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效忠

陈玉颂一直是个沉默规矩的男人，他不争宠不献媚，在宫里活的非常透明，以至于沈涟死后没几月女帝就将他忘了个干净。

        那时候燕十三带来的威胁也已经让女帝日夜烦心。就这样，陈玉颂带着沈寄寒在冷宫里艰难生存了三年，迎来了新的女帝：燕十三。

        燕十三土匪出身，对已经变成“亡国之君”的女帝没有手下留情，对女帝的后宫也没什么怜悯之心。

        该处死的处死，该放出宫的放出宫，冷宫里一干没什么用的罪人，当然也全都死了。

        也是沈寄寒聪明，才能漫天过海的活了这么多年。

        当然——

        他们能活下来，也不仅仅是沈寄寒一个人的机智。

        沈涟是个富家小姐，出身世家，为人一向平和，即使遭遇了此生最大的不幸，也没能将自己的恶意肆意发泄给别人。宫里好多人都受过她的恩惠，这些人有许多都是底层的侍人，在浩劫里活下来，还记得沈涟的恩情，给陈玉颂父子些许的庇护。

        他们都是出身底层，在泥淖里挣扎，在换了一批主子的宫里就像浮萍一样，被沈寄寒暗地里团结起来，配合几个已经被放出宫的人，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民间商会：奇珍会。

        他们背后有沈寄寒，虽然都是底层人物，但聚集在一起，也多多少少的攒下了一点儿家底。

        上辈子的这个时候，因为她同女帝的争执，害的旒贵君去凤后宫里立规矩，旒贵君使了点儿手段，导致凤后宫里一个小侍子毁了一件女帝赐给他的宫袍。

        那衣裳十分的贵重，凤后被女帝勒令修复，他也担心女帝生气，亲自找人来修复，又去了浣衣坊，找人来洗这件宫袍。

        当今女帝注重规矩，又有旒贵君这样的人掌管宫规，因此宫里内外十分严苛，导致沈寄寒手下的那几个人互通款曲十分困难，给陈玉颂治病的药断断续续的一直都配不齐，拖得他病入膏肓。

        凤后去浣衣坊的时候，正撞上他高烧数日晕倒，起了怜悯之心，赐了一副药给他。

        但因为凤后不懂御下，底下人看人下菜碟阳奉阴违，那一副药虽然帮陈玉颂退了烧，却也成了催命符。

        陈玉颂蹉跎半月左右便去了。

        这个时候，沈寄寒开始正式谋划逃出宫去，他的计划很详尽，却到底是功亏一篑，被侍卫当做私逃的罪奴往死里打。

        他快被打死的时候，又是凤后经过拦了拦，将他收在了自己身边，当一个洒扫的小侍子。

        后来，又因为他身量张开了些许，将他赐给了太女燕云璐。

        就此，燕云璐得到了她此生最大的倚仗和支持。

        而沈寄寒就被这一碗药填进去了一辈子。

        沈寄寒感觉自己洗了穿越以来最舒服的一个澡，身上的泥垢都清理的干干净净，精良舒适的浴桶里放了一点儿去污活血草药，还有烧开的热水不断地送进来，维持浴桶里热水的温度。

        他将自己搓洗的干干净净，裹着送上来的薄绒浴巾出来了。

        紧接着就有干净温暖的衣裳送来，还有一个侍官带着笑意上来，小心翼翼的对他行了个礼，服侍他穿好衣裳，又帮他把头发擦干，打理整齐。

        御医又来给他把了个脉，仔细问诊一番又恭敬的退下了。

        这来回折腾，约莫大半时辰的光景就过去了，房间里终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沈寄寒吐出一口气，缓缓的坐在了妆台前。

        旒贵君深得女帝宠爱，一人独占一宫，因此这宫里房间很多，也能保证隐秘性，即使女帝常来，也看不出端倪来。

        燕云知既然已经得到他的承诺，也不会这么着急。

        短暂的空白时间里，他重于能整理思绪，好好的想一想自己的未来了。

        曾经他也是出身富贵，家中生意不能说最大，但也绝对能排得上名号，只是家族人口一多，龃龉也就多了起来，父母给他留下的大笔遗产差点儿成了催命符，沈寄寒费几年的功夫，前前后后使了不少的手段，才顺利的继承了家产，站稳了脚跟。

        那时候他已经三十多了，一个人最好的年纪都蹉跎在了阴谋诡计上，沈寄寒觉得可以了，他做了些准备，想要娶一个温柔贤淑，超持家务，生儿育女的妻子回来。

        就是在去相亲的路上，一场车祸终结了他的生命。

        本以为这庸碌无为的一辈子就这样匆匆的过去了，结果他再一睁眼，发现自己成了一个刚刚从寒池塘子里捞出来的婴儿，刺骨冰冷的寒冬吹掉了他身上的小冰碴。

        一个冷漠尤带嘲笑的女声在耳边：“看在这是一个没用的男孩的份上，我饶他们父子一命。”

        沈寄寒：“？”

        他没能搞明白自己是怎样的一个处境，婴儿脆弱的身体就让他彻底晕了过去。

        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被一个男人抱在怀里，他抱着他声音清浅的背着诗，沈寄寒听了两分钟，发现他背的是《男训》？

        就tm的离谱。

        但无论如何他都已经彻底的离开了他曾经的世界，复生在这一个小小的婴儿的身上，他并不太想死，即使过得很艰难，即使要出现了要男人雌伏于女人，男人三从四德，男人怀孕生女这样挑战他三观的事情，他也想活着。

        陈玉颂是个犯了错的侍君，他在冷宫里什么都没有，还有一群疯男人时刻哭哭笑笑，想要生存下去已经足够痛苦，他还要抚养一个婴儿，日子当然很难。

        落下寒池，让这具婴儿身体刚刚出生就高烧了三天，陈玉颂挥霍尽了他带进宫里又积攒数年的身家，坐着月子喝各种苦药，再用乳汁喂给他，才算是保住他一条命。

        所幸沈涟曾经的品德修身做到了家，宫里总有一些侍人还记得她的恩，明里暗里的给了帮衬，而他们父子实在碍不到什么贵人的眼，他们总算艰难的活了下来。

        直到燕十三打进宫来。

        因为宫里宫外的一番重组，陈玉颂和沈寄寒成了两个已经“死去”的人，宫里也不再往冷宫里送饭，那道大门就此锁住了。

        冷宫里本就只有剩饭叟饭，他们出不去，别人进不来，似乎饿死在冷宫就是结局了。

        冷宫荒僻，这个时代又生产力低下，他连一把趁手的刀具都没有，更勿论其他的法子。

        就在他已经快要绝望的时候，冷宫大门上的铜锁被打开了，浣衣坊的管事嬷嬷从内务司拿钥匙的时候，悄悄的连冷宫大门上的钥匙也顺了出来，打开大门放了他们出来。

        冷宫大门紧锁，也没有人愿意去，那钥匙搁在内务司也不过一个不起眼的装饰，嬷嬷用曾经拾到的旧钥匙换了冷宫的钥匙，反正也没有人天天拿着钥匙去验证到底对不对的上冷宫的锁。

        嬷嬷也过的困难，一个人的份例也养活不了三个人，陈玉颂便混进洗衣侍人里，来送饭的侍人送餐食懒得点人，其他洗衣侍人们也顶着繁重脏乱的工作，麻木的苟且一天是一天，他们也不知道侍人造册上到底有几人，还以为陈玉颂就是他们坊里的人，陈玉颂就这样瞒天过海的干了下去。

        后来有放出宫去的侍人同他们联系上，陆陆续续的能送进来点儿钱粮用具，沈寄寒也不白要他们的东西，他把陈玉颂剩下的两件首饰换了银钱递出去，再使了点法子，让这几个侍人盘了一间铺面，断断续续的买卖些新奇东西，总算培养出了一点儿势力，只等着他们逃出宫去，就能把铺子做大一点儿，做个民间的小商队，纵使艰难些，也比这样朝不保夕的日子好过多了。

        可惜，陈玉颂一来身子骨不行，二来他不舍离开这个唯一能保有沈涟有关记忆的地方，三来他们实在找不到合适的门路，这件事一直耽搁下来。

        一直耽搁到了他快死了。

        “你身子骨有点儿亏空，御医说要是不好好养着，以后可能不好生育。”燕云知站在门口缓缓的说着。

        沈寄寒愣了愣，他站在窗前，回头看来，表情尚待两分的怅惘，一张面容已经可以初见精致清绝。

        他肖似他那早逝的母亲沈涟，下巴尖俏，骨相清隽，眉目间痕迹精致，线条优越，一头漆黑的长发散在身后，身量消瘦脆弱，为他与生俱来的矜贵感平添两分脆弱，好像是薄胎细釉的瓷器一般，带着易碎的精美感。

        即使年纪尚幼，他身上也没有孩童该有的懵懂纯澈之感。

        “这似乎同殿下的愿望并没有什么关系，”他轻轻的说：“殿下愿救我父亲，我已经感激不尽。”

        他愿意接受自己在这个社会的地位，却也实在不想雌伏于她人身下，生儿育女，所以不能生育就不能生育吧。

        燕云知挑了挑眉，有一点点的惊讶。

        她从来不知，还有男人竟然是不愿意生孩子的。

        两世为人，她所见的所有男人，都在努力的想要生孩子，他们有的是为了爱情，因为深爱那个女人，所以想要留下爱的证明，有的是为了权势，孩子就是他们争锋的筹码，也有的是为了保险，为了有一天能老有所养，不至于晚景凄凉。

        哪怕有些人明面上说不想生，不在意，却也实在是各种现实原因和身体条件所限制，不得不看开。

        可沈寄寒不是这样的，他就是真真切切的不在意，无所谓。

        难怪，燕云知了然的想：难怪上辈子沈寄寒一生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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