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清明雨后，郊外花田，三两好友提酒踏青赏花。白瓷壶，一盏清酒。枝条发出嫩芽，池塘中鱼儿跃起，眼下正是桂鱼肥美之季。

        一条清澈见底的河水，潺潺水声哗哗作响。河水两旁种着翠绿欲滴的垂柳，微风乍起，柳枝随风飘动。此情此景，恰似小桥流水人家。

        奚兰时站在桥头忽地嗟叹：这哪里是小桥流水人家？分明是断头游魂过的奈何桥黑死水。

        “哎！前面这位姑娘，你走不走？不走的话别挡道啊！”

        奚兰时转身，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出现在眼前，这鬼舌头掉在了地上。

        她吓得一激灵，后退半步道：“抱歉。”

        舌头鬼哼哼两声，绕过她往桥头走去。

        桥头河水有船，船上白灯忽明忽暗。船上立着一位披着蓑衣的老者，他手持竹杆，一双眼红得渗人。

        “那是谁？”奚兰时看着那头自言自语问道。

        “渡生者。”一声嘶哑的声音响起。

        奚兰时寻着声音望去，是个长相甜美又可爱的少女。她右手端着一碗汤，左手插在腰间，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乐呵呵的看着桥头。

        “是死水河的渡生者，渡魂魄去往地府的接引人。”少女闻了闻手中的汤，露出笑容来。

        奚兰时颔首，沉思片刻问道：“那你是谁？”

        少女转过身来：“我自然就是这奈何桥头，送汤的孟婆呀！”

        孟婆？

        奚兰时看着一个个死状怪异的魂魄，接连向桥头飘去。她提起裙角，使劲在大腿上拧了一下。

        孟婆哈哈大笑道：“你已经死了，是感觉不到疼的。再说，来下边儿的鬼啊，都不相信自己已经死了。跟你一样，又甩自己巴掌，又去撞墙跳河证明自己没死的不在少数。”她踱步向奚兰时走来，碗中的汤轻轻摇晃，溅出了点滴在她苍白的手上。

        少女逐步逼近，眼神也变得诡异起来，甜美的笑容瞬间凝固。

        此刻，桥头响起了一声琵琶声。声色婉转，诉衷肠。

        奚兰时见她脸上的嫩皮开始剥落，裂开一道道红色的血肉。

        她惊得目瞪口呆，直直向后一退再退。

        少女变成了容貌丑陋凶神恶煞的老人，她弓着背，朝她递上汤。

        “来，喝了它，只需十钱。喝了它你就能忘却一切人间的东西，通往极乐世界，不再受人世之苦。”

        奚兰时看着碗中不知是什么做成的绿汤眼皮直跳。

        她堂堂二十一世纪的新时代女性，无神论者，竟然死后穿越到了古代。穿到古代还没一天，宿主就在新婚之夜又死了。

        她丢失了记忆，如何死都不知道，这分明跟她读过的那些穿越小说不一样啊！

        她看着自己身上的红嫁衣，又看着这位自称是孟婆的少女乍舌。

        孟婆端着汤在她身旁绕了一圈：“怎么？不愿意喝我的汤？”

        奚兰时道：“这倒没有，我只是看着你这个卖相有点…”

        孟婆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上的汤，忽地又变回了方才少女的模样。

        “我这汤？怎么了？”

        奚兰时道：“啧，看起来嘛…色泽暗沉，既不清透又不明亮。”她屈身上前闻了闻。“这气味也有种臭老鼠味，你在里面加了什么？”

        孟婆瞪大眼睛道：“加了些死水井的水，放了点鱼干，虾皮。再放上我祖传的秘方，这汤简直绝美鲜甜啊。哪有你说的如此不堪？”

        奚兰时拿过她手中的碗，仔细打量一番，这碗做工精致，青花白边的，胚子圆润，着实好看。

        “你这碗不错，汤嘛…差了一点。要是味道好点，说不定喝的人可多了。不然你看他们，一个个都绕过你，你也不会盯上我了呀，故意跟我说话就是为了让我喝你的汤吧？”

        孟婆道：“你说得也没错，我确实是想让你喝我这汤。你看…我都半年没开张了，我生意还不如那个死老头划船的好。以前来喝我汤的鬼那简直是鬼山鬼海，从奈何桥排到地府门口。甚至连地狱下三层的鬼都喊着要喝我的汤，可如今是辉煌不再，过去的终究是过眼云烟了。”

        说罢，她将碗中的绿汤倒掉。

        奚兰时问道：“你说你是孟婆，传说不是说喝你了你的汤就能忘记上一世重新投胎转世轮回吗？”

        孟婆点头道：“是这样没错。”

        奚兰时道：“那这些鬼若是不喝你的汤，会怎么样？”

        孟婆飘到一旁，指着桥上的鬼道：“就会永远留在这里，留在地府做鬼。”

        奚兰时一想，自己前世活了一炷香就死了，前前世活了二十六年，没有男朋友，没车没房，还被催婚。穿越后看见自己凤冠霞帔，红妆艳抹，转眼就被歹人勒死挂在了悬梁上。真是一出好戏连台，连句台词都没说就死了。甚至害自己的人也没看清，好生冤枉！

        人间这么苦。那不如就留在这里好了。

        奚兰时一把握住孟婆的手问道：“你刚才说生意不好对不对？”

        孟婆懵圈点头道：“正是。”

        奚兰时道：“你看我，我从小饱读诗书，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拿手菜堪称我们杭州一绝。阳春面和炸酱面更是绝味，那浇头，那高汤。简直是只有天上有，人间哪能遇一遭。我帮你做生意，教你做汤怎么样？你让我留下来就行，我也在地府找个差事，跟你一样行吗？”

        这地上有做官的，那么地下也能做官呀，地上活不了，就在地府当个公务员。

        孟婆诧异道：“你会做汤？”

        奚兰时点头：“我会！我什么都会！别看我现在是个鬼，俗话说，技多不压身。我帮你重新招揽生意，让他们都来喝你的汤。到时候，门庭若市，比那船上的老头儿还风光。”

        孟婆听得心动，她捋了捋自己的头发，想着自己那宝箱里的银钱，生出希望。

        “可你想留下来，并不是我说了算。得去阴曹地府，由牛头马面带你上堂问话，翻出你在人世间的事迹，清查有无损坏功德之事。若无，则去判官大人那儿领牌子。若有，你就得被打去地狱做苦力。”

        奚兰时听她说完，默想。

        她能保证自己二十一世纪的身体，并无任何有轮法纲以外的事发生，她也从未做过任何损阴德的事。可…可穿越过来的这个身体就不知道了，她刚睁眼就已经被人勒住了脖颈，只在身前的铜镜里看见那人轮廓是个男子。

        “那领了牌子之后呢？”她问道。

        孟婆道：“自然是去面见大帝，请求他给你差事，在地府做工。”

        无论如何，不管这宿主生前做了什么，她都是被人害死。也许是仇家？或者说…古代人经常搞什么刺杀什么的。毕竟，这女子的父亲是当朝宰相，朝廷风云变幻莫测，如有政敌而为之，也理所当然了。

        “我想留下来，那该如何去见判官大人？”

        孟婆拉住她：“你要是真能为我的生意有所帮助，我愿助你一臂之力，带你去。”

        奚兰时道：“多谢贵人。”

        孟婆含羞道：“许久没人称呼我了，今日仔细一瞧，姑娘真是眉清目秀，确实是个大家闺秀。虽说这里是地府，可比不得你们之前上边儿的达官显贵的门庭。但只要是人，死后轮回都要上这里来。人心难测，还是做鬼逍遥自在。往日大帝阴晴不定，对待恶鬼十分狠戾。你只要没损阴德，定能留下。”

        奚兰时常听外婆说起那些传说故事，山中密闻。从来是听之无意，从未细细想过。她选择考古专业也是对从前古人历史感兴趣，再者因为喜欢弄些陶瓷玉器的玩意儿。还去了京城一遭，逛了古玩市场，也去了花鸟市场逗玩。其中就有一副画，画像有牛鬼蛇神，青龙白虎，鸟雀精怪。她在前逗留观看，卖画的人嫌她是个女子，看不出什么门道儿，就将这画中故事说给她听。

        画中人正是那执掌阴曹地府，鬼神地狱的酆都大帝的前世。想不到神话传说也编得这么亦真亦假，她那日还不信。

        谁知如今真的身在地府，脚踩地狱之花，过了奈何桥，何其悲哀。

        她们走过桥身，听见桥下黑死水水声流淌，水中冒起枯骨，砸得石头墩哐哐作响。

        奚兰时实在难以想象，孟婆用黑死水做汤饮，怪不得味道十分腥臭难闻。

        “要说这汤啊，还得是山林间的清泉好。取水熬汤，生姜去腥，大骨放进去过水。待片刻后捞起来换水，放枸杞红枣香叶炖汤，这便是做阳春面的汤头。”奚兰时说罢，歪头问道：“敢问孟婆姐姐放的什么汤引子？”

        孟婆道：“地府没有泉水，只有这黑死水的水井。平日里，我除了放些猪头肉，并不放其他的。一来是每年七月地府门一开，人鬼两界通灵者甚少，要去换取人间的东西本就不容易。鬼市只有些零散的商贩了，生意也不好。何况死者亲人烧的纸钱也不多。遇上孤魂野鬼，那更是一分都没有。加之，我要放祖传秘方，让他们忘却前世投胎做人，这是另外的价钱。”

        奚兰时道：“你的意思是，孟婆汤本身不在于忘记前世记忆，而是要死者在阳间的亲人烧了纸钱，有钱买你这汤忘记前世再轮回是吗？那些买不起孟婆汤的鬼呢？转世时还会带有前世记忆吗？”

        孟婆带着她穿过小道，沿着河边登上了另外一只船。她轻轻扬手，这船便在水中行驶起来。

        “地府的鬼有三者，一者是我这样的。我接替上一任孟婆以来，我已记不清有多少年。也记不得人间轮回了多久。”说着，她抬头望向身后的奈何桥，有些呆滞。“二者，像你这样的。”

        奚兰时低头看了看自己，像她这样的，她是什么样的？

        孟婆在船头坐下来，抬手那船头的灯笼便亮了起来，发出红色的光。

        “你看，你衣着华贵，必然生前是个有钱人家。你死后肯定有人给你烧纸钱，陪葬品必定丰厚。那些钱用来打点鬼差，你在地府也不会被欺负。只要有生人给你烧纸钱，你在这里算是大富大贵了。”

        “那要是没人烧纸钱呢？”

        “没有的话，就像…那个。”她手指河边，游荡的灵魂道。“无依无靠，孤苦伶仃，不愿轮回，做不了鬼差。只得在每年七月，出去与活人抢食，这就是第三者。”

        河边垂柳，那鬼站在树下，食指干枯，没了眼球。颤颤巍巍的艰难爬行，似乎生前遭人陷害。

        再看另一边，那鬼无头，伸出手在地狱之花中寻自己头。不小心一脚踢开，又开始晃晃悠悠的找头。

        奚兰时道：“那他们为何不能投胎转世？判官大人不管？大帝也不管？”

        孟婆道：“红尘路，谁愿意再走一遭？他们不愿轮回，也无亲人记挂。身体残损，整日在这死水河徘徊。再者，类似他们这样的鬼魂，生前也不是什么坏人。地府有十六个判官大人，每人主领域不同，也管不了他们。大帝乃是万鬼之王，这等小事，也传不到他耳朵里。”她四处观望了良久，悄悄在奚兰时耳旁道：“听说，酆都大帝是个臼头深目，青面獠牙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人。活人见了七窍流血，鬼魅见了灰飞烟灭。”

        奚兰时回想起那古玩市场画像上的酆都大帝的前世，结合孟婆说给她听的话，忽地一笑。

        “哪里有这么吓人，你别诓我。你没见过他？”

        孟婆摇头：“未曾见过真容，平日里只见过他的画像。”

        “如此说来，我待会也只能见他的画像了吗？”奚兰时问道。

        她躺在船板上，露出少女的清甜的笑容道：“这就不知道了，我只晓得，往后我这生意就靠你了。等我攒了银钱，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奚兰时一听，立即问道：“离开？你不做鬼差了吗？想轮回做人？”

        她瞳孔无神，映出红光，直勾勾的盯着天上。

        这里是地府，天色一直都是暗红色的，神奇的是这里也有月亮，只不过那轮明月不似人间那样洁白如玉。

        她沉默片刻后缓缓道：“也许吧。”

        奚兰时总觉得她身上有什么故事，她说得那样欲言又止更引起了她的好奇心。

        船已靠岸，面前是一道参天的石门，上面的牌匾刻着“幽冥地府”四个大字。

        她扬手，身上的衣裳立即变换成了一袭白衣，脸上也有了颜色，像是给自己点了妆，亦是动人好看。

        “这里是幽冥地府，有十六府，十六位判官大人。你需在这抽签，对应十六个星宿。每位判官大人的脾性不同，处理案子或是问话也不同。”她拉着奚兰时走到一处石雕的神像处。

        “来，你挑一签。”

        奚兰时见神像前摆着签桶，有香供奉。伸手挑了一签，递给孟婆。

        “乾泽，签数为二，你抽到陆判了！”她激动的合住双手，把签放回原位，点了一支香。

        陆判？哪位聊斋故事里的陆判？

        奚兰时问道：“这位陆判大人，可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你为何这么高兴？”

        “陆判大人是众多判官大人里最温柔最通情达理的审判，经他手的鬼，都会酌情处理案子。你且放心，如实回答他的问话，切不可编织谎话骗他。他若听见你说谎，是要下地狱承受酷刑了。届时，我也帮不了你。”

        原来是这样，应许是同姓的判官，毕竟那聊斋也是写的传说故事。

        想到这里，她点点头，踏进了坤泽府门。

        迎面而来两位人身马脸牛头的鬼差，拿着簿子问道：“前来何人，报上名来。”

        孟婆站在她身后，小声道：“切记不能说谎，我在神像前等你。到时候叫我的名字我便出来，我名唤沈绾春。”

        奚兰时颔首，得知她的名字不经转身再想望她一眼。谁知她说完这句话后，早就消失不见。

        “奚兰时，小女子名叫奚兰时。”

        牛头翻开簿子，用毛笔在上面勾画一圈道：“杭州奚氏，相府之女，随我来吧。”

        说罢，俩鬼差一左一右将她围起来，带着她往审判大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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