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梁竹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和不熟的人同桌吃饭更尴尬的事了，更别说还有职业选手这个讨厌精的存在。

        秦主任倒是很积极，他突发奇想要求两个部门的人岔开坐，所以身边的人都是场上的“对手”，说这叫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梁竹像所有在课堂上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小朋友一样，埋着头避免和秦主任发生哪怕千分之一秒的视线接触。他在心里默默祈祷不要将讨厌精安排到自己身边。

        可秦主任就像是故意和他对着干似的，手指一挥，讨厌精就坐在了他和陆梓阳之间，生生把他们隔开了。

        梁竹递给陆梓阳一个眼神，陆梓阳也递给梁竹一个眼神，最后两人只得无奈接受安排。

        不过讨厌精似乎对这个安排很满意。

        在场的人只有秦主任最兴奋，他举起酒杯，说了一堆祝酒辞，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根。其余的人则稀稀拉拉地跟着附和，举起杯意思意思便开始自己吃自己的了。

        ——这应该是秦主任当主任以来做的最没情商、最多此一举的事了吧？

        小芸和小宇中间也隔着人，不方便说话，只能靠手机交流。

        ——哎，最惨的不是我们，你抬头看看你对面的那两人。

        小芸抬头，看梁竹脸上愁云惨淡，那表情好像吃的不是饭而是蜡，陆梓阳更是摆了一副冷脸，谁都不想理。

        她不厚道地笑了。

        ——妈呀，那俩也太惨了吧，都生无可恋了。

        ——谁说不是呢。

        “嗳，吃饭不许玩手机啊！”秦主任吼了一嗓子，小芸和小宇赶忙将手机收起来。

        本以为这顿饭能速战速决，可秦主任又突发奇想：“我看我们不如就挨个做自我介绍吧，说说自己的名字爱好什么的，免得以后在单位里碰面了都叫不出名字，怎么样？来，小梁你先来。”

        梁竹崩溃地闭上了眼，他发誓这是他二十多年来吃过的最难受的一顿饭。秦主任纯粹是拿他们当幼儿园小朋友打理。

        梁竹暗叹一口气，放下筷子：“……大家好，我叫梁竹，兴趣爱好是打游戏，谢谢……”

        “好！”秦主任今天兴致特别高昂，拍出来的掌声都比别人响亮好几倍。

        “小梁是我们预报中心的门面，长得好看，业务能力又强，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找他。”

        大家一起鼓掌。

        梁竹假笑，只求这顿饭赶紧结束。

        “下一个，那打游戏特别激动那个。”秦主任继续点人。

        “大家好，我姓陈，大家可以叫我xx中心的小陈，相信大家多少听说过我以前是打职业的，擅长的位置是……”

        梁竹不想再听下去，讨厌精不是来吃饭的，是来孔雀开屏的，不管有的没的都拿来炫耀一番。

        梁竹百无聊赖地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食物，心不在焉地随意想着事情，突然听讨厌精喊到了自己的名字。

        “……不知道梁老师肯不肯赏光？”

        梁竹回过神，只见讨厌精右手捏着杯肚，左手托着杯底，客客气气地端在自己面前等待敬酒。

        赏光什么？他根本没听见，他的思绪早已飘到十万八千里外去了。

        梁竹看了一眼陆梓阳，陆梓阳用唇语说不用喝，又扫了一眼秦主任，秦主任明显对这画面表现的十分喜闻乐见。思来想去，在十几号人面前也不好拂了讨厌精的面，于是迫于无奈，只得接了这杯酒，一饮而尽。

        秦主任叫好鼓掌，接着点人：“下一个，小陆。”

        “大家好，我叫陆梓阳。”

        干脆、直接、语气平淡。

        秦主任点点头，殷切期待着下文。

        然而陆梓阳说完名字之后就没有了下文。那感觉就像是打招呼都不说你好，只微微扬一下头示意。

        秦主任愣了一下，尴尬地笑了，随后不停地用“好”字打圆场，也没多说什么。

        等一众人轮流做完自我介绍后，桌上的菜已经凉了一半。

        梁竹从开席以来就没怎么吃，一直等着大家胡扯八道完，现在胃里空空的只想喝碗热汤。

        正想着，汤就转到了眼前。

        他伸出手准备盛汤，可勺子还没拿稳玻璃转盘就动了。梁竹不得不松开手，心想是谁这么着急，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身边的讨厌精。

        讨厌精看上了汤后面的烤鸭，还没等梁竹盛完汤——或者说是故意的也未可知，就将菜转走了。

        梁竹迫于无奈，不得不等下一轮再盛，尽管心里有点不豫，也不好表现出来。

        讨厌精夹完烤鸭还不够，又看上了后面的一道土豆泥，汤被转的越来越远，突然一下子停住了，讨厌精侧头一看，发现是陆梓阳将玻璃死死把住了。

        陆梓阳一手固定住玻璃，一手在汤罐里慢悠悠地舀着汤。不是随意舀的，他要撇开油，滤过渣，淘中间最纯净的那层。

        “喂，你快点啊，没看见有人要夹菜吗？”讨厌精说。

        陆梓阳充耳不闻，又开始在汤里挑排骨。

        “喂，姓陆的。”

        在选了大概五、六块肉质鲜嫩的排骨后，陆梓阳又挑起了山药，直到山药挑选完了才松开玻璃。

        讨厌精正暗自骂些什么，陆梓阳就端着碗从他面前穿过。那碗来得太突然，讨厌精几乎是以自己能反应过来的最快速度向后闪了一下，汤危险地荡到边缘，差毫厘就洒出去。如果刚才他不让的话，这碗热汤——很烫的热汤，肯定会洒在他身上。

        讨厌精气急败坏，盯着陆梓阳的眼神都能冒出火星。

        梁竹有些意外，看着面前这碗几乎是把罐子里的精华全挑出来了的汤，心里那点毛躁瞬间被熨平了。

        转头看陆梓阳，陆梓阳正撑着头对他笑，梁竹用唇语说了句谢谢，陆梓阳用手放在嘴前比划了一下，示意快喝。

        明明夹在中间却被两人同时忽视了存在的讨厌精此时更恼怒了。

        酒精是个神奇的东西，只要在里面浸泡过一段时间，再拘谨的人也能放开。席间陆陆续续有了交流的声音，看来秦主任的工作不是毫无成效的。

        梁竹左右张望，发现秦主任不在了。

        “刚走了，估计是看目的达到了不想再继续掺和年轻人的聚会，就提前撤了吧。”小宇说。

        梁竹点点头。

        桌上大家三三两两地聊着，有的在讲游戏，有的在讲工作，有的在抱怨生活。小宇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位置坐到小芸旁边。

        而讨厌精还在自己身旁。

        “刚听你介绍，你是叫梁竹吧？哪个竹？”

        梁竹没有回答，继续吃菜。

        “别不理我啊，就说说名字。”

        梁竹仍然没理他。

        讨厌精笑了起来，“看不出来，长得挺秀气，脾气倒不小嘛。今天打游戏对不住了，我毕竟……”

        “能不能别说游戏了，就一游戏而已。”梁竹打断他，这人到底得是多无聊才会一直拿游戏当谈资。

        “好，那说点别的，”讨厌精凑近了一些，“你在预报中心都做什么的呀？有对象了吗——”

        “借过。”

        陆梓阳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后面，他用力将讨厌精的椅子蹬到一边，再把自己的椅子挤进来，活生生将讨厌精挤了出去，差一点摔倒在地上。

        “没看见我在和他说话啊！”讨厌精狼狈地调整了下座位，心里对陆梓阳的怨恨又增加了不止一点。

        陆梓阳背对他，借着体格的优势将梁竹挡的严严实实，彻底将人挡在了视线之外。

        梁竹终于松了一口气，双手捏着太阳穴，不堪聒噪地说：“把我烦死了。”

        “我知道，要不是看在秦叔的面子上，哪还能让他坐在这吃饭。”

        见梁竹早已喝完了汤，陆梓阳又给他盛了点其他的食物。

        “你也没怎么吃吧？”梁竹问。

        “吃了点，不饿。”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要不我们现在就走啊？”

        正说着，陆梓阳的手机响了。

        “我老爸，我出去接一下，回来我们就走。”

        “嗯。”梁竹点头。

        小宇看陆梓阳起身了，就也跟着起身。

        “诶，陆哥等我，我一道出去上个厕所。”

        酒过三巡，桌上的气氛越发热闹。

        “嗳，你别说，今天这个小姐姐打的还真不错。”有人夸奖小芸，小芸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是啊，我喊我女朋友陪我打，她死活不愿意，没劲的很。”其中一个人说。

        “你还有女朋友，我连在游戏里找个对象都找不到。”有人接话。

        “对象这么好找，难吗？我都有两个。”另外一人说。

        “我靠，你禽兽啊，家里老婆孩子都有了，还在网上找对象？”

        “老婆孩子怎么了，以前男人还三妻四妾呢，不很正常嘛。”

        “那你……和她们见过面吗？”

        “不见面那还处什么对象？”

        “卧槽！那你们，那个了吗？”

        “哪个？开房？那不废话嘛！”那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周围一片哗然。

        梁竹注意到小芸的脸色似乎有点不太对劲。

        “你就不怕你老婆发现？”

        “她哪发现的了啊，一个是虚拟世界，一个是现实中，而且我每次都是趁着出差的时候去的，鬼才发现的了。”那人仿佛站在舞台中心，享受着四周男人们羡慕的眼光。

        “那……她长得漂亮吗？身材呢？床上功夫怎么样？”有人睁大了眼，仿佛光想想就渴了。

        “别人我对比不了，比起我老婆，那肯定是有滋味多了，那屁股那腰。”男人用手翻捣出波浪比划着。好像他谈论的并不是曾经全力追求的女人，更不是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而是素不相识的走在路边随意碰见的一个女人。

        一群人笑的前仰后倒，酒杯都笑洒了，衣领都笑歪了，起哄的声音连门窗都关不住。

        小芸蓦地站起来，一张小脸憋的通红，被她膝盖弹开的椅子划拉着地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仿佛到现在才想起来这里还有一位女同事，有一位异类。一群人顿时鸦雀无声，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向她。

        小芸不说话，他们也不说话，空气静的落针可闻。

        “我……”小芸的手指绞着衣角，呼吸急促，沉吟了半天才开口：“我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光荣的值得拿出来说的事。她是你老婆。”

        她的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眉头皱成了难堪的沟壑，眼里蕴藏着愤怒与不解。

        这么年轻又小小的她，在全是男人的酒局上说出这句话，已经是用出了她最大的勇气。

        过了一会，不知道是谁先爆出了一声笑，接着是两三个人，最后一群人都笑了。他们用笑来缓解尴尬，笑的张牙舞爪，笑的是非颠倒。

        梁竹认为笑是美好的东西，可此时他只觉难听，难听的刺耳。

        小芸的眼睛顿时浸出泪水。

        讨厌精起身绕到桌子对面，说：“小芸妹妹，都是酒话，你何必当真呢？你看这就是你的不懂事了，大家出来玩，图的就是开心，你为什么扫兴呢是不是？”说完拍了拍她的肩膀。

        他这时又当起了阿谀奉承的小人，阿谀的是女孩尊严的绞肉机，奉承的是麻木无仁的打桩机。

        小芸躲开他的手，表情由愤怒变成了委屈，再由委屈变成了愤怒。

        “来，小芸妹妹，喝一杯，就当给大家赔个不是了。”讨厌精谄媚地笑着将酒杯举到小芸脸前。嘴里的臭味充斥着整个屋子。

        小芸依然只是站着，执着地坚守着什么，她不肯接酒也不肯说话。

        即使是低着头，也能看见她眼泪大滴大滴不可抑制地往下掉。

        周围的人在笑，他们大张着嘴展示着肥腻的扁条体，脸上挂着两团红晕。要说是小丑，他们并不能引人发笑，要说不是小丑，那只能是蛆虫了。

        “喝呀。”

        “喝了就算过去了。”

        周围的人起哄。

        全是男人浑厚又肥浊的笑声。

        小芸的眼泪变得更大滴了。肩膀抖动着，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愤怒的。

        “没有错为什么要道歉？”

        小芸抬眼惊讶地看向梁竹。

        众人的目光也从小芸转向了梁竹。

        梁竹走过去，把讨厌精手上的酒抽出来放到了桌上，再把他的手从小芸面前挪开了。

        “都是一个单位的，做事留点后路，欺负个小姑娘干什么？”

        众人一愣，没想到梁竹居然会站出来为一个小女生说话。这桌上又出现了第二个异类。

        “走吧，小芸。”

        梁竹拉起小芸的手往门口走去。

        谁知讨厌精几步跨上去用身体把门抵住了。

        “梁竹兄弟，就算咱们是一个单位的，这也是在酒桌上啊，小芸妹妹要走，我们也没说留她，她要走，喝一杯再走嘛，这是规矩不是？”

        “什么规矩，你让开。”梁竹已经有些怒了。

        这时众人又起哄起来。

        “梁老师你这是干什么啊？”

        “不是吧，梁老师，何必呢？”

        “她不喝，你帮她喝？”

        “是啊，你喝也行。”

        “小芸难不成是你女朋友？”

        “不是！”小芸大声喊。

        梁竹抬手示意她不用多说。

        “您看，梁老师，您偏要跳出来当什么好人，都是男人，你非要为她出什么头。小芸喝了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现在好了，她走，喝一杯，您要走的话，那可就不只是一杯酒那么简单的事了，您不得敬一圈再走？是不是啊，大伙。”讨厌精阴阳怪气地说。

        “是。”

        “是！”

        “哈哈哈！”

        梁竹环顾四周，这群人或奸笑或期盼地望着他，全都是一副神智不清又原形毕露的模样。

        小芸一看他们这是要灌梁竹的酒，立马慌道：“不关梁哥的事，喝就喝，我贺小芸怕你们不成！”

        “好，你来！”讨厌精开心地大喊。

        “小芸！”梁竹语气里带着命令。

        眼看这帮人不达目的不罢休，如果几杯酒就能了事，也无所谓。

        “来，倒酒吧。”梁竹淡淡地说。

        男人们瞬间炸开了锅，没想到梁竹性格竟然这么烈。讨厌精更是状若癫狂，从桌下找来了啤酒，又在桌上拿了一半的白酒兑在一起，足足一个一次性杯子的量，递给梁竹。

        “请吧，梁老师。”他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眼镜上蒙着一层油雾，比下水道里的残羹冷炙还令人作呕。

        梁竹没看他，二话不说接过来就吞了下去。酒精灼烧着喉管，一路燃至胃黏膜，啤酒和白酒的味道混合着又苦又辣，但梁竹眉头都不皱就喝了下去。

        “好！”讨厌精说话间口水四溅，喷到了梁竹的脸上和手上，但梁竹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实在不想再在这多待一秒。

        第二杯递来，梁竹依然干脆咽下。

        讨厌精调整了酒的比例，将白酒多倒了些，还嫌不够，又拿了红酒兑进去，递给梁竹。

        第三杯……

        第四杯……

        梁竹觉得此时胃里翻腾的不是胃酸，而是鲜血。

        耳朵边充斥着放肆的笑声，味蕾已被酒精烧的麻木。

        不知道用了多久才喝完最后一杯，讨厌精信守承诺让开了门，梁竹摔掉酒杯，头也不回地拉着小芸大步跨了出去。

        两人是在楼下碰见陆梓阳的。

        梁竹已经彻底被胃部剧烈的绞痛和头部严重的眩晕支配了。

        陆梓阳刚挂断电话就看见小芸哭着搀扶梁竹走下来。

        “怎么了？”

        陆梓阳从小芸手里接过梁竹。

        “都是我不好。”小芸边哭边摇头。

        这时小宇也回来了，他去了趟包房，没看见人，出来找到了他们。

        陆梓阳将梁竹额前的碎发拂开，看梁竹紧皱眉头又咬着下唇，仿佛在忍受剧痛。

        “怎么回事？”

        “都怪我，梁哥为了保护我，被他们灌了酒，他们用三种酒混合给梁哥喝，才会这样。”小芸哭的十分伤心。

        “你怎么了梁老师要保护你？”小宇问。

        小芸只是摇摇头，不愿再提。

        “我就只是去上了个厕所而已。”小宇气的浑身发抖。

        “那姓陈的灌的他？”

        陆梓阳霎时变了张脸，平日里的随意闲散荡然无存，瞳孔紧绷成刃，语气如寒流过境结成的冰。

        “是他倒的酒，主意也是他出的，要不是他，梁哥根本不用喝的。”小芸回想起刚才的场景，哭的更伤心了。

        陆梓阳低头揉了揉怀里人皱起的眉头，再次将他交给了小芸。

        “来，你扶好他。”

        “皮带借我用一下。”陆梓阳朝小宇伸出了手。

        “啊？”小宇一开始没明白，后来才反应过来自己腰间就系着一根，也不管裤子会不会垮，“唰”一下子抽出来递给了陆梓阳。

        陆梓阳将皮带对折拿在手中往后一甩，发出令人心惊的“啪”的声响，他把手机和钥匙拿出来揣进梁竹兜里，而后迈步往楼上走去。

        “陆哥，我也去！”小宇跟着上了楼。

        后来梁竹听到的版本有很多，有的说当晚陆梓阳用皮带把他们一个个脸上背上揍的皮开肉绽，哭爹喊娘的，也有的说陆梓阳是先用椅子将他们砸跪下再用皮带抽的，还有更夸张的说陆梓阳差点用皮带将那姓陈的勒死。

        但不管哪种说法梁竹已无从考证了，因为陆梓阳不愿意告诉他，也不让小宇小芸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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