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在海深处

许云霜的单车是一辆骚气十足的亮绿色山地越野，她瘦小的体型和甜美的长相与此车的气质格格不入。

        穆云曾亲眼见证，骑在车上的许云霜，一双小短腿奋力扑腾也够不到地面，因此她“停车”即“跳车”。为了降低她的丢人程度，许云霜特地练习了一个“帅气逼人”的跳车姿势。

        首先，不能提前减速，控制车子保持高速行驶；然后，找准地点，右腿迈向左腿，从侧边飞身而下，快速稳住，保持直立；与此同时，通过手上动作，模拟奔驰骏马急停时前蹄高扬的场景，让车头肉眼可见地脱离地面，再通过人力缓缓降落。

        在许云霜的想象中，她像个骑着高头骏马的女将军，千里迢迢奔赴沙场，目的地有一群受她领导的属下躬身等候，她风驰电掣地驶近，欺到他们身前才翻身下马，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吓得那群人屁滚尿流。

        至于许云霜对“帅气”和“凶恶”的执念，大概源自她对本人小个子的不满。

        这一套在穆云眼里就是掩饰，跟郭富城边甩头挤出迷人微笑，目的是不动声色地边降低话筒是一个道理。穆云有合理理由怀疑许云霜的庞然大物是从她哥那继承来的，或者干脆是他哥得了新的丢了旧的，把烂摊子甩给她的，这货还骑得不亦乐乎呢。

        穆云的是一辆浅蓝色的轻便脚踏车，不过加了一道工序，龙头前的咖啡色塑料车筐被拆了，后座安装了一个加粗的灰色钢丝筐，用来装她总是重得异乎寻常的书包。

        这两辆有些不伦不类的自行车，分别有各自的爱称和黑称。许云霜管自己的酷炫大越野叫“英雄”，穆云管自己的轻便小脚踏叫“小姑娘”。

        当穆云坚持要称许云霜心爱的坐骑为“丑男”，并拒绝解释原因时，许云霜迅速展开反击，坚持把穆云的“小姑娘”改叫“老奶奶”，并且详实罗列理由如下：车子上了年头了，车漆都剥落了，车架上溅满了泥点，而且骑起来吱嘎作响；主人不知爱护就罢了，违背其天性还强行使改头换面，使其充当免费劳动力，承受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许云霜下车帅气，上车同样精彩。只见她轻盈一跃，稳稳坐上车身。因为双脚无法触地，单脚虽能触地，但看起来狼狈不堪，所以她只好慢慢踩脚踏板，绕着还在慢吞吞绑书包的穆云转。

        “我佩服你，许云霜，真的，五体投地。你tm为了宣告天下，‘我、许云霜，不矮’，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往鞋里垫两条增高鞋垫，骑一辆比你人还高的破车，体测时人家机器给你报了个159你就怨天怨地……快给我下来，绕得我头疼！明令禁止校内骑车！”

        许云霜撒欢似的骑出好远，听到穆云猝不及防的吐槽，立刻来了个180度调转，抗议似的大喊，“我是正宗的160，我才不矮。再说了，人往高处走，我又没有恐高症，向往高处怎么了。再再说了，凭什么我身边的人海拔那么高啊！170大姐、185大哥，你们离我远低就万事大吉了，我的高度饥渴症说不定立刻就烟消云散了。”

        穆云终于绑好，推着车走出车棚。许云霜也立刻帅气地跳车，飞快地跟上去。

        此时，车棚里只剩下零星几辆车，不少还落了一层厚厚的灰，一看就是被原主冷落已久的“弃儿”。许云霜每周五都要用眼光梭巡一遍，“留守儿童”们还是灰扑扑地站在原地。许云霜怀疑有些车已经滞留在这一年多了，始终没人认领，像被人彻底遗忘了。

        许云霜很愤怒，愤怒到想投稿广播站，痛骂一些不负责任的车主。在她眼里，这些人和把小孩丢弃在火车站的父母一样，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

        小许同学的爱物是出了名的。一般人能找出三件用了十几年的东西已属不同寻常，小许一个17岁少女，身边却被一些用了10多年的“老古董”环绕，譬如她那正面映着哪吒闹海的年画，背面映着九九乘法表的黄铜铅笔盒，据本人回忆，这是她翻箱倒柜，在爷爷房间里找到的，爱不释手，爷爷当生日礼物送给了她，她从幼儿园用到高三了，毫无换新的打算。

        所以，许云霜决定，毕业前如果这些自行车还是没人认领，她一定匿名投稿广播站，给某些人渣好好上一课！

        这一念头稍纵即逝，许云霜立刻赶上穆云，两人慢悠悠推车走出校园。

        此时校园里人已不多，着急的早已身先士卒，飞也似冲出去了，剩下的则和许云霜穆云一样，慢慢地晃悠。

        头顶的天蓝得发青，白云大片大片铺展。许云霜和穆云走过一条林荫道，道旁种着参天白兰，发出沁人心脾的草木香。

        许云霜抬头，天很蓝，但像罩了一层玻璃一样熠熠闪光。许云霜不太喜欢这种蓝，总觉得太轻了，这里的海也一样，几年前海水是浅碧色的，近几年不知是不是受了污染，逐渐变成了淡淡的土黄。许云霜喜欢那种浓到发黑的蓝，像粘稠到化不开的黑夜。

        她没有刻意查过世界上的哪个地方有那种颜色的海，只要她坚信海就在那里就够了。

        她死前会找到她的海，一定会找到的吧，再不济，还有个叫黑海的地方呢，这名字应该不是坑人的吧？然后她会托人选一个乌云密布的阴天，开着滑翔机，贴着海面飞行，把她的骨灰一路撒下去。

        穆云扭头看许云霜，见她突然沉默不语，抬头后很快低头，盯着地面出神。

        穆云伸出手在许云霜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魂丢了？”

        许云霜一瞬间抬头，“我在想我们晚上看什么电影。”

        穆云耸耸肩，“我都可以，杂食动物，不像你那么挑。”

        许云霜沉吟片刻，“那我们看《海边的曼彻斯特》吧。”

        “讲什么的？”

        “一个很温暖的故事吧……”

        “你看过了？”

        “看过简介，不过我不准备对你说，保留一点神秘感！”

        许云霜朝穆云吐舌，不再理她。从口袋里掏出sdeep》单曲循环。

        许云霜和穆云一前一后出了校门，跨上车，行了一段路，过了两个红绿灯，终于转入一条靠近大海的路。咸涩味的海风迎面吹来，海水安静地冲刷着细软的黄沙，泛起雪白的泡沫。

        此时有一条船渐渐驶离港口，慢慢缩成一个点，许云霜时不时扭头看，一直到那船从视野里消失。

        耳机里传来略有些沙哑的男声：

        “eventhoughthewayi\''min

        即使我所在的这个世界

        theperfectpitchthisworldappears

        以怎样完美的状态呈现

        thegreatestpressuresofmysindon\''tdisappear

        那沉重的伤感始终挥之不去

        ……”

        其实这是一首情歌，正确翻译应该是“情深似海”，讲了一个深受失恋痛苦的男人，仍然愿意倾尽权利成就女友的梦想和幸福。许云霜近乎虔诚地相信无私的爱，只是怀疑没人会这样爱自己，她所得的爱，要她自己挣。

        许云霜把这首歌翻译成“在海深处”，她捕捉到了其中轻描淡写的悲伤，并深深着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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