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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18章


顾希言折回醉仙楼西楼,发现沈琼英并不在那里,问了店里的伙计,方知她去了后堂。

        顾希言信步来到后堂,却见沈琼英轻轻捂着肚子,正在默默喝一杯烧酒。他眉头微皱:“不是告诉过你,腹痛不要喝烧酒吗?”

        少时沈琼英最爱吃蟹,秋季螃蟹大量上市的时候,沈家的餐桌上每天都少不了它的身影,她有时贪吃便会腹痛。听说烧酒驱寒,有时吃了螃蟹后,她便会喝一些烧酒。顾希言却对沈琼英这种做法不以为然,他认为饮酒伤身,每每会劝阻。

        顾希言此话一出口,二人皆愣住了。一旁的春兰一脸莫名其妙的神情,问道:“姐姐让我烫烧酒,是因为腹痛的缘故吗?我还以为姐姐就是想喝了呢。”

        沈琼英无奈道:“大概是螃蟹吃多的缘故,肚子稍有点疼,无甚大事。”

        “哎呀。”春兰忙道:“姐姐那里不舒服要告诉我呀,饮酒伤身,我去给姐姐熬点姜茶去。”

        “不必熬姜茶了。”顾希言突然发话道:“你给她煮一点牛乳粥吧。”

        沈琼英看了顾希言一眼,心中似有无限感慨。当年母亲谢小鸾最宠自己,自己偶尔不舒服没食欲,母亲都会亲自下厨煮牛乳粥。

        春兰也诧异地看了顾希言一眼,又见沈琼英并无异议,便乖乖退下煮粥了。

        醉仙楼煮粥用的是一口有盖有柄的薄铫,保温又不漏气。米选用新下来的余杭粳米,粒粒晶莹剔透。春兰将粳米淘洗净,薄铫中加水适量,用小火慢慢熬粥,中途不添水,也不搅和,至米汁粘稠,再将鲜牛乳放入粥中,等到再次煮沸,加入白糖调匀,洒上几粒枸杞,牛乳粥便做好了。

        春兰把牛乳粥端到沈琼英面前,她的眼睛立即亮起来。粥色乳白,上面飘着一粒粒红色的枸杞,看上去卖相很好。用鼻子一吸,便闻到了阵阵奶香与甜香,实在诱人食欲。

        沈琼英顾不得许多,忙舀了一勺粥品尝,质地粘稠,但颗颗米粒是完整的,当真香滑适口。粥是滚烫的,入口有浓郁的米香,亦有牛乳的醇香,清甜不腻,喝下去肚子舒服极了。

        这是她熟悉的味道,恍惚间,她似乎又回到了十多年前,那时她父母双全,还是在母亲怀中撒娇的少女,便是闯下天大的祸来,也会有人担着,那真是她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可是人终究会经历变故,终究会长大的啊。想到这里,沈琼英的眼圈微红,她不愿外人看到自己的软弱,便低下头,假装专注地喝粥。只是喝到后来,便有了苦涩的味道。

        默默无言喝完粥后,沈琼英才发现顾希言正在看着她。

        沈琼英心里一慌,埋怨自己光顾着喝粥了,忙起身道:“今日失礼了,这粥很好喝,顾府丞要不要来一碗?”

        “不必。”顾希言淡淡道。

        沈琼英忙又问:“顾府丞此番折返回来,是有话要问我吗?”

        “忽然想起一事要请教沈掌柜。”顾希言的眼光扫向一旁的春兰。

        春兰立即会意,忙道:“那顾府丞和姐姐聊,婢子先退下了。”

        春兰走开后,顾希言且不问问题,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感慨道:“我记得益儿当初也很爱喝牛乳粥的。”

        沈琼英愣了一下,神情便有些放松:“没错,他一生病,就闹着让我给他煮牛乳粥。有次你生病了,我也给你煮过一次,他很是嫉妒,当天都不想理我呢。”

        顾希言露出微笑:“他那时老是抱怨你偏心,觉得你有了好玩具、好吃食,都先想着我,其实是他有时赶得不巧罢了。就比如说有次你做了樱桃酪,他一个人吃了两碗,还把我的那份也抢去了,最后闹得肚子疼,他就没话说了。”

        沈琼英笑了:“益儿小时候和我一样贪吃,他还想和我学做菜,可是父亲认为君子远庖厨,严禁他这样做。他当时还很是不平呢。”

        顾希言笑道:“这么看来,益儿小时候脾气是很倔。”

        “长大了也一样倔。”沈琼英叹道:“不过比小时候懂事多了。早知道他会不辞而别,今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我当初应该对他再好一些的。”

        一时二人皆沉默了,又过了一会儿,沈琼英轻咳一声道:“还是说正事吧,你不是有话要问吗?”

        顾希言愣了一下,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低声道:“我忽然想起一事,张侍郎去世那晚离开醉仙楼时,可是身着玄色直裰?”

        沈琼英思索片刻道:“是的,我对此有印象。”

        顾希言随即问:“那直裰的上襟可有水迹?”

        “没有。”沈琼英愣了一下道:“张侍郎为人一向极修边幅,即使是酒后,衣袍也是整洁的,我并没有看到水迹。”

        顾希言眉头微锁,喃喃道:“这便奇怪了。”

        “有什么不妥之处吗?”沈琼英还要再问,却见谢临径直走了进来。

        沈琼英忙起身迎接,笑问道:“谢表哥,你不是去扬州收租去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谢临先向顾希言行了礼,才笑对沈琼英道:“放心不下醉仙楼的事,你这次蟹会效果如何?菜式受欢迎吗?”

        面对谢临,沈琼英是十分放松的,笃定笑道:“那自然是好的,谢通政、蒋御史等人都觉得蟹会办得很好,菜式简约美味又不奢华,约好了明年还要来呢。下次的蟹会定在十一月初一,专门邀请金陵的文人墨客,届时还要劳烦谢表哥出面去请了。”

        谢临笑了:“这自然不用你说,包在我身上好了,想我谢某人别的不好说,在金陵的人缘还是很好的,我亲自去请,他们总得给我个面子。”

        沈琼英笑道:“谢表哥做事我最放心了。对了,你在扬州那块地,今年收成怎样?”

        谢临随口道:“今年从八月里一直涝,年成不大好,只收上来三千两银子,比去年是差些。不过你放心,醉仙楼的资金是有保障的。”

        沈琼英感激地看了谢临一眼,刚要再说些什么,却见一旁的顾希言沉声道:“二位有事先聊,顾某告辞。”

        沈琼英这才发现自己只顾着与谢临聊天,把顾希言晾在了一边,忙招呼道:“顾府丞还有别的话要问吗?不然喝杯茶再走吧。”

        “不必。”顾希言淡淡道。

        谢临看了顾希言一眼,笑笑道:“如此,顾府丞慢走不送。”

        顾希言走后,谢临面色微沉问:“顾府丞怎么来了?他这一阵子来得太勤了。”

        “他有话要问我。”沈琼英向他复述了一遍,谢临沉思了一会儿道:“一时半会儿还摸不出他的用意。以后官府来人,你一定要及时通知我,我去和他们周旋。上次我嘱咐过你的,千万别忘了。”

        沈琼英忙解释道:“这不正巧赶上谢表哥去扬州了嘛。再说顾府丞是正派人,我清清白白的,他也不会冤枉无辜的。”

        谢临眉头紧皱:“英英,我要说多少次你才明白。今非昔比,物是人非。我知道你少时与他熟识,可如今你们身份、立场都不同了。遇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啊。他现在已经不是故人了,他代表的是应天府。你还是太年轻,和官场之人打交道少,不明白里面水有多深。金陵官场官官相护,出了事只会拿我们这些平头百姓顶缸,远的不说,我父亲当年的经历,你难道忘了吗?”

        谢临的父亲,也就是沈琼英的母舅谢兆,当初亦是扬州城有名的盐商,家资饶富。但当时新上任扬州府尹李用丰屡次提高盐税,但凡地方有土木工程,便强令谢兆等人捐款,后来朝廷在西北用兵,户部筹不来款项便分派给苏、杭、扬等富庶之地,李用丰又勒令谢兆带头捐款三万两。

        谢兆那几年盈利本来就少,家产日益消耗,但自古民不与官斗,他思前想后,还是忍痛捐了那笔银两,只是心中那股郁郁不平之气却无论如何也消不下去,为此大病了一场,身体也大不如前。

        这也是谢临一直以来的心病。

        话说到这里,沈琼英忙放软了语气道:“都是我不好,勾起谢表哥的伤心事了,你放心,我以后再与官府之人打交道,一定会告诉你,也一定会小心的。”

        “这就是了。”谢临这才稍微放心,又叮嘱沈琼英道:“螃蟹虽然美味,可多吃了会腹痛。你这段时间张罗蟹会,可千万别贪嘴。”

        还好谢临没发现自己喝烧酒。沈琼英忙笑道:“我记得了,并不敢多吃呢。”

        谢临又嘱咐了沈琼英一些生意上的事,方离开了。

        忙碌了一天,此时沈琼英终于放松下来。她呆呆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趣,又信手推开窗户,那月华便如水一般洒落进来,她的目光亦变得迷蒙。

        忽然间起风了,吹动院中花影摇落,月色如涟漪一般慢慢浮散。沈琼英一阵恍惚,仿佛身在梦中,不知今夕是何年。此时尘世间的种种都在记忆中褪去,她却清晰地记得,当年顾希言曾对她说:君子当不怀其身,以天下为念。那是属于他们的少年意气。

        时隔多年,他是否一如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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