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速之客

昨晚刚下过一场大雨，天朗气清。

        严如意仔细地擦干净墓碑，在碑前的空地上放好祭品，十几年的风吹雨淋，碑上的铭文已经斑驳。

        亡者陈氏，也是一个苦命的人。她勤俭持家，送夫君严青云进京赶考，结果自己累病了，撒手人寰，两岁的小女儿无人照料，高烧不止，等被人发现时，已经是莫名穿越来的严如意了。

        陈氏入土为安没几天，严青云高中进士，风风光光地回来了。

        他料理完家事，以她太小，没有办法照顾为由，将她托付给了村里一个没有子女的伯父，就又忙着赴任去了，从此再无音信。如果不是他投入了当朝权臣的门下，成为招人唾骂的奸党，她还以为是进京路上招了什么不测。

        好在老天待她还不错，收养的她的三伯父一家待她很好，可三年前也相继去世了，她看着陈氏旁边的两座坟墓，回忆起过去，有些恍然。

        “如……如意。”

        她猛然回头，认出来人，甜甜地笑了笑：“原来是家庆哥，吓了我一跳。”

        许家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含糊地支吾了一声，只顾着用脚来回折腾地上的杂草。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找我有事儿吗？”她接着问，起身拎起脚边的竹筐，沿着田间小路往回走。

        “我……我……”他显得很为难。

        “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如果能帮上忙的话我一定尽力。”她看了他一眼，鼓励道。

        “我……”他看着她，眼神中隐约起了一层雾气，猛然背过身去，蹲在地上，伸手狠狠揪下一根长草，“我爹娘要给我定亲了。”

        严如意愣了一下，看着眼前落寞的身影，更多的是无奈。她知道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可能，不止是许家庆，这里的人都不可能，可却不能说出来，否则就成了人们眼中的异类了。

        “那是好事呀！家庆哥你一定会特别幸福的，不像我，没人管不说，以后还可能拖累别人。”她尽可能说得委婉些。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绝对不容违背的，她甚至亲眼看到过被爹娘绑上花轿的。每当想到这些，她还要感谢那个这么些年对他不管不问的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然他是名存实亡的，可没有他的应允，哪怕她现在已经十八岁了，也没有谁敢轻易做主她的亲事。

        “我……”

        “你这丫头，没事一个人往这跑做什么，也不怕撞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许家庆的话还没有说完，不远处迎面走过来一个妇人，隔着老远就冲严如意招手，声音异常洪亮。

        严如意挥了挥手，回头要和他告别，却发现他已经埋头离开了，她顾不上怅然，提着裙角迎着妇人走上去。

        妇人是严氏族长的妻子，家里五个儿子，没有女儿，加上她自幼乖巧，待她格外亲厚。

        “怎么又往坟地跑？那地方可不是姑娘家该多去的。”

        “昨晚风雨那么大，我担心三伯父和三伯母坟前新种的柏树倒了，过来看看。”

        妇人将竹筐换到另外一条胳膊上，伸手在她的手上拍了拍，脸上有些感慨：“他们有你这么孝顺的孩子，死了也闭眼了。”怕她伤心，又转移话题道：“可这地方阴气重，还是少来，方才跟你说话的是邻村的家庆吧？听说他都定亲了，又来牵扯你做什么，你可要留点心才是，莫要惹人闲话。”

        她也不辩驳，顺应地点点头。

        见她听话，妇人的心更热了，伸出手指算了算：“你那黑心的老子真不是个东西，这么些年一点音信也没有，白白耽误了你，有道是‘好饭不怕晚’，等再过两年，你满了二十，大伯母我一定给你找一个好人家！”

        这里的习俗，女子差不多十六岁就可以出嫁了，到了二十岁家里还没有张罗婚嫁的，一族之长就可以做主安排了，所以妇人才说得这么有底气。

        村里人虽然不待见她爹，可在她的努力之下，对她都是极为喜爱的，妇人刚从集市上回来，买了好大一块五花肉，硬是要拉她到家里吃饭。

        到家之后，按规矩要先去给族长问安，走到正屋门前，她抿了抿嘴角，略微整了整仪容，才小心翼翼跨过门槛。

        村里的人都敬重族长的威严，在他跟前是万万不能乱来的。

        族长一说起大道理就停不下来，特别是对她，再三告诫她一定要与她那没气节的爹划清界限，她听得认真，可还等着她说话的大伯母不耐烦了，将她喊了出去，“如意打小就乖，还用得着你教，有功夫多操心操心她的亲事才是正经。”

        严如意顺势跟她出了堂屋，呐呐道：“我不着急。”

        “你是不着急，可四邻八乡的姑娘着急啊，男娃一个个的都眼巴巴的望着你，也就是你人缘好，不然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你。”

        “哪儿能啊？”严如意哭笑不得。

        妇人不以为意，继续道：“伯母没有闺女，一向拿你当亲女儿，放心吧，我一定给你找个好人家，你打小就爱管钱，保准一过门就能当家，不受欺负。”

        听着她如数家珍似的说起邻村青年的情形，严如意好几次想插嘴，都没能找着机会，听着听着就有些走神了。

        从她来到这里的那一刻，就想着怎么赚钱，让自己依然能够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下去。她尝试过养殖，可鸡群的密度一大就会发生瘟疫；尝试过卖小吃，可小地方的人家基本上自给自足，远的地方她也去不了，再加上人言可畏，辛辛苦苦下来，根本赚不了多少钱……好不容易积攒点钱，给抚养她的三伯父夫妇看病、办完丧事之后，也所剩无几了。

        这么一门心思的想着钱，没成缺点，反倒是让村里的人更喜欢她了，觉得她是个兴家旺夫的。

        怎么赚钱，怎么独立，以后不被她那个奸臣爹牵连，才是最让她头疼的问题，这里的连坐制度可不是开玩笑的，哪天莫名其妙上了刑场的噩梦她都曾做过。

        她想过离开这里，可眼下朝廷还算太平，户籍管理特别严格，再加上她的特殊身份，如果哪天他爹回来找不到人，可能要连累到村里的所有人。更何况，外面也不一定比村里安全。

        “来客喽！来客喽！”

        她正眉头紧锁，一群孩子突然跑了过来，嘴里大声嚷嚷着。

        “谁家的稀客啊？这么大的阵仗。”

        话被打断，大伯母本来有些恼火，一听有客人来，忙站直了身，大声询问道。

        “可不就是你家的！”

        “我家？谁呀？”

        就在这时，小孩已经跑到了院子跟前，四下散开，后面显出四个陌生人，两男两女，都穿着带花纹的丝绸衣衫，头上带着金灿灿、白花花的首饰，与这里的泥墙木篱笆格格不入。

        大伯母上下打量了来人几眼，也不敢上前打招呼，忙扯着嗓子喊族长。

        族长出来后，见四人一脸的倨傲，也不敢怠慢，连忙让进屋里喝茶，四人坐在慢悠悠地喝了半盏茶之后，其中一个妇人才清了清嗓子，说明了来历，惊得族长手里的茶盏差点掉到地上去。

        “这么些年都过来了，怎么这会子又想起来了？”听完几人的来意，过了好半晌，族长才恢复平静。

        “瞧您这话说的，大小姐是老爷的骨肉，什么时候来接自然是老爷说了算。”那妇人搽粉的脸一摆，气势越发傲慢，全然不把族长放在眼里，掏出帕子慢悠悠地擦拭端过茶盏的手，“放心，你们养大小姐这么些年的恩情老爷是记得的。”

        她朝同伴使了个眼色，同行的男子立即起身，从背上的包袱里拿出几张银票，她冲族长一摆手：“这里是我们老爷的一点心意，一共五百两，既然抚养小姐的人已经不在了，这些就由您做主了。”

        “怎么，嫌少？”

        “你们把钱拿走！”

        “这可是二百两，就是在京城，也能买十几个丫环了……”

        “如意是我们严家的姑娘，要买丫环你们走错门了！”

        族长猛然一拍桌子，不止吓了屋里的四个人一跳，把躲在门外偷听的严如意也吓了一跳，心里一热，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我们老爷也是一番好意，俗话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就算是告到官府去，也是一样的道理，您何必动这么大的气呢？”

        那妇人也自知说错话，脸色缓了缓，软硬兼施，最终，族长也只能松口，将严如意喊了进去。

        “你爹派人来接你进京，说是去做太子妃，耽误不得，明儿个就要启程，你赶紧回去好生收拾收拾吧。”族长语气低沉。

        “太子妃？我的老天爷，这是真的吗？他爹怎么就突然有良心了？”

        “太子妃和老爷岂是你们可以议论的，当真是穷山恶水。”大伯母一惊一乍的话让四人齐齐翻了个白眼。

        “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赶紧做饭去！”族长无奈地咬紧牙，板着脸瞪了大伯母一眼。

        大伯母也知道自己得罪不起，担忧地看了严如意一眼，抓着腰间的围裙出去了。

        没有人在乎她的意愿，那是她爹，就算是伤到山下火海，她也别无选择。

        “我可以不去吗？”明知道答案，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

        四人打量着她，像在看傻子。

        “大小姐你生在乡下不懂得，这是皇上恩准的，不去就是抗旨，要杀头的，不止是你，这里的所有人都要受牵连，再不要说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了。”

        “是啊，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旁人做梦都羡慕不来的，大小姐要惜福啊！”两个妇人一红一白地唱和，“我看这里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不若咱们这就启程，到了京城，保管你再也不会想起这里了。”

        妇人边说话边不着痕迹地扫视四周，用帕子遮了遮鼻子，眼神中满是嫌弃。

        果然被她猜中了，她就知道，被她那个爹惦记上，绝对没什么好事，从她们的态度也不难看出，这个太子妃怕是个送命的去处，可她别无选择。

        咽下心里的苦涩，她顺从地点了点头，看了两人一眼：“我是乡下人，眼拙得很，你们是？”

        “我们是府里的妈妈。”妇人理了理衣领，将头抬了抬。

        “哦……”她拉长了声，走到两人跟前，眼神一转：“那就是我爹府里的下人吧？”

        两人本来以为她服软了，端着架势等着她过来赔小心，差点被她问的闪了腰，可又不能不回答，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是”字，脸上涂的粉都快挤出褶子来了。

        “这么说，我就是你们的主子了？”她像模像样地做到椅子上，缓缓收起了脸上的笑意，“那有主子饿肚子，主人家下厨，下人却坐着的道理吗？”

        四个人像是突然见到鬼了一般，瞠目结舌，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她压根不理会，波澜不惊地将银票拿了，回身放在族长手边的桌子上，又看向门外：“厨房就在对门，不用我多说了吧？”

        见她们仍旧迟疑，她微微侧首抬眼：“不是你们要我惜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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