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李弃（2）

“你对自己的儿子还真够狠心的。”

        李微言自此进入这个幻境开始，就开始出现幻听。

        “你这样的人，怎么能修道成仙？简直可笑。”

        李微言没管这些幻听，凝心静神开始寻找幻境的出口。

        周围扭曲的景象变成无数面镜子，显现出无数个李微言来，或是如乞丐般落魄，或是有如天人之姿。随即这些镜子就崩毁碎裂，映出她这一生无数的切片。

        李微言下意识抬手去挡，但碎裂的镜片还是在李微言身上划出无数伤口。

        刺痛感无比真实强烈，就好像，她依然是个凡人一般。

        李微言看着重新出现的镜子们，试图定出方位感，可这里四面八方全是她自己的影子。她便挥起斩神刀，顷刻间便叫周围的镜子尽数化为碎片。

        她踩着这些碎片往前走，却突然感到脚下一阵刺痛。不知何时，她已赤足行走在这些破裂的碎片上。

        每走一步，都痛得钻心剜骨。

        她告诉自己，这些疼痛感全是幻觉，是不存在的，然后硬往前走，可疼痛感依旧强烈无比。

        李微言自从成仙后，便对痛感迟钝起来，如今突然重新感受普通凡人对痛感的程度，多少有些吃不消。她感觉到有碎片直插进了脚底，感觉到每走一步，肌肉和皮肤都在撕裂。

        不过几步，她额上就密布着细汗。

        “娘亲不喜欢小七吗？”碎片的尽头站着一个孩子，只是个普通凡人的模样，歪着脑袋看她。

        李微言试图向他走去，可无论走几步，那孩子也没有更近一些。正在分神间，一双手从背后伸来，将她推倒在这堆碎片里。

        李微言双手撑地，不出所料地扎了满手的鲜血。

        “她真的会后悔吗？”那孩子问着空气。

        然后又回头看向她。“你当真会后悔吗？”

        李微言从碎片上爬起来。继续走过去，走到那孩子面前。

        “既如此恨我，那你为何不直接来杀我呢？”李微言低头看着这个小小的孩子。

        “那怎么足够呢。娘亲，那怎么足够呢。”李弃睁着那双纯净的大眼睛，甜甜地回答道。

        顷刻间所有的碎片震荡飞起，宛如剧烈的风暴，似是要生生把她身上每一块肉都刮下来一般。待到李微言再次睁开眼，周围便又被灼热的烈焰所包围。

        她站在火刑架上，动弹不得，火舌掠过她的皮肉，发出阵阵焦香。那位高高在上的，已经为自己取了新名字的宰辅大人，远远地，怨恨地盯着她。

        周围哭号的子女与夫君，议论纷纷的百姓，逐渐变成被她杀死的那些无辜的魔族，正在为她的火刑鼓掌叫好，弹冠相庆。

        “李微言，你该死。”

        李微言并无什么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她始终沉默，就像她五百年前那般。

        终于在火焰终于烧到她胸口的时候，她对着宰辅大人说：“这不是我的心魔幻境。阿弃，这是你的。”

        那位高高在上的宰辅连退了几步，由怨恨转化成了歇斯底里：“你胡说！我如此憎恨你！只要见你受苦，我便高兴！只要见你受折磨，我便欢喜，这里如何可能是我的心魔！！”

        “你为何恨我至如此之深。”

        “我为什么不能恨你！我日日夜夜都在恨你！你居然还在问我为何恨你？？岂不是可笑！你怎会不知晓？！”

        “那我做了什么？”

        “你居然还问我做了什么？你心里不是一清二楚？你不是……”他突然顿住了。

        他突然意识到，李微言什么也没有做。

        他如此憎恨她，是因为她什么也没有做。

        他憎恨她，是因为，她没有爱他。

        像是突然被揭破了些什么，宰辅惊慌地逃离了火刑的现场，只留下李微言被大火逐渐烧焦。

        李微言再次感受了一遍被火焰灼烤五脏六腑的痛苦。

        只是，疼痛仅仅是疼痛。却不是她的心魔。

        李弃以为他所憎恨着的那个李微言还活着。他以为这些会是她的心魔。

        可李微言即便化为焦骨，也没有动摇半分。

        李微言不仅不爱他，也不恨他。

        李微言甚至不记得他。

        这里只是他一个人的心魔。

        李弃歇斯底里地变化着幻境。

        让李微言回到被那个与李弃长得一样的男人强bao的时刻，让她感受屈辱不甘和恐惧。

        可李微言依旧毫无动摇，她抬起手便了断了那个男人的性命，然后穿好衣物，仿佛只是被虫子咬了一口。

        因为这些对这里的这个李微言而言，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即便她看起来狼狈不堪，可道心不受半分影响。

        李微言看起来很像人。可她终归不是，她是披着人壳子的神明。

        李弃看起来已经很像魔了，可他也不是，他只是被困在母亲死去那一天里再也无法逃离的人。

        这里是他的心魔幻境。

        李微言的心魔是什么，她的心魔是什么？

        李弃抓乱了自己的头发，想起了那个远在人间的，得到了母亲偏爱的凡人。他笑起来，没错，这次肯定没错。

        李微言重新回到了梓竹村的竹庐前。她片刻间忘记了自己身处幻境，很自然地往屋里走去，可只到门口，她就听见了污秽不堪入耳的声音。她楞了一下，然后推开了大门。

        映入眼帘的，是丈夫与其他女人不堪的画面。

        竹山从床上慌乱地起身，七手八脚地胡乱向她辩解。什么他始终爱着的只有她，什么是因为她总是不回家，他需要一些发泄的出口。

        李微言蹙眉，抬手给了他一巴掌。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幻境没有任何变化，说明她的心境也没有任何变化。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李微言没有心吗？

        李弃怔怔地看着空荡荡的竹庐，他明明见到了通天寨的时候，李微言还为那个男人流泪，他明明查过了，李微言对这个男人坦诚相待，为什么她可以如此轻易地离开？

        一切的幻象似乎除了让李微言看起来变得狼狈之外，毫无作用。李弃突破了幻境的禁制，强行走到她面前，想自己动手掐死她。

        可走到李微言面前的李弃，变回了孩童的模样。李微言朝他伸手，问他想吃什么，今天一天都可以陪着他。

        他伸手想抓住她的手，可李微言牵到的却是那个叫离七的魔族孩子。离七的黑色尾巴高兴地摇啊摇啊，他看着李微言说：“娘亲我想吃糖果！”

        “好。”

        李弃看着那个魔族的孩子，愤恨地冲上去把他推开。然后下一刻，摔倒在地的离七变成了他自己，离七牵着李微言的手看着地上的他，然后又笑着问李微言：“娘亲我们接下来去哪玩？”

        “你想去哪玩呢？”

        “小七想去坐飞鸢。”

        “好，那就去坐飞鸢。”

        李弃被留在原地，看着逐渐远去的二人。“我才是，我才是李弃！我才是！”

        “你不是早已抛弃了这个姓名？那为何如今还在用呢？”身后传来李微言的声音。

        李弃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反陷于幻境。他见幻境奈何不得李微言，便干脆停止了幻境，正大光明地掐着李微言的脖子把她悬在悬崖之上，底下便是滚烫的熔岩。

        而掐着李微言脖子的人并不是那个声音尖利脸色苍白的魔，而是一个不怎么熟悉的普普通通的魔族青年。李微言想了半天才想起，这张脸在通天寨曾见过。

        “既然你只在乎你那该死的人间，那我不妨告诉你，人间很快就会完蛋。”

        “你们不会赢的。”

        “我们？不，只有我，无论是这该死的魔界，还是那个愚蠢的鹘嘲，都只是工具。”

        “你给那个魔族灌输了你的记忆？”

        “要让他以为他是我，才好操控不是？切身的利益和仇恨才会使人蒙蔽，这是当初你教我的。”

        “这底下，是连神明都可以烧尽的火焰，李微言，你会死在这里，而且，是当着你所珍视的一切面前。我为了这一天已经准备了太久太久，不过你不必担心，你的人间，你的小情郎，很快也会去陪你。”

        “李微言，这是你应得的。”

        记忆重新回到漂浮在熔岩中的李微言这里。她依然没有死。

        小鬼就是小鬼，做事一点也不周全，下手了还不会补刀，他学了个屁。什么破事都要搞些莫名其妙的仪式感倒是学去了。

        若是现在的李微言恨谁，她会提着刀就直接过去砍人，才不会又是铺垫做局又是说书幻境，杀人的现场还要告知全天下。

        送小情郎来陪她什么的，臭小子也太没礼貌了，阿竹多多少少算他继父。不过阿竹只要不出江林县，除非是魔尊亲至，要不然他们也动不了。

        阿竹应该不会出江林县吧，应该……吧。

        不过李微言搞不明白。李弃何以会疯狂到如此地步。他小时候她也没虐待过他，就算是冷落了他，他心中愤懑，可他都已经亲眼看着她被烧死了，从此以后烦心的人和事也该烟消云散了，再加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位，应该过得很高兴才是。

        为何会沦落到入魔的地步呢。

        当然，一具被熔岩灼得焦黑还漫无目的漂流的尸骨想这种问题会显得有些奇怪。

        李微言已经完全放弃了重生血肉，就让骨头这么烧着拉到，反正骨头又没有痛感。只不过不妙的是，魔丹已经烧化了，在李微言原本的元神外边结了壳，之后会不会入魔实在难讲。

        不过至少现在能保住元神就谢天谢地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大不了就真的到顃霄手下混日子去。

        在李微言开始摆烂的同时，长戎每日都要看一眼无名星的神格是不是还亮着。

        今日的神格依旧安然无恙。

        “将军，魔界线报已回复，确认魔核已三失其二。”副将悄声附在长戎耳边汇报军情。

        “当真？”

        “的确如此。”

        长戎连着几日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些。“李微言这家伙，还真不叫我失望，两个，比我预想中的情况还要好些，对了，苍墟山那边回消息了吗？”

        “妖族已经同意出兵驰援。”

        “大善，传令下去，全军备战，开始行军。”

        “得令！”

        天界要跟魔界干起来，苍墟山这种地方势力始终摇摆不定，再加上李微言不久前才进去跟苍墟山主干了一架，苍墟山跟天界的关系就更为微妙。最后还是已经嫁入仙门的狐家三女儿，胡三临时受任说服苍墟山的职责，才让苍墟山同意出兵。

        待到天兵与妖族汇合，总攻便会正式开始。

        苍墟山中，各族已经集结了族中壮年的勇士，准备赶赴交界地。

        狐形的胡十一站在枝头看着阿娘跟三姐在整备军容，好奇地歪着脑袋问身边的狐娇儿：“二姐，不是天界跟魔界打起来吗？我们为什么要掺和呀。”

        “小笨丫头，这可不是天界跟魔界的事，而是人间的事，若是人间失守，我们则会唇亡齿寒。算了，反正你也听不懂。”漂亮的白狐狸挠了挠耳朵尖的红毛。

        胡十一确实不大听得懂：“打仗热闹吗？”

        “这不是热闹不热闹的事……总之打仗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言儿是神仙，她是不是也要去打仗啊。”

        “李微言啊……她肯定会去，而且以她的本事估计是打头阵。”

        “那我也去打仗，是不是就能见到言儿了？！”胡十一立刻兴奋起来，然后挨了她二姐一击爪击。

        “笨十一，都跟你说了一万遍不要跟那个李微言有牵扯！”

        “可是明明二姐也跟言儿有交情。”

        “那只是场面上的。”

        “什么是场面上？”

        “场面上就是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哪里都不准去。”

        “呜——二姐欺负人。”胡十一的大耳朵耷拉下来。

        本来胡十一跟李微言混一块去这件事狐爹知道后就差点没气撅过去，好在胡十一已经化了形，算是给老胡家争了口气，才少挨了一顿打，但禁闭可没少关。

        狐爹这一气得至少折寿二十年。胡十一喜欢什么人不好，喜欢凡人，喜欢凡人也就罢了，还喜欢了个女的，喜欢女的也不是不行，居然喜欢上李微言，这不是要了狐爹的命。不对，李微言现在已经是个正儿八经的神仙了，但那也不行。

        狐爹年少轻狂的时候吃过李微言一剑，要不是孩她妈来的及时他就交代在李微言手底下了，如今他最疼爱的小狐狸居然喜欢上这个有家室的大煞星，是不是他前半辈子造孽太多了。

        这小狐崽子回来以后三天两头就想往山外跑，被抓住不知道多少次。仙魔之战这样危险的时刻，就更不能让这个丫头继续胡闹。

        此次狐族的军队由狐母率领，胡三，胡六和胡九几位善战的女狐狸随行，胡家是典型的阴盛阳衰。狐爹和其余狐子狐孙驻扎本营。狐母白如心和胡三整备军资辎重，确认无误后便要出发。

        未等狐爹几句嘘寒问暖，狐母以及几位妹妹就已出发与其他部族汇合。

        老婆孩子都走了，留下来的孩子不是年纪尚小就是不善武力身体不佳，现在除了一直在闭关的大哥外，苍墟山胡家全家上下就胡二一个靠谱的。胡四身体不好一直病着，胡五胆子小，胡七胡八都不在家，剩下全是小孩，狐爹成了空巢老狐光杆司令。

        狐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还是狐娇儿宽慰了老半天才缓过劲来。

        “对了，十一跑哪去了？”

        “十一？诶？刚刚还在啊？坏了！”

        狐族的军备辎重箱子里，已经不知不觉中钻进去了一只贼头贼脑的小赤狐，此刻正跟着大部队往交界地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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