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请君入梦来（五）

逢春族遭难以后，灵荨婆婆就是族里最有威望的人了，她设了结界，从此以后逢春族只能出不能进。离开结界的人，再也不可能回来。

        乔绾不知道阿苕会怎么选择，但是她是乔绾，既然由她来控制身体，那么她选择离开。她要解开所有迷惑。

        梦境里发生的应该是阿苕真正经历过的事，她需要知道阿苕是怎么回到逢春族的。

        小灰狐看到乔绾出来，一跃到它怀里。它懵懂无知，却有着天生的判断人心的直觉。在牢里的时候它就觉得阿苕的气息很香甜，她没有恶意。

        它的两只前爪搭在乔绾的胸前，乔绾把它当做小狐狸，并不计较。而狐狸身体里的谢长离，整个身瞬间石化。

        他不能控制小狐狸身体，但是小狐狸的所有感觉和想法都是和他共通的。这感觉……十分微妙……他感觉就像是自己的手正在触碰那团温软一样。

        能看到阿苕身体里的神魂，是乔绾。

        乔绾却看不出这只小狐狸里面有谢长离的魂，她抱着它，额头贴了贴小狐狸的眼睛。

        它的眼睛真好看，乔绾真心喜欢她的眼睛。但是阿苕现在是个哑巴，说不了话。

        这只小小的狐狸应该还是个幼崽呢，眼睛湿漉漉的，无害又惹人怜。乔绾顺了顺它的毛，用手势问它，是不是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

        小狐狸居然看懂了她的手势，仰起脑袋“嗷嗷”了两声，然后从乔绾身体里蹿下去，带着乔绾朝西边走。

        乔绾顶着阿苕的身体赶路，但是阿苕的身体破败不堪，走不了多久就需要停下来休息。小狐狸很有灵性的耐心等待，并不会自己跑开。

        就这样停停走走，他们终于来到了海边。是闻人语带阿苕看婆娑花的那片海。

        小狐狸在海边的一颗石头下扒拉，爪子刨了半天，终于刨出一颗珠子。

        是分海珠，乔绾在梦境里见到过，少年用这颗珠子，分开了海水，带阿苕看到了这世上最好看的花。

        那颗珠子曾经明亮异常，流光溢彩，如今却暗沉了不少，上面不知道粘了谁的血迹，又被小狐狸埋在石头下的泥土里，整个珠子灰扑扑的。

        小狐狸叼着珠子走到海里，海水分成了两半。同样的场景，同样的游鱼和水母，只是心境已经不一样了。

        很快来到了那片花海下。

        花树上的花瓣已经所剩无几。燕山瑶说的没错，她确实是用婆娑花的花瓣去染色了，也不知道这么多花瓣她用不用得完，乔绾在心里嘲讽的想道。

        小狐狸哀切的嗷了两声，朝着花林中的一块石跑去。

        石后坐着一个身影，是闻人语。

        少年的眼神不再干净清澈，里面终究染上了沧桑。

        他靠着石头，想让自己的情况看起来好一些。

        但是乔绾一眼就看到了，他的腿没了。从大腿根部以下，空荡荡的。

        注意到乔绾的眼神，少年眼里有无措，紧张和难堪。

        在心上人面前，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是风光霁月，皎皎如雪的吧？乔绾不理解，他喜欢阿苕，为什么会做出那些事。

        其中有再多误会，阿苕的灵心，至少是他心甘情愿给燕山瑶的吧？但凡他有一点不情愿，那颗灵心都会化为飞烟。

        闻人语用毯子遮住自己的身子，露出一抹期待又讨好的笑，他说：“阿苕，你还是来啦！对不起。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但是我找到了可以复原你身体的办法……”

        乔绾摇摇头，表情冷淡又厌恶。她只恨现在没法说话，不然她一定会说出这世上最刻薄恶毒的话。

        她相信，就算是阿苕自己，也一定会拒绝。阿苕是个骄傲的姑娘，爱恨都干脆，她一定不需要闻人语再对她好，更何况这些好，中间隔着重重血海。

        闻人语并没有失落，他脸上依旧挂着浅浅的笑：“我骗了你很多事，但是，我带你来看婆娑花的时候，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乔绾心头邪火四起，她但凡有把剑，她就削掉闻人语的狗头！

        他曾对阿苕说，带最喜欢的姑娘来看婆娑花，但是婆娑花被他送给了燕山瑶，就这？他也好意思再提起婆娑花！

        闻人语不想看见阿苕眼中的怨恨和憎恶，他垂下了头，开始自言自语。

        “阿苕，你真的是个很好的姑娘，勇敢，正直，坚强，希望你不要再自责了……都是我的错。”

        他语气飘渺：“我知道你恨不得我去死，你放心，我很快就会死了。”

        要死就死，费那么多话！你的这些痛苦，不及阿苕的十分之一，乔绾在心里恶毒的想。

        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是终究没有说出来。

        闻人语的声音渐渐虚弱下去：“阿苕，你能，再抱抱我吗……”像当初把我捡回逢春境那样……

        乔绾闻言厌恶的往后退了一步，避之如蛇蝎。

        闻人语自嘲的笑了笑，缓缓地闭上了眼，气息全无。他死了。

        乔绾并不关心他为什么会死，她只是不解，为什么闻人语死了，幻境依旧没破？

        乔绾蹙着眉，看了一眼闻人语的身体，准备离开。

        小小的灰狐忽然咬住了他的裙摆，死命拖着，不让她走。

        难道我漏了什么吗？

        小狐狸一边哀嚎，一边绕着乔绾转。

        乔绾目光忽然一凝，伸手，朝闻人语脖子探去。

        那里有一颗小小的珠子，柱子里有一朵红花在缓缓转动。乔绾触到珠子的瞬间，她晕了过去。

        小狐狸走过去靠在她身边，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是闻人语的梦境。

        和上次一样，乔绾只能旁观他的梦境，不能做其他的。

        这次的视角是以闻人语为主，所以画面一展开，就是在青丘上。

        很好，乔绾原本以为阿苕是境主，现在看来，阿苕不是。那么闻人语是不是呢？她不确定。

        小狐狸和它身体里的谢长离，也一起进入了梦境。

        ……

        青丘的族长闻人山，有两个儿子。只可惜小儿子闻人语是和他一只卑贱的灰狐生的，很不受待见。青丘以赤狐和白狐为尊，闻人语从小就被人瞧不起。

        今日被人打，明日被人推下湖，这些都是家常便饭，闻人语习以为常。按理说，这种环境长出来的孩子，性子多多少少都会长歪，可是闻人语不一样。

        他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少年。他不会报复别人，不会怨恨，他像一泉清池，用力击打后，他温温柔柔的全数接受。

        他实在太不像青丘族的狐狸了。青丘的狐狸，残忍嗜杀，尤其爱猎食人类，可是闻人语从来不。

        就连闻人山自己都时不时怀疑，这个看到就令人心烦的孩子，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儿子？

        可是他确实是自己孩子，那么大一只灰狐，不是自己的崽又是谁的？

        乔绾看到这里真的很不解。闻人语如果真的这么干净，那逢春族的劫难又是谁造成的？

        小小的闻人语，上山采果子，被哥哥闻人征拦在悬崖边。

        “你和你娘一样，都是贱种！不但下贱，而且窝囊！长那么大了，还抓不到人吃，只能摘果子！”

        闻人征身后的小喽啰们哈哈大笑，跟着自己的老大一起嘲笑闻人语。

        闻人语并不想争论。他知道，话要说给能听进去的人才有用，他和闻人征说再多，对方也听不进去的。

        闻人语不言不语，清清冷冷的眸子就那样看着他，闻人征在里面竟然诡异的看出了几分包容。

        他觉得闻人语在轻慢他！这个贱种，他凭什么敢轻慢自己？他一脚把闻人语踹下了悬崖。

        小小的闻人语，看起来就六七岁的样子。他闭上了眼睛，想着或许摔死也好，这世间是在太无趣了。

        但是他没有摔死。他被一只小小的吉光鸟救下了，是宴山瑶。

        女童那时候的眼神还是清亮的，干净又温暖。

        她说：“小哥哥，我接住你了！”

        闻人语觉得死不了也好。他对着燕山瑶笑：“谢谢你。”

        不得不说，闻人语长得确实很好看，从小就好看。

        他精致的眉眼，像是用玉精雕细琢而成。因为性子好，又没有吞噬过人肉，他周身的气息干净的像是天山上的一捧雪。

        笑起来的时候，又像是盛开的雪莲。

        燕山瑶被迷住了。作为吉光神鸟一族唯一的少族长，燕山瑶地位尊贵无比。她非要闻人语和她回吉光族。

        青丘族长很高兴，自己的儿子能被神鸟族看上，是他的福气呀！他把闻人语打包送去了吉光神鸟族。

        后来漫长的十几年，都是燕山瑶陪着闻人语。他把她当妹妹，但是燕山瑶对着少年日益精致的眉眼，渐渐心动。

        她觉得，她将来一定要嫁给闻人语！他是她的！她一个人的！

        如果日子就这么过去也就罢了。

        可是燕山瑶受伤了。她贪玩掉进炙池，在里面被烧得面目全非，浑身经脉尽断。

        只有逢春树的灵心或者神农木的木根可以救她。本来万影树可以为她重塑一个身体，但是她不愿意，

        万影树制成的身体太丑了，她不要。娇纵的小公主一定要自己漂漂亮亮的。

        看到这里，乔绾已经懂了，后面的事，就是阿苕梦境里那样了。她不想再看一遍，可是又出不去梦境，不得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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