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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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思过往
思算算日子,自己该有二十多年没出过曲水谷的三千洞窟了,这漫长的岁月里,他一直守着暗门至宝奇玄匣,一直到如今老态龙钟,前几年出的三长老偷取奇玄匣一事,他觉得只能静静看着年轻一辈打架而在一旁当个围观者的自己似乎已经没用了,连他的徒儿都这么跟他说,“师傅,你还是安心歇着吧!以后这洞窟,徒儿找个人替你守着算了……”
想当年,他是暗门大长老时,徐会仁那小子还在光屁股呢!竟然连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徒儿都这么看不起他了,思在心里生闷气,哼,这些后辈哪一个懂他从前的光辉历史,想着想着,他想去见见以前的故人了,所以他让木瓜——每回他这样叫,都得到小徒儿的回应:“师傅,我宁愿你加个‘花’字……”,可他偏偏就要这样叫,他让木瓜给他买了几包上好的茶叶,带了旧时的茶具,留了封信给木瓜,接着便来到了闻人府
祠堂里还是没变,他寻了个蒲团颤颤巍巍地坐下,烹了茶水,等那个人出来
小徒儿木瓜 亲启,
木瓜,你记得师傅和你第一回见面吗?是在西蜀芸香山脚下,我给你烤了一串肉,你说好吃,然后就跟我走了,我那时想,这孩子多可爱呀,谁料你现在是越长越不可爱了……
每回师傅和你讲当年这事你就给我打马虎眼,这回你必须认认真真听我讲完,等回了曲水谷我要让你背给我听,差一个字我就……(此处省略号位置涂黑约十几字)反正是很重很重的惩罚,你可得想清楚了要不要违抗师命
那是靖保十一年,五十年前
你应当听过断肠四子吧?我们暗门建在曲水谷上,以暗器、机关、剑名动天下,机关在阵宗之下第二,剑则是在九幽之下,兵器谱上排名第四的就是绝情双剑
你师傅我就是断肠四子之首,怎样,厉害吧?我与我五师妹是最后一代绝情双剑,在老五死了之后,便再没人愿意修这无情无欲的剑法,说起来,你师父当年手里的剑,可是挑过老盟主闻人庸的,闻人庸是谁你知道吧?就是闻人龙那小子的爹,你该听过他的威名吧?虽然更多的大伙都说他是个死在心爱妻儿手里的可怜人,诶……最毒妇人心是错不了的,不过这内幕嘛!师傅今天给你讲讲这其中的八卦,但是,八卦归八卦,最主要还是让你领略一番你师傅当年的风采,你可得记住了
我们五个师兄妹第一回出山,就是去赴闻人庸的择剑大会,二师妹千里,是你师傅的师傅,也就是你师祖的女儿,虽然她在我们师兄妹这占了个位子,却并不是断肠四子,你师祖疼女儿,不想她修我们这破剑法,相比之下你师祖一点都不疼徒弟,整天操练我们,哼,你比一比,看你师傅待你多好,都没怎么管过你,怪不得翅膀硬了之后越来越野了……哼……
三师弟伤,四师妹悲,五师妹愁
这名字论起来还是你师傅的最好听,对吧?
我记得那次下山下到一半时,老五突然间就坐到地上,嚷嚷着说是崴了脚,然后要老三抱她走,一个姑娘家简直是连脸都不要了,我和四妹就在一边看戏,老三那傻孩子,还真信了她这个邪,就要去抱她,结果千里不乐意了,千里素来最疼老三,她就说,“师弟你让开!”,然后对着赖在地上的老五大声叫,“愁!”
“哦……”,老五耷拉着脑袋应话
“二师姐来抱你……好不好啊?”
“我……”,老五支吾着说,“师傅教导我们,习武之人不怕苦不怕累,怎能因这点小挫折就气馁呢?嗯!师妹自己可以走,不劳烦师姐了!”
你说好笑不好笑,那时我们五个从小一起长大,千里拿老三当个宝贝疙瘩似的,有什么吃的用的都留一份给他,老五却是常常去老三那里蹭吃的,一回西域那边运了几串葡萄回来,千里从你师祖那里得了两串——看你师祖多偏心,千里一路从山门护着跑到山上全给了老三,结果老三转眼就给了老五,反正千里和老五是自小就不对付
现在想着,当年的故人早已去了大半,儿时为了几颗葡萄争来抢去,不知何其执着,如今却只能当个笑话讲给你听
当时我们五人去龙脊山途中,在江州那一带,千里捡了个弃婴,我说,“既是千里捡的,那就该随千里姓苗……”
可是千里不愿意,她琢磨半天,将自己名字第一字去掉“田”,自上而下给娃娃取姓为“董”,又以望孩子“俭而求素,三思后行”取名为“素行”,后来千里好像不知道从哪又抱来一个女娃,取名“素衣”,也养在暗门
到了龙脊山,我们五个待在看台上,其实你师祖带我们来起初不为给闻人庸使绊子,只是让我们见识历练一番,闻人庸那时只二十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一把木剑把胆敢上台的人一个又一个通通都打了下去,却丝毫不见疲倦,他那时大声喊,“还有谁敢来!”
也不知道这句话哪里惹到了老五,她小声嘀咕,“敢不敢来什么的,是看小我们这些人么?”,立刻跳上台去,闻人庸也是真有一点本事,老五拿着真剑对他,依旧不敌,老五小时候练功,总是偷懒,她擅长的向来不是剑,而是人皮面具、**之类的小玩意,因而她不敌并非是我暗门势弱,老五打不过就出阴招,一把**洒过去,我可和你说,那会我差点吓破了胆,闻人庸挥剑自若,仅仅凭着剑气就把**悉数弹了回去,木剑眼看着就要砍到老五的脖子了,老三急过头,一下就跳上去,扶中了**的老五起身,大概是在那时,他也被弹回来的粉末沾到了,和闻人庸对了几招后,很快也落了下风,老三还大声叫呢,说是,“二姐,不要上来!”,可这下好了,千里也急了,接着也不管不顾地跳上去,挡在老三前面和闻人庸过了数招,闻人庸用那把木剑——那可只是一把木剑,大庭广众之下“唰”断了千里一截袖子,那一刻一下子周围好像都静了,你说,你师父我作为大师兄,能不急吗?咱暗门三对一不说,连脸都丢尽啦!于是我也跳上去,闻人庸到了那时,就开始有点心不在焉的,一个劲地跟千里道歉,千里捂着袖子气呼呼就下台了,竟连她平时最疼的老三也不管了,最后,你师父一剑劈开闻人庸手里那把木剑,但我又不想当那什么盟主,潇洒地一边手提着老三,一边手拽着老五就下去了
可是,你说你师祖多过分哪,等到我下来,居然还骂我骂了个狗血淋头,一边说咱们暗门与闻人府无冤无仇,偏偏四对一去搅别人的场子,一边还说我这个师兄非但不阻止,反而变本加厉
话说那时四妹一直在旁边笑话我们,我实在受不了了,就说,“反正我们是第一回出山,那闻人庸又不可能知道我们几个是暗门的,有什么关系嘛!”,结果师傅一掌预备劈下来,亏了四妹拦住那老不死的,“大师兄也是心急二师姐他们,才会乱了分寸……”
偷偷告诉你,千里最后似乎还和那闻人庸藕断丝连,貌似还给他生了一对儿女,其中之一就是闻人龙,另一个女娃名“荆”,只是这私生儿女的名声总归不太好听,闻人庸为了这双儿女,对外将闻人龙归到他嫡母名下,女儿不入宗谱,倒无大碍,这两孩子早早便抱到闻人府中,我倒是没见过几次
你天底下最好的师傅:思
前事再观:
1)正是择剑大会结束后的傍晚左右,龙亭静悄悄地竖立在龙脊山顶一角,通向龙亭的走道弯弯折折绕了几道,刚好围着木台三面,中间靠里是看台,闻人庸在走道上拦下了伤,“那个……我想,请教你二姐芳名……”
伤立即想起愁和他在客栈里说过的话,“二师姐想是看上那位闻人盟主了,不过她这人脸皮薄,肯定不会主动的……”
“那又怎样?”,伤不明所以
愁却摆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来,“我要撞上那新盟主,我就和他说,他当众砍我二师姐一截袖子,害我二师姐失了清白,他得负责!”
“二姐没了清白?”
“说得过火了点……就算是丢了脸吧……”,愁有了主意,“他要是问我二师姐的事,我就出个谜给他猜去,谜底就是二师姐的名字,如何?”
伤那时就问她,“谜面是什么?”
“嗯……垄头草共垄间泥,禾稻连天数百十”
“你说什么?”,闻人庸愣了一愣,“是……谜语?”
伤想了又想,最后道,“你猜……”
“烦请再说一遍”,闻人庸像记起了什么,“不……等会,待我去拿纸笔来,你写与我看好了……”
伤点点头,在纸上一字一句地描出来给他,“写完了……”
2)晚间,闻人庸仍坐在走道一边,外面已经绵绵密密下起了小雨,天阴沉沉地像是预示着什么似的,安安静静地淋着四周的一切,连远处的群山仿佛都湿尽了
“什么东西?”,沈如诲揣着酒囊搭上闻人庸的肩头,“猜灯谜是吧?怎么不找我,我猜得一向最准……”
闻人庸把伤写的谜题放到沈如诲手里,“不是,是猜一个姑娘的名字……”
“姑娘?这小菜一碟,是……方巾派那大小姐,湘禾姑娘,保准没错!”,沈如诲拍胸脯跟他保证,“你听我和你讲你就明白了,大小姐姓龚,‘垄头’不就是‘龙’,后面又有‘共’,所以连起来就是‘龚’……”
“为何‘龚’要取上部?”,闻人庸极其虚心地请教
“难不成你的头长在下部,怪胎?”,沈如诲刚喝了酒,神志不清地打了个饱嗝,“听我说下去,后面有‘禾’,不就是湘禾了……”
“那还有一些话没解的呢?还有‘湘’字在哪?”
“不不不……”,沈如诲很有经验地说,“这就是你见识浅了,灯谜让那些文人墨客出,非得给你山路十八弯不可,添一些无用的赘述卖弄文采,像我前年猜过一个成对的,‘半抹沉红蘸水蝶’和‘一点靛青看日斜’,这都是‘打一字’,你猜给我看……”
“我猜不出……”,闻人庸甘拜下风
“是‘永’、‘白’字,你没想到吧?前面那一串都是瞎扯淡,就是‘半抹‘和‘水’,‘一点’和‘日’字,还有我说,你不会是看上这姑娘了吧?”
“嗯……大恩大德没齿难忘!”,闻人庸抬手一拜到底,却没忘记,“那还有‘湘’呢?”
沈如诲只能趁着酒劲继续编,“这个……对,‘连天’就是‘水’嘛!它又有‘草’又有‘禾稻’就是‘木’喽,‘数百十’,数数肯定得用眼去瞧,这就是‘目’,合起来就是‘湘’了,你说对吧?”
“还……还行吧……”
二,伤离别
苏离本就无意去择剑大会,当来到齐岸给她说的客栈落脚时,先见到的就是齐岸翘着二郎腿在一楼的桌席上吃着他点的小菜,模样与他那师父一般无二,齐岸瞥见她,立即殷勤地迎过来,“师叔,你终于来了……”
苏离端着长辈的架子,“叫我来有何事?是人皮面具又不够用了?还是反悔想收回你的寒水玉了?”
“不敢不敢……”,齐岸摆手连连,“就是择剑大会很有意思,想邀师叔来看看而已……还有,闻人府的人托我师父去引开一位小师弟,从听儿师妹那里拿一样东西,我师父应下了,但……现在没办法,只能求师叔试试看了……”
“别做梦了!”,没等苏离答话,林言已从楼上下来喝住齐岸,“不管是你师父还是你师叔,不管是谁都不行,我已经将听儿的门锁上了,十八道大锁,想打破都不可能!”
“十八道……这也太多了吧?”,齐岸彻底折服了,一边强做笑颜,“那就算了……算了吧……”
苏离看着这两人互相斗智斗勇,仿佛看着自家的孩子在吵嘴一样,叹了口气,便上去劝架拉开齐岸,一不留神怀里的书信掉出来,林言看到掉落的书信,一下就抢过来,“让我看看……”
然而没看到一半,苏离已将信从他手里抽出,“乖,别闹了……”,她低下头与林言平视,喃喃道,“我哥有个早年丢失的孩子,如果还在,大概就你这么大吧……是个女孩……”
千里长老 亲启,
许久不见
大约距今日几十年前的往事了,现在向你提起,不为追究,只是凭吊一二,仅仅伤心之极处,却总又苦于无人诉说,兄长虽借荒玉功法得以苟存一命于世,可笑我们本是龙凤一母同胎,如今倒强似昼夜永隔,日月难共,细数往日恩怨纠结众人,竟只剩了你一人可供我抒怀
那一年,慈慕二年,我年方六岁,家中四口,兄单字名别,异姓长姐红氏,名夜,母亲苏氏,我兄妹随母姓,父不详
说起红姐姐,她是更小一点时被哥领回家来的,当时鲜血满面,伤痕累累,问及,才知哥和她在小镇口遇上,实是孽缘一段,初逢便看着对面不顺眼,一言不合开了架,四周人识我兄长的都知他是个小泼皮,唯受母亲管教,母亲一顿棍棒,他必然乖乖认错,不过下次重又去犯就二说了,故此没人敢插手理会,尽是围观,他俩跟个妇人幼儿一般掐咬揪摔什么在那个年纪能想到的阴险招数都使上了,最后是棋逢对手,打了个不分上下,自此他们撞在一块,总是吵,母亲去后,我这个老小却更似屋里的当家人,他们一开闹,我就棍棒伺候,他们就听话个一时半刻的,那会我还忧心,万一哪天我走了,他们可怎么活呢
——我以为他俩真正是互相厌着的呢!
——毕竟我们要做的,是许会丧命的事
你说,谁能看出他们将来成了对夫妻呢
红姐姐和我们生在同年同月同日,巧得很
她是孤儿,自打那天起就赖在我家,扬言要和哥斗个不死不休,母亲无奈,便做主认了她作义女
我现在还记得那个夜晚
那天一早,我在茶楼里听别的人说起穆良湖——七十七连湖第三湖中会放莲灯,回家就和哥提了一嘴,哥不在时又同红姐姐说起,结果那晚他们俩别别扭扭地相互牵扯着出门了,都说要去穆良湖逛逛
西洲的迷信,你们东洲的孩子可能不懂,七夕,一起看莲灯的恋人会白头到老
我还小得很,理不清他们的心思
哥总说红姐姐是个母夜叉,红姐姐喊哥作黑炭头,后来他们之间就直呼“小夜”、“黑子”,难听吧?难听就对了,他们是死对头,起绰号当然专挑难听的起
那晚天色已黑,母亲插香拜神
我们那里信的是青鸾,大概是因为西蜀尚云的缘故,爱屋及乌,凡是飞禽我们都看作神灵般,其中又以青鸾为最,我们西蜀人豢养的信鸽,尾羽上都点青芽纹
青鸟福佑,一路平安
拾掉落山野林木间的那些鸟羽——搭弓猎鸟是对神灵不敬,用涂料漆作青色,意即青鸟羽
将这成捆的青羽就着铁丝扎出一只活生生的青鸟来,贡在门前,母亲带我们兄妹三人在西蜀之地过了六年,母亲扎这个的手艺最好,不输镇上专干此事的手艺人张伯,哥和红姐姐却净会胡闹,常常拿了新做好的青羽互相对着对方乱扔,搞得一团糟,最后总惹得母亲大发雷霆
“我上辈子是欠了你们这俩小雏子什么哪?”
那晚就只我和母亲在家,母亲整理贡品,我则把家里打扫一趟,如此神灵上门时便不会厌恶家里脏乱,能多留些福气下来,然后突然有了敲门声,我以为是哥和红姐姐,就去打开门,却是一个持剑的人,他的脸我记得清楚,我吓坏了,我当时真的是吓坏了,他一来就毁了我们家平静安详的日子,那时于我而言真的像是灭顶之灾,他打晕了我,我一醒来,已经远离了家里,我光着脚跑回家,娘亲不见了,哥和红姐姐还没回来,我怔怔地坐在家门口,脑子里闪过各种想法,最后终于想通了,我接受了,娘亲不见了,或许是死了,我们三人一夜之间,成了没娘也没爹的孩子
后来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我们长大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挨过来的,你能想象吗?我们三个什么都做过,乞讨卖可怜、翻垃圾堆、捡野菜,遇到神算子是我们最幸运的事,他收留我们,我们很尊敬他,他说要收我们中的两个为徒,我觉着虽说我是最小的,但论起来,是我一直当着家里的老大,便让给了他们
忘前尘,我恨透了这药,若不是你,我们也不会这样!可我不是来怪你的,因为我也有错,如果可以,我宁愿永远不来东洲,要不是神算子叔叔执意回来,我们也不会随同,我也不会在人群里重新看到他,他不认得我了,也是,毕竟我已经长大了,我和哥哥违背阵宗规矩拜入暗门,全是为了杀他,为此神算子叔叔一气气出了重病来,你说我多么可笑,他那会不知道我的心思,只当我是晚辈,待我也是极好,我却觉着他是假惺惺,一直寻找着杀他的时机
我知道忘前尘这种药,是再后来,红姐姐受一个小姑娘之托去杀沈亦非,从他身上得了三颗,我们三人平分,一人一颗,那个小姑娘自称是舞坊的舞娘,被沈亦非杀了全家,身无长物,只愿以一舞换沈亦非的性命,红姐姐被她说得愤愤不平,自愿帮她,拉着我和哥去看了这一舞,那小姑娘身着长袖舞衣,从高台上一跃而下,舞袖在空中旋转飞舞,化做一团团花云,后来舞衣上的鲜红竟一点点枯萎成枯黄色,从春到秋演了一曲,那袖子可真是……好像真的花朵一般,那舞你没见过,真可以说是一舞倾城,我都看呆了,哥和红姐姐也不例外,红姐姐回过神来,问哥,“黑子,你看傻了对不对?”
哥就回她,“你难道没看傻吗?”
“这哪能一样!”,红姐姐颇有些无理取闹的意味,“你可不要对人家小姑娘有什么想法!”
可哥向来和她是针锋相对,“哼,我要是有你能怎样?”
红姐姐当时就气坏了,如果我不在,他们肯定又得争个你死我活,我一只手一个把他俩提出舞坊,来到街上,他们依旧在吵闹
哥说,你听听他说的是什么话,“我看是你瞧着人家小姑娘乖巧,想拐人家去卖钱,见钱忘义的家伙,道上的人可是都这么说你的!”
红姐姐反驳他,“道上的人说什么,你还不知道我吗?我……”,也不知怎的,红姐姐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最后随手捡了地上一块石头向哥砸过去,哥轻易便躲开来
就是在那时,我们偶然结识了闻人龙,因为那颗石子不偏不倚就砸中了他,他易名说他叫云间,还说他姐姐是闻人府中的婢子,名叫云荆,他姐弟二人父母早亡,真是好奇他如何说得出这般话来,那会他虽已丧父,你却仍安在,可我们信了,他问我们的名姓
红姐姐不理他,然后大踏步朝前走,现在想来,她估计是盼着哥会去追她的,哥一开始扭头不睬,后来大概是看红姐姐越走越远,慢慢地也急躁不安起来,闻人龙却仍拦着他问名字,约莫是情急之下急中生智,哥想都没想就大喊着回答了闻人龙的问话
他说他叫苏念红
我们从神算子叔叔那里得知,世有荒玉班为八,阵宗占了四块,两块在神算子叔叔手里,在他收徒时分别给了红姐姐和哥,两块则在师叔手里,传闻还有两座村子守着两块,一座东洲一座西洲,世代看守一棵梓树,两棵梓树据说是一对恩爱夫妻的棺木所长,根根相连,叶叶交通,东洲的村子尊梓树为木神,两块荒玉则都在西洲的村子里,当村庄后人死绝,荒玉可使人起死回生,还有两块不知所踪,神算子叔叔说起时,我们仨都只当是一个飘渺的传说,但是,千里长老,你信吗?我现在觉得它是真的,它真的可以救回我的亲人,自那日,我哥病重垂危昏迷多年,如今我找到三块,靠着荒玉,他也总算醒了过来
我一生最厌有人欺骗于我,我一生最恨有人伤我亲人,可闻人龙全做了,我哥真心待他,我们为互相知会,还编了一道秘语,以敲打的轻重为号,我哥甚至将荒玉的一块转赠他做我的嫁妆,还说将来要收我俩的孩子为徒,这块荒玉就先做见证,那块荒玉后来在他手上不慎凹了一块瘢痕,他便说刻上一朵花用来遮掩,哪知他根本不是当雕刻师傅的料,刻了一朵难看到要死的花,红姐姐说,“世上绝没有比这更难看的花了……”
闻人龙便答,“万一我能找到和这一样难看的花呢?”
红姐姐想也没想就道,“那就让我们家小离以身相许……”
后来我哥还笑着抢过红姐姐的玉,在上头刻了三片西蜀传说中的青羽,对红姐姐说,“小夜,我刻得是不是比云间好?”
红姐姐当然说不
可闻人龙不知犯了什么病症,后来屡次加害我哥,之后我便心如死灰,更加日夜想着复仇,一次偷袭他时,红姐姐与我兄妹二人失散了,哥忽然慌了,我们找了许久,终于还是没寻到一点蛛丝马迹,从此我们蛰伏了整整一年,终于等来了真正的机会,他被派到暗门的三千洞窟第三洞去守奇玄匣,那里了无人烟,常年只有他一人,这便是我们复仇的契机
我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
就在我的箭将要刺穿他的脏腑,把他带入地狱的大门时,他的一个师妹冲过来替他挡了一箭,他幸运地没死在我手上,哥追上他,追得很远了,他那个师妹俯到我耳边,临死前和我说了一切,可我不信,我当时真的一点也不想相信,我发疯了,我竟一下把那箭刺得更深,我说,“你骗我!你别想骗我,我不会上当的!”,可我心里是知道的,她是对的,她口吐鲜血,挣扎了一会就死了,我颤抖着手离开那支小箭,快步去追我哥,那天我简直把这一生的泪都流干了,我亲眼看见哥把他打落山崖,我跑过去,我哭着和哥说了所有的一切,哥练的始终是阵宗的功法,逆天而行,他趴倒在地,一直喃喃地问我,“小离,你别说谎骗哥了,这不是真的对不对?”,然后他便一口血吐出来,行岔了气,走火入魔,我拦不住他,还好你来了,虽然你那时是带着人要来杀他的,可我真庆幸你来了,我不记得他杀了多少弟子才被制服,我只记得我背着他,重伤垂死,一步步往山下走,我什么也不愿想了,你说,我还能想什么呢?
世有长亭十里潇潇,故有生离
世有阴阳一线遥遥,故有死别
如果来时双脚浸透仇恨的血泊,那么回时必然踏血而归
我恨你说想让一切从头来过,喂她吃下了忘前尘,我恨你说不知道我们是谁的孩子,所以抛下我们不管,我恨你们练那些奇奇怪怪的功法,我甚至恨她找到了忘忧的解药,我恨她为何要戴着人皮面具躲开你们,我恨上天为何如此待我,我恨造化弄人,天意难算
她那时说的是,“小离,你小时候睡觉总爱踢被子,家里只有一张床榻,所以我总让你睡在你哥和你姐姐中间,我是你娘,苏愁,那是你爹,尤伤……”
最后,苗千里,我原谅你了……
师侄苏离
三,松梅错
柳侍然已在山脚下守候多时,等破风下到提前说好的那间不起眼的小客栈时,柳侍然恰恰就站在门口,手中仍转着那把刻刀,“好久不见……”
破风不知是什么表情,“杜堂主也来了吗?”
“没有,我怕你联合闻人府那帮人来抓他,所以独身前来……”
“那日我与月季姐姐谈话时,你和杜堂主就藏在祠堂的桌布下,要不是我帮你遮掩,月季姐姐怕是早就发现你了……”,破风接着说,“你们被不被抓,与我何干?再说我今日便是已与闻人府彻底决裂……”,他背过身去低语,“听儿……希望那人能比闻人息待她好……”
柳侍然圈起绳子,握住刀把,“说起来,你怎么清楚……冬梅是你娘?”
“她生前总把心事跟那棵银杏树说,我无意间听到的”,他把手里染了血的飞刀放到脖子上挂着的磨刀石上磨了一磨,又抽出手绢将飞刀仔细擦拭,“我记得那天我连吃了十六碗芋头粉……”
柳侍然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你娘写了封信给漫然,你要看吗?”
柳漫然姑娘亲启,
我与你第一回亦是最后一回见面,想来已是数年之前的事,那一回也是我战战兢兢一生做的唯一违心之事,就是瞒着夫人助你和少爷见了一面
你许会忘记我,但必还记得这绢花玉带铜铃,这是当年闻人府中,四季居旁的柏树下,你亲手与我的,并允了我一事,还说是得不违仁义道德,不违礼法尊卑,不违昔日诺言
冬梅自幼卖身为奴,在闻人府中伺候大少爷二十多年,后来夫人入府,冬梅又被拨到夫人身边贴身伺候,寒来暑往,也不知大少爷何时与你有的联系与情谊,只知那时夫人尤其看不惯大少爷,一回二少爷不清楚从哪弄来一个对对子,上联是:风花雪月歌酒马,夫人竟日日夜夜想着如何对出下联,后来我将此事告知大少爷,大少爷只一笑,写了答案让我交与夫人,那是:雨井烟垣舞干戈,夫人拿到答案,迫不及待就去找二少爷,大概是那时起,我就知晓,夫人是心系二少爷的,所以我时常以此安慰自己,好减少些许愧意,然终不能心安
后来二少爷求娶我为妾室,夫人每每见我,面上虽不显露,我却看出她对我是不满的,生下破风那日,恰是大少爷病死之时,我问二少爷为孩子取何名,二少爷便答是“破风”,我心中知他是何意,他又说要将孩子对外说是早夭,我便知他已知晓孩子身世,大少爷的孩子与夫人死后,破风就养在息儿身边日夜跟随
他是我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天下父母心如是,我不能说不疼他,虽然他未必认我这个娘亲,我却不得不认他这个儿子,破风生性急躁,总凭自己意愿一时冲动,回过头来必会后悔,我不知他将来会不会犯什么错,但息儿品性纯良,自幼虽则调皮,却始终心怀善念,以理度人,我知他心里是将破风视为大哥一般重视着的,想着不管破风做了何种违逆之事,他都能留一份情面,可无奈我仍是担忧,故写此信,以此绢花铜铃为约,望日后破风鲁莽之际,柳姑娘能出手相救
再注:若松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我早早写了此信,本是为破风留一条后路,但今日我以此铃求你护若松平安,匆忙间言尽于此,再拜谢
前事再观:
1)残缺破败的老房子里,红夜披散着头发,搂紧了襁褓中的婴儿,婴儿颈边隐隐露出那个蝴蝶胎记来,放声大哭,她一边摇动孩子,一边近乎疯魔地轻轻哄着,“小夭不哭,小夭不哭……”
门外突然传来轻微的声响,细听该有两三个人,红夜从长发披垂中朝门看了一眼,忙把孩子往稻草堆里藏,仿佛要让孩子窒息而死,“我的孩子,不要抢我的孩子……”
孩子哭得更大声了,门外走进的第一个男子见到此情此景,赶紧拨开稻草抱起孩子,却被红夜一把抢过去,随后进来的是一男一女,三人定定看着红夜,红夜抱着孩子拼命往后,仍然在自语,“不要抢我的孩子……”
先进来的男子是一个侍从,他捡起扔到地上的血红色鞭子,端详红夜,“好像是个疯子?”
冬梅把地上一处理出,让后进来的那名男子坐下,“大少爷,冬梅先为你去找点水来……”
“我也去吧!”,闻人风叮嘱那名侍从,“你在这看着这位姑娘和孩子……”
2)冬梅和闻人风再回到那座破败的老房子里时,遇上了那个侍从,他正靠在一堵残墙边,奄奄一息地抱着那个孩子,肚子那处潺潺流着血,冬梅赶紧跑过去替他做包扎,闻人风按住他的脉搏,“你……怎么会有内力?”
“那位姑娘传给我的,适才一群人进到那个房子里,见我拿着那根鞭子,便齐齐朝我攻来,一点也不听我解释……”,他吃痛地叫了一声,而后道,“幸好那位姑娘……”
闻人风接过孩子,“你虽有内力,但又不会武功,怎么逃出来的?”
“临时学了几招……”,侍从想起,“对了,那位姑娘还在房子里,为了掩护我和孩子出逃,不知现在怎么样了?可能……已经被那群人杀了也不定……”
他们回到老房子里,侍从说的那些人已经不见,那个姑娘并没有死,而是熟睡在稻草里,大概是那群人看她孤弱,不忍心伤她,三人等到红夜醒来,把孩子给她,红夜此时稍微清醒了点,瞧着怀中的孩子,“多谢各位,无以为报……”,她拿出身上唯一贵重的物品来——那是一个木盒,递给为首的闻人风
闻人风顺手就把木盒扔给冬梅,“你替我管着吧……”,然后解开腰上一串佩珠给红夜,“若你母子二人有难,可以此佩珠来闻人府寻我,我这个侍从并不会武,没法还你内力,无端占了你的,实在过意不去,我是闻人风……”
红夜拥着哭闹的孩子,“我要这一身内力也是无用……不能替母亲复仇……”,她指着那个木盒,“那是……忘前尘……一颗……”
3)闻人龙坐在祠堂的蒲团上,听到后面传来的脚步声,以为是杜若松,头也没回,“若松,你回来了……”
冬梅手中颤颤巍巍握着刀,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只一刀刺过去,正中闻人龙背部,闻人龙那会身受重伤,更毫无防备地中了这一刀,回头看了冬梅一眼便往一边倒去,连剑都没来得及拔出,他吐出一口血来,垂死时,“你……你就不忧心破风吗?”
她的声音出奇意料地冷静,一下将刀拔出来,血哗哗地流了一堆,“息儿会对破风好的……”
她把刀放到自己腹边,对着已经倒在地上的闻人龙,像是想说服自己一般,“我……我恨你!”,她知道自己冲动了,可是她一生中难得冲动了那么一回,她很知足……
刀刺入腹中,血慢慢染红她那件穿了很久的素衣,她突然听到有人在敲门,敲门的声有点耳熟,以前随衣院的每个清晨,息儿的房门外,都会响起这样大而粗鲁的声音,还有那个孩子的喊叫声,“谁在里面?”
她撑着将死的身躯,拖着自己来到门边,靠着门,她知道是谁了,这个声音她不会忘的,接生的婆婆用一条布包着那小小的一团,放到她眼前,那孩子打小就哭得很大声,她从虚弱中看了他一眼,由衷地笑了,“婆婆,是男孩还是女孩?”
婆婆笑呵呵地恭喜道,“夫人,一个带把的!”
她半掩着门遮住自己的伤口,破风的脸果然从门后露了出来
破风见是她,脸上立马换了一副不耐烦的神情,“怎么是你?”
冬梅捂着自己的腹部,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她第一次那样大声地骂人,“祠……祠堂不是你能来的地方!你给我离开这儿,永远别再进来!”
破风被骂得莫名其妙,讥讽地一笑,“你有什么资格管我!”,然后不顾一切就要往前冲
小孩子长大后,有一阵子总不爱听父母的话,可破风从一个小豆丁到现在比自己都高了,一贯都这个德行,子不教,母之过……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她死前竟没有一句好话,怕会受雷劫清业障,堕入十八层地狱吧……
她什么都怕,怕闻人龙,怕若松,怕受罚,怕死,怕生,现在却什么都不怕了……
“就凭我怀胎十月,就凭我生你养你,就凭我是你娘!”,冬梅把门狠狠地关上,倚在门上的身子渐渐软下,破风在外头狠踢了门一脚,也靠着门坐下,这次不骂了,他骂得没有力气了,“你还知道!”
知道我才是你儿子……
渐渐地,黄泉尘世隔一篱……
四,白素衣
林沫被林语送回方巾派定下的客栈,在客栈中,她找到爹爹枕下的一封未开的信,小手偷偷摸摸撕开,掉出折得齐整的一页信纸来,她左右四周望了望,连床底帘后都瞄了瞄,确定爹爹小莫以及其他人都不在后,仔细看着信,断断续续地读起来
书儿亲启:
娘亲实在是舍不下你,你是那样一个听话的好孩子,一点也没为什么埋怨过娘亲,越是看你这样,娘亲就越是愧疚,越是良心难安,娘亲一生最欠的就是你,我告诉你一切,并非想祈求你的原谅,只想把亏欠你的都弥补给你
我……是你这个狠心的娘亲,亲手……亲手葬送了你的父亲
你知道吗?那天的天,我现在还记得,阴恻恻的,天上的乌云厚重得好像要整片都压下来,红砖色的屋瓦在遮天蔽日的阴暗中隐隐显出恐怖的灰色,四周仿佛弥漫着青铅色的雾气,假山上的细碎小石一颗颗敲打着地面,我端了一碗热汤给他,手瑟瑟发抖地把纸张打开,倒进去一小扑粉末,你该知道吧,就是那个,就是那个
梨花泪
我是被鬼迷了心窍啊,我也不知为何,就那样,就那样,一点点,一点点倒了进去,我看着他毫无防备的,他甚至还是笑着的,一如既往地那样看着我,他说,“你累了,先回房歇了吧!”,他把汤喝完,我却仍旧在那里等着,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的手是麻木的,整颗心一颤一颤的,我不晓得这样做是对是错——我当时不晓得,可我现在知道,我是错了的,我错得太离谱了,我看见他扶额定了会神,对,他头晕了,我让他躺到床上,慢慢地他睡了,我合上门,我从纸窗上戳开一个缝,我居然想着要确认他已是死人才行,我居然那样相信着那个恶人的话,我看见他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用手掐住脖子想把什么给吐出来的样子,我竟亲眼见他寸寸化灰,化作凡俗尘垢
他还是像从前那样,他从前那时的神情像如今一样,他总是那样好,那样温和,我怎么忘了呢,我第一回见他时,他拿的是书啊,他是个书生模样,他笑的时候,千里冰封都一瞬潺潺化雪了,最明媚的阳光,最阴柔的弯月,都不及他那一笑
你很像他,我为何认不出来呢?是我傻了,我一定是傻了,其实他们哪里像呢?大概还是有点……有一点点相似的吧?
毕竟他们是兄弟
我觉着他的名起得真好
风
闻人风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我听人说,他出生时,他父亲原本给他起的名,是“凤”,下人们都说,这是因老爷盼着大少爷是个女孩,九幽不认女子,那样九幽剑就不会认他为主,而是认当时已身怀六甲产下“龙”子的师傅的孩子为主,也有人说,这是天意,大少爷一生只爱四书五经,不爱舞枪弄棒,剑虽在他手,却连鞘都没出过
他素来喜书
娘亲实际是因这,才为你易名为“书”
你还有个二弟,不是小言,你千万要小心他,他若是随他父亲那般,为了权势不择手段,连亲生兄弟也下手,不留后路,你可不能轻易信他,你千万要记住娘亲的话
我恨他的父亲,也恨我自己,因着一串玉珠,我哪里知道,我戴着红盖头,依师傅之命嫁给你父亲,我走向喜堂,隔着朦朦胧胧的红纱,我竟一眼认出了那串玉珠,那个恶人,那个恶人,他的弟弟,我的第二个丈夫,就站在公公身边,玉珠上刻着那两个字
闻人
你说我是不是很傻,我傻到对那个恶人说,“这是我们的孩子,我想取名为……”
“闻人夕……”
我把那只空碗洗好,放在木桌上,插花的瓷瓶就摆在一边,里头插着新鲜的蔷薇,窗外的阳光透入,照着那本破旧的书,仿佛已经年累月老旧发黄的书,照着上面的字
是《史略》的第十九页
夕渐……
我天天担菜进城,我竟然还放不下那个一夜醉酒生下的孽种,我想着就看他一眼,我看他笑得那么开心,他翻墙爬树,和身边那两个书童打闹
我才得知他记错了,他记错了,他根本没将我放在心上过,他取的是“息”字,他用我杀了你的父亲,又想杀了你,让他的儿子拿着那把剑,我带你逃出来,一路来到城外,我逃到了林中村外的林子,遇上你成爷爷和二叔,是他们救了我
他好狠的心,一剑划下那条长疤,若不是我将你抱得紧,跑得快,恐怕早已成他剑下亡魂
你的成爷爷说,“林中村,庇佑天下叛逃人……”
你父亲原本给你起名“初卿”,是位列诸卿的寓意,他想考取功名,只可惜他生在了闻人家,先帝为了压制闻人氏,立下闻人子弟不得入仕的规矩,一切便早早化为泡影
我还常常劝他呢,我那时的语气很不好,我说,“你与其看这些没有用的破书,不如去庭院外把你的九幽拔出来晒晒太阳,不然它可就要发霉了!”
他却很认真地答我,“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他笑了一下,“剑是不会发霉的,我一贯把它放置在阴凉处,它也不会生锈”,他停了好久,又笑了,“九幽是把好剑!”
每一回我见到他笑,总是没法再抱怨下去
你说好笑吗?
你爹原本不想娶我,可他听天由命了
娘亲原本想嫁他,可我亲手毁了一切
你棣叔算好,四年后你将会择剑,娘亲想和你说,那把剑是恶咒缠身,我不懂为何那样多人去争它,去抢它,明明每个得到它的人总会痛苦一生,可娘亲没办法,你命定了是要拿着它的
娘亲只望你一生安乐,那些名利,那些荣华,你不要争,不要抢,你失了双目,可娘亲还是想你得到光明
前事再观:
1)竹影疏疏系雨愁,茶香袅袅随风动
“这里……还是下林观,对吗?”,旧梦初醒,难掩失落
正在煮茶的林棣走过来,细心地为在林书床头守了一夜的林仙盖上毯子,“你着急寻死,可曾想过替你操劳的娘亲?”
“左右还有小言在,我又是个废人……”,林书担忧地握住林仙的手腕,“娘亲可还好?”
“还好……”,林棣有些怯怯,毕竟林仙中了梨花泪,林书却一下摸到林仙的脉搏,“娘亲先前还是脉象平和,如今怎像是爹爹的……棣叔!”,他慌乱起来,“娘亲是怎么了?”
林棣只能把事实与他说了,但瞒去了林仙身份这一点,半真半假间,林棣拿出一个木盒,一个瓦罐,木盒打开,正是那两块合二为一的荒玉,“世有荒玉班为八,你生是持剑人,但我这两块玉现在看来,是非传给你不可了,这荒玉中蕴含天地造化,得一功法,能以命换命,但你若想与你的巧儿长相厮守,便不要想着将自己的命赔给她,我这个瓦罐,里头装了……一瓢神水”,林棣开始胡说八道起来,“你救死扶伤一人,它便会多一滴水,你杀一人,它便将干涸无水,及至水满,你便能救回一人……”
林书摇摇瓦罐,见里头果真有水,已经信了一半,心里顿时多了许多希翼,“那林中村的大家……都可以救吗?”
“那是自然……”,林棣继续鬼话连篇,随即拿出木盒底下垫着的一本书来,书上写着“阵谱”两字,递给林书,“此书乃是阵宗秘籍,你且练着,以后有大用,但我并不收你为弟子,只求你将此书传给……两个小沫(莫),明早你起身离开这里,立即往南方去,不要在此处逗留,四年后你就寻个由头回来,懂吗?”
“为何?”,林书不明
“没有为何,你就按我说的做!”
2)腊月初一,舒城下林观外有小雪,据后来府衙中案册记载,官兵赶至时,已是一片废墟,推测是盗贼闯入观中,杀死观中的道人一位,姓林,名棣,当时元日将至,由于四邻在他死后任意砍伐观中竹林制炮仗烟火,致使强盗踪迹愈加难寻,至今仍未归案
3)素衣松开手,纸随风飘飘扬扬而过,重又落回了他的手中,于是她看见,他离她而去,银杏树枝爬上了墙头,风拂起一身素衣,扬起了,又落下,自此再不动过
五,红尘念
夜色渐浓,白天择剑台上的一切喧闹在此刻寂静安详,林语打开客栈的窗户,望着月光朦朦胧胧罩上千家万户房檐,想起三年来多蒙碧瑕照顾,如今既猜出他身世,没理由不告知他,然又想到他是那样信着他的养母,自也不愿捅破这层窗户纸令他心伤,更别说还有药倾一事,正犹豫时,刚冲洗过的碧瑕走出来合上窗,林语悄咪咪挪开到了一个离他较远的地方,碧瑕坐在他的床上,“林语,你知道为何吗,为何那样多的人说我娘亲是坏人?”
林语摇了摇头,“人有两面,大概是世人只知她坏的一面,而从未看过她好的那一面吧……”
“娘亲只教我习武,却未曾授我一点文字……”,碧瑕拿出一封信来,“她留我这份遗物,我现在才看懂……”
红氏小夭亲启,
小夭,小夭,娘亲伴你这些年,总是稀里糊涂的,有时都忘了你是谁,我又是谁,为何我们二人孤零零地在此,娘亲现今大限将至,重病卧床,郎中皆道是心病,我觉着,我一定是太想黑子了,可他老是和我不对头,又不会哄人,又不会讨人欢喜,我干嘛要想他,然而,他的死讯一来,我的心便像被狠狠揪了一把,血淋淋地被人扎了一刀似的,你说是谁伤的我,一定是他从地府爬上来做的,他就是死都想拉我做个垫背的,我与他毕竟相识那么多年,又是夫妻,这么一个小小的遗愿我便从了他罢,娘亲归西前,突然想起很多事,趁着现在有力,娘亲一一写下给你
你可还记得你织姨,我与她认识是在一座茶楼,我和你爹在茶楼里一边喝茶一边听说书先生讲评书,我隐约记得是讲到了什么人打老虎的那一章,说书的讲着“提起老虎的耳朵,赤拳打入它的耳中”这等血腥场面,我正听得起劲,一个姑娘红着眼睛——一看就是刚哭过,而且哭得还不轻哩,她一下把银子拍到我们桌上,然后对我们说,“是夜犬吧,我要请你们杀个人!”
我当时心里只剩惊奇了,这姑娘如何能一眼瞧出我的身份,她说,“你手上那条红绳,还有你挂在腰间那条鞭子,傻瓜才认不出来!”,听她说完,我只暗想她那句傻瓜莫不是就在骂我吧?登时我对她的印象刷刷刷掉了一大截,正打算拒绝她时,她扯过一张椅子就在我们这桌坐下,叫过小二要了酒,“我是第一回喝……”,她用茶盏倒完一杯酒,一饮而尽,喝了酒以后,她啥都吐出来了,原来她有个情郎,近来却要另娶他师父的小女儿,这种事我看得多了,却还是忍不住可怜她,我问,“他是谁?”
“方巾派乌轩……”
我替她把人杀了,在那个负心汉办婚事时,割了他一截断发给芦织,对,就是你织姨,芦织用那截断发编了一朵花放在床头,我就想问她是何苦呢,你看我虽然嫁了你爹,却还有胆子每天和他吵架,要让我编他一朵花日日夜夜睹物思人,我想到就快吐了,我才不让他得意呢,可我现在竟有点后悔,我以前也没送过他一点什么,谁让他都不送我,我为什么要先给他示这个弱,可这回到了阴间团聚,我想着给他提前烧点纸钱也是好的,你说到时他会不会笑我,不过笑就笑了,我又不是没被他笑过,他越是笑我,我反而越在乎他了
我从暗门出来,为闻人风所救,侥幸从沈如诲那些人手里逃开,这事我和你好像讲过了,我便不讲了,闻人风遣他那个侍卫送我到你织姨那里,你织姨就暂时将我二人藏起,我本想伤好了就去找你爹,谁想一躺就是月余,伤重刚愈,内力还都被我糊里糊涂给了别人,你爹若是见到我如此狼狈,肯定取笑我,我那时气着,就对你织姨说,“我就是伤好了也不想再见他,至于女儿,我一个人养大就够了……”
谁知竟一语成谶
你刚会走路那会,真是调皮,偷了你织姨宝贝的那朵发花扔到洛城茶街的一口井里,她匆匆忙忙去找,却终于找不回来了,你织姨伤心过度,却并未怪你,但隔天我进她房时,她已割腕自尽
织姨临终给我俩绣的衣裳,留下的唯一念想,娘亲却在病时让你把它送了闻人风,大概是听到闻人府重新夺回盟主之位,心里也为他开心吧,他是个好人,可惜好人总是不长命,就像你爹,你奶奶,你织姨,都是如此,你织姨将死时,牵着我的手,用最后一点气力同我说,“当年我骗了你,乌轩他……根本就不是我的情郎,可我实在看不下他娶别人,我喝那一口酒不止浇愁,更是为自己壮胆……”,你织姨还真傻,我早就知道了,我杀乌轩时,故意在他耳边说了你织姨的名字,他眼里只是疑惑而已,但依我们这行的规矩,娘亲仍旧杀了他,你会不会觉得娘亲狠毒,小夭,可你得记住,飘摇于江湖中,该狠的时候绝不能手软
娘亲走了,和爹爹织姨一起在天上为你祈愿安好
永别
前事再观:
1)他本是有极好的习武的天赋,才被老主母看中带在家主身边,如今却是空有一身内力,然全身经脉早已经在那场打斗中被废了,二少爷乐得除了家主的左膀右臂,家主却似乎没心没肺的跟着乐呵,趁机放他出府,把卖身的契约给了他,临行前叮嘱他许多,还托付他一事,“你既然要离去,顺道送这位姑娘去她要去的地方,这算是路钱……”,说完塞了他不少银子
家主说的姑娘就是红夜
他以此残废之身,还能报家主之恩,自是求之不得,“那……红姑娘,你接下来要去哪?”
红夜抱着孩子,死死不放,“我想回暗门……”
两个大人一个孩子,装作父母与幼儿,北行往暗门而去,沿路孩子又哭又闹,红夜时而发了疯病,还会呆怔地搂住孩子入魔一般轻轻哄着,不管谁劝都被推开,有时甚至引刀自残,作为三人中唯一康健的男子,负担不可谓不小,一路磕磕绊绊,终于来到曲水谷
曲水谷四面环山,仅一条道路供人出入,谷中弟子昼夜把守,红夜不知苏别兄妹状况如何,不敢贸然经有人看守的路径入内,对他假称是丢了内力,恐师父责骂,两人装扮一二,寻到入谷的山间古道,古道崎岖,又是走又是爬了数日,手上脚上都被沿途树枝乱石弄了许多刮痕,总算爬上山崖,来到一个洞窟内
夜色浓重,洞内隐隐约约传来人声,“苏别苏离,残害同门,滥杀成性,今日我师兄弟们匡扶正义,替天行道,将你二人诛灭于此!”
“黑子,小离……”,红夜一时慌了,什么都顾不得就往洞窟深处赶去,他和孩子紧随其后,四周黑咕隆咚,仿佛随时会有弑人的妖魔跃出,他不是天生胆小的人,可面对这深不见边际的洞府,仍禁不住暗暗发颤,孩子不知是不是被吓住了,再没有啼哭,他离崖壁上那一片月光越来越近,模糊瞧见一群人围在那边,吵吵嚷嚷,红夜的声音极小,可大约是他离这边太近的缘故,竟听得格外清晰
她带着哭腔,“我以前说你没用,说你不懂姑娘,说你不如别人,可我不在乎,我全都不在乎,只要你回来,你跟我回家,我以后什么都依你……”
他看见,被红夜拥住的那个男子,眼里呆滞,神色黯淡无光,红夜拼命束缚他的身子,后面有弟子趁此甩出暗器偷袭,其中有一记长刃飞镖,可惜准头差点,擦着苏别手肘而过,钉到地上,月光从顶上的洞口入射,映衬那支飞镖的刃边,发出粼粼波光,苏别的双手挣脱,就近拔出脚边的飞镖来,迷迷糊糊间,竟一刀往扑到自己身上的红夜刺去,红夜嘴边流下一条腥红的血线,腰间挂的那串家主送她的佩珠掉到地上,他急急忙忙赶过去,突然顾及起怀里的孩子,还是寻了块崖壁躲在阴暗处,见红夜倒下去,她流的血越来越多,越来越难止住,看姑娘受了重伤,他心中自然着急,却无计可施,只能怪自己夺了红夜的内力,害她到了这种地步,他似乎望见苏别眼中闪过片刻的清明,她努力抓着苏别的衣摆,不停地念叨,“黑子……我生了,我生了,是个女孩……是个女孩……”
他从一片死人堆里把红夜救出来,苏别苏离苗千里等人都已不在,他拖着这一大一小,从来时的隐蔽山道回去,可上山容易下山难,其间他接连滑了数跤,为了护着红夜和孩子,大大小小的暗伤积了不少,何况他也是经脉尽废之人,归途越发艰难,下山后第三天,他花光了闻人风给他留的银子,大夫开了各种涂敷抹喝的药剂汤剂,红夜算是醒了过来,并告诉他芦织所在的杏城——离洛城极近
芦织搂着孩子问他,“这不会是你和小夜生的吧?”
他说不是,他笑道,“我只是很喜欢小孩子和漂亮的姑娘,可惜没有姑娘看得上我,我也没有孩子……”
“那劳烦恩人留下名姓?”
“我姓罗,叫我老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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