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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秦氏在冷宫死了,午时太监去冷宫执行笞刑,才发现她尸体。头上磕破了好大个洞,应该自己撞破了头,流血死的,死时手里紧紧抓着玉坠。这事很快传到了依雪阁里,梦境听到,倏地起身,她本想过几日再去问背后是谁在挑拨,可秦香湘却直接自戕了。

  “玉芷,昨儿让你查值夜册子,你可查到了?”梦境平复心情,回头问玉芷。玉芷却吱吱呜呜:“奴婢查了,那晚值夜的,每宫一人,依雪阁是奴婢,而思水轩是……是翠……”

  “是翠芳,对么?”梦境摇头,“我隐约猜到了会是她。”

  “昨晚我躺着,心想既然是有人给秦氏通风报信,那通风报信之人定是有目的的。你还记得前日秦氏落水后,咱们去思水轩,碰到翠芳之事?”

  “奴婢记得,当日她说了去取鱼食,却早早回了长春宫。”

  “当时我们只道是抓了秦氏破绽,现在想来若翠芳知情,再笨也不至于直接回宫令我们知晓。正是她故意卖个破绽给我们,让咱们感觉到她是可用的……”

  “小主这么说,翠芳可不简单啊……好在她被太后要了去慈宁宫当差了。”

  梦境这才知道皇上答允自己的事情并没有兑现,不过也省了她许多事。一想到皇上,她便有些心神恍惚,想着昨日皇上说的许多话,想着秦香湘口中所言,她不曾想过能为皇上所青睐,也明白受宠是件危险的事,可是她竟想见皇上,不为别的,只为见见他是否对自己有这样的情意。还没想多久,养心殿的轿子便来了,同昨日一样,皇上派人接她去侍茶。

  两日天晴,阳光洒在人身上,让人总是懒懒的。虽是四月,这样的好天气还是难得,紫禁城里湿冷湿冷的角落也终于见干了许多。梦境今日也着意打扮了许多,长春宫的花儿开得更艳,燕子停在枝头,可谓鸟语花香。

  到了养心殿,梦境端了茶出来,皇上已等候多时。一眼便见她精心打扮,心想女为悦己者容,欣喜万分:“朕觉得你今日甚好看。”

  梦境放下茶杯,抬头望他,见他眉眼深邃,想自己从前从未认真见他颜面,只扫一眼,觉得一般。今日看竟是如此英俊,一时看迷了,脸上不禁现出两抹红晕。

  皇上见她脸红,又是盯着自己看,有些不好意思,咳了一声:“母后执意要翠芳,朕也没有办法。不过你若还有看中的奴才宫女,朕定赏给你。”

  梦境赶紧收回目光,随手拿起一边的凝神香,往香炉里添:“臣妾没有想要的,皇上不必费心了。”

  这举动直让皇上想起红袖添香四个字,令他整个人无比轻松,他伸个懒腰,嘴角像是不听使唤地上扬着,拿起一叠奏章看了起来。梦境低眉挽袖继续添香,不敢抬头,脸有些红烫,也抑制不住地微笑。一切都没有言语,像已然白头的夫妻如一般和谐。夏初的荷花,不经意间便悄然绽开,水波荡漾,微风暖人。

  秦氏之事告一段落,翠芳终去了太后宫里,谋得好差事。李静菡托人弄了一台筝,整日研习音律。王巧将钟粹宫的小厨房整理出来,亲自下厨做糕点,研究出许多美味吃食。自秦氏获罪一事后,梦境总去侍茶,晚膳之前才回,回来十次有九次便去钟粹宫住。皇上还是每晚去皇后宫里用膳,只因太后吩咐,皇后有孕,皇上应多照拂。

  平静了数十日,天气愈发暖热了,已不是穿厚襦裙的日子,妃嫔们纷纷换了轻薄的纱裙。梦境到了养心殿,见皇上正一筹莫展。

  时直万历九年五月,大明严格实行海禁政策。此时却有人上报,南越近日有诸多船队登陆,屡次想进入大明国传教。张居正年事已高,卧病在床数日不上朝。其他朝臣们议论纷纷,说来说去都崇尚武力解决。皇上踌躇不决,只因军政大权不在自己手中,只得等张居正病好了,可朝臣一道一道奏章地上来,令他烦闷不已。

  “茶放下,陪朕去宫后苑走走吧。”

  宫后苑内千秋亭中,刘嬷嬷陪着太后正出来养神。太后远远见到皇上身后跟着一女子,散步走去,好奇问:“刘嬷嬷,那是谁?”

  “回太后,那便是郑梦境。”

  “皇帝竟不理朝政,陪个小女子出来散心。”太后不满地撇撇嘴道,“确实是长得好看,太好看总是不好的。”

  “这几日,皇帝都和她在一起么?”

  “回太后,自秦氏获罪后,郑梦境每日午后都去养心殿里侍茶,不过都是天不黑便回宫了。皇上每日的晚膳还是去皇后宫里用的。”

  “那也不行,皇帝如此爱慕她,美人在侧,岂不是乱了他的心思?他还怎能好好看折子?”

  太后随即向刘嬷嬷耳语了几句,刘嬷嬷点点头便走了。

  皇帝走了一会,梦境拘谨跟在后头,冯宝也跟着,还有几个侍卫宫女一群人浩浩荡荡。皇帝第一次觉得人多,便要冯宝把人都支开,冯宝却不太乐意:“皇上,总得留几个跟着……”话没说完便被皇帝白了一眼:“走走走,你也走,人那么多,路那么窄,都挤在这作甚?走走走!”

  皇帝说完直接拉着梦境的手向前走,走得极快,一拐弯就不见了。冯宝呆了半晌都没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张大了嘴。

  这是这么久以来,皇上第一次与她有肌肤之触。“后宫佳丽众多,竟不比你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只是你的手有些凉,看来殿里还是冷了。”

  梦境低头不说话,这是生平第一次被男子牵住手,一丝丝的暖意从手上流遍身子,酥酥痒痒的。她不知这种感受奇妙,轻轻握回去,觉得心里多了些安定。入宫以来,风波不停,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安全自在。

  皇上一改在宫人眼前的常态,语气也不似平时冷静严肃,而是略有兴奋地说:“朕带你去朕最喜欢的地方。”

  皇帝带着梦境走到钦安殿右边一块奇石嶙峋的地方,将一怪石用力挪开,竟出了个小隧道,里头黑黢黢的一片。皇帝拉着梦境二话啊说走进去,又把石头挪回来,带着梦境向里走去。因怕梦境磕着,还用另一只手护着她的头。走了一阵,有些出口光亮照来,梦境惊讶地发现,他们来到了这堆怪石之中,更令她惊讶的是,这堆怪石之中,竟是一片密盛的草地。

  皇帝突然变戏法似的从胸口掏出一块毯子来。梦境方才疑惑皇上胸口鼓鼓当当的,还好奇是什么又不敢问,原来是条薄毯子。皇帝在地上铺好这薄毯,说:“你猜这毯子是谁的?”

  梦境摇摇头。

  “冯宝在养心殿里,有时候陪着朕在那过夜,他便找了条毯子,夜里盖毯子睡会。”

  “皇上出养心殿前说有些事让冯宝与臣妾出去等着,竟是偷这条毯子?”梦境噗嗤笑出声来,一想到冯宝盖着的毯子被皇上这样铺在有泥的地上,她觉得有趣。

  “这可是朕第一次见你笑。”皇帝见自己逗笑了梦境,心里得意,“郑才人一笑,朕这心里不知怎地暖了三分。”说罢便非要拉着梦境坐他身旁。

  “皇上是怎么寻得如此宝地的?”

  “朕还是太子之时,调皮不听功课,常被张先生,就是现在的内阁首辅,被他责罚。朕有时实在不愿对着他那张脸,趁人不注意溜到宫后苑来,不过那时朕没力气搬这么大块石头。朕是一个劲儿往上爬,跌了下来,才发现这块地方的。”

  “朕在这儿嬉闹许久,抓地上的蛐蛐儿,在石头上刻画儿,玩了许久才回去。宫人找了朕许久,因为没管好朕,朕的贴身奴才们都受了母后重罚,朕就不敢随便来了。还是十岁登基那年,才有机会借散心偶尔来这里休憩。”

  “皇上可带别人来过?”梦境听得入神,后宫里寻这一处无人知晓的地方可是不容易。

  “你是第一个。”皇上定定地看着她,仿佛一切顺理成章,即便皇后尊位,冯宝亲近,她梦境却是第一个来这里的人。

  “你是第一个”,五个字,令梦境感叹到自己竟在皇上心里如此重要。她虽然这方面迟钝不确定,但是她很清楚地知道,侍茶以来这几日,皇上说的话,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对她的情意。她的内心也从一开始的畏惧变得期待,或许不知不觉中,她也对皇上产生这样的情意。此时,在这堆怪石中的一片绿地上,仿佛紫禁城里的世外桃源,在这样的桃源,难免想着纵容自己一番,松一松绷紧的弦。

  梦境不说话,长袖一挥转身,自顾自跳起舞。身量翩翩,仪态万千。如章台柳,如昭阳燕。舞时转头看皇上,他已看得入神,眼里热切,屏着呼吸不作声,只怕惊扰了眼前一切。

  紫禁城一如既往地肃静,宫后苑千秋亭附近,冯宝和宫人们还在原地侯着,不知要不要进去找一找。太后坐在亭上看看花花树树,等刘嬷嬷回来。后苑深深,亭台楼阁鳞次栉比。这堆石山将他们二人与紫禁城隔开,一人用舞倾泻情绪,一人赏舞平息压抑。梦境知道这只是一时,她一日不为父亲报仇,便一日不得真的安心。看似脚步轻盈,实则步履蹒跚。

  这样的快乐,也是皇上不奢求的。只关乎两个人的情爱,决计不可能实现再他身上。每每过于开心,他便本能认为是他的错误,是不为人认可的事情。他终究是分心了,抬头看了看,明明天色没有沉下来,却黯淡许多,不如来时明艳。

  梦境停下舞步,有些累了,才想起规矩来:“梦境不请自舞,让皇上笑话了。”

  皇上不说话,只是将她拉过来坐在身边:“再过一会便回去,不能太久,容易令人怀疑。”

  梦境点头,皇上并未对她的舞作出评价,她有些失望。心想皇上贵为天子,见过的舞比她吃过的饭还多,定是觉得她舞得不尽人意。

  皇帝很喜欢梦境,但是后宫之中,他深知自己不能只喜欢一个人。这样对她不好,朝臣会议论她,后妃会嫉妒她。所以,更多时候,他不能在梦境身边。他知道侍茶之事,已让太后诸多不满,又是郑承宪之女,麻烦多,若她被太后抓了把柄,肯定不会好过。他应该做的是克制自己,保护她。

  “你已侍茶半月了,朕喜欢你侍茶,所以打发了原来侍茶宫女走。”

  梦境心说早就猜到了。

  “朕喜欢你,但是朕是皇帝,不能只喜欢一个人,母后会不高兴。所以朕每晚去皇后宫里,都是为让母后放心。朕的心在你这里,只是出了这石堆,朕就有许多不得已的事情。”

  梦境心想,即便皇上真想去皇后宫里,她也不会埋怨,她早就知道皇上不可能是她的。皇上努力竟向她解释的举动,她觉得可爱。

  “臣妾理解皇上,不会因此心生不快,所以皇上也不必因此心烦。”

  皇上拉了拉梦境的手:“时候不早了,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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