是一样的。

        这个世上其实没有人有天赋准确地找到,一个具体的人,他“哀伤”的根源。

        但杨婉可以找到的邓瑛的。而且,她从不自以为是地去伤害邓瑛的“哀伤”,她只是温柔地将它捧出来,捧到他和邓瑛面前,他让邓瑛试着表达,然后,一切情绪中的伤意,她来承受,她来消解,她来安抚。

        “我一直都是。”

        “对啊。”

        杨婉接过他的话,伸手撩开被褥,“所以邓瑛,进来吧。你不要害怕,不是别人,是我啊。”

        邓瑛的鼻腔中窜入一阵有酸有烫的浊气。

        “你怎么知道我害怕。”

        “你的手……快把我的头发捏断了。”

        邓瑛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攒住了杨婉的头发,慌忙松开。

        杨婉撑起上半身,将满头长发向背后一抛,淡影绘于墙,在邓瑛眼前展开一幅模糊却凄艳的画面。

        “邓瑛你听话。”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面上似乎有笑容。

        “一直都听我的话,你在我面前,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有罪之人,的确应该听话。

        她总是知道,怎么劝他。

        邓瑛抿住唇,捏住被褥的一角,盖住自己的肩膀。

        杨婉却用手肘撑着榻面,侧挺起身,把自己身后的被褥向邓瑛拥去,继而拽着被角,轻轻地替他掖好。

        这么一来,她的手臂就已经越过了邓瑛的肩膀,两人相近,她的下腋就在邓瑛的额前。邓瑛虽然看不见,但他感受到了来自另外一幅躯体的温度,比他温暖,也比他诚实。

        “这样不冷吧。”

        “我不冷……”

        “不冷就好。”

        杨婉松开手肘,重新面对着邓瑛躺下,轻声道:“这一日的夫妻,我们装全了。”

        “婉婉,不要这样说。我们不是夫妻。”

        “听话。”

        她说着,伸手摸着邓瑛的额头,一下一下,从额顶至眉骨。

        邓瑛浑身抑制不住地一阵颤抖,杨婉的手却没有停,她放平了声音,在他耳边道:“别害怕,你只要想,摸你的人是我就好。”

        她说着,轻轻地笑了笑,“其实我也害怕。”

        邓瑛哽咽道:“婉婉会怕什么。”

        “怕输。”

        她说完又添道:“怕输了以后再也抚摸不到你。”

        她的不安在邓瑛听来像是一颗将碎不碎的玉是珠子。他若有力收纳,一定买椟藏之,但此时他无力收藏,只能剖开内心,像她安抚自己一样,试着去安抚杨婉。

        “婉婉。”

        “在呢。”

        “我对你自认有罪,但你从来没有惩罚过我,所以婉婉啊,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可以对我做任何事情,但请你不要为我不平,也不要替我着想。”

        他说着,朝下躺了一些,把自己的头放到了杨婉的颚下。

        “我没有家,我也不敢有家。婉婉,你随时都可以把我带走,也可以在任何时候让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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