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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轻舟一盏(3)


  她的整个身体都在涡旋的带动中打转,五脏六腑仿佛要被这激烈的转速甩到地狱深处。意识与大脑开始脱节,她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骨骼脱臼所发出的咯咯巴巴的脆响。
她开始怀疑那个所谓的天命:白泽与明主相伴,明主不逝,白泽不死。在真正的天下之主死去之前,她不会死。可是现在她却分明感到了死亡的逼近,不管那个天下正主究竟是谁,又藏在那个犄角旮旯,他此刻又能如何让她在这要摧毁整条江的涡旋中活下一条命来?还或许,他也在经历着死亡,所以她才会死去?
她最后一次睁开眼眸,隔着翻滚着的浑浊水流,她看到了黑洞洞的江底,那黑色在她的视线之中放大,又一次放大,再一次放大。像是一堵沉重的铁墙,堵死了全部的希望……
……
她再一次睁开眼是被迫的,因为她感到了一股怪力正在拉扯着她的身体,这力量并不是来自涡旋,而是与涡旋相反的,把她向上拉扯。力量的源头固定在她的手臂上,是另一个人的手臂。这是她在在陷落涡旋之后第一次抓到一个固定的东西,于是她几乎是出于本能的紧紧抓住了那一只手臂,忍住自己肺部快要张裂的窒息的疼痛,睁开眼睛,寻找浑水的上方那一点几不可见的光源……
透出水面的一刻,她简直狼狈至极,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一边呼吸,一边狂吐。她被拖到一盏小舟之上,这时候她才看清楚这一盏小舟就是刚刚落水的那一盏,把自己从江底拉上来的人就是上官锦年。
夜色笼罩,星星垂在穹顶,江水经历了刚刚的暴餍,变成了大哭之后沉睡的孩子,整个水面都波平如镜。
花翻坐在船头的边沿,对着水面像是一个呕吐机器一般,把五脏六腑里的江水与泥沙倒倒干净,场面惨绝人寰,甚是煞风景。
唯一庆幸的就是,这是仲夏的黄昏,再加上天气干燥炎热,她浑身湿透也并不感到特别寒冷。
终于吐干净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肠子和胃都不真实起来,同样不真实的还有眼前的上官锦年。
她第一次看到上官锦年这么狼狈,没错,就是狼狈。他浑身透湿,衣服上还沾着泥沙,头发早已经散了,湿哒哒地往下滴水,看上去再没有了平日里的威严,甚至没有一点点的形象可言。
花翻有点想笑,可是她自己的小命刚刚被上官锦年救下,面对此情此景,要是发笑,未免太白眼狼。无奈之下,她只好使劲咳嗽了几声作为掩护,咳嗽的眼睛都弯了起来。
“还没好么?”上官锦年看到花翻又在咳嗽,一脸严肃地询问道。他脸上的严肃与他浑身湿淋淋的狼狈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比。
花翻捂着嘴眼睛越来越弯,终于伸出手去,从上官锦年的头发之上取下来一根很长的水草,笑而不语。
上官锦年也微笑,默不作声地从花翻的头发之上取下来更长的一根……
花翻干笑了两声,笑到面瘫。她低头看看,这才发现自己也是满身的泥沙,到处湿淋落水的,不比上官锦年好到哪里去,甚至比他还要凄惨得多。
她有一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毕竟这次的危险是由于她的不走心造成的。
“真是倒霉透顶。”她怨天尤人,企图把自己的错误嫁祸给时运。
上官锦年不和他一般见识,顶着一头滴水的水草,十分儒雅地微笑道:“是啊,没想到竟然会遇到涡旋。”
花翻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和上官锦年正常的沟通了,心里对他也不感到那么的赌气了,左思右想了好久,还是决定说一声谢谢。
“谢谢。”她说道,声音细弱如蚊吶。
上官锦年对她突如其来的客套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阿真谢我什么?”他反问道。
“额……”这有什么好问的,花翻在心中吐槽。“算是谢谢你英雄救美吧。”她说。
上官锦年笑:“英雄向来孤胆,我是做不来的。阿真不会是想拐着弯说自己是美人吧?”
花翻扶额,满脸黑线。
“这是什么鬼地方?”花翻从手指的缝隙之中发现这小舟孤零零地漂在江水之上,岸边却找不到了江于城的影子。
“没关系的。”上官锦年说,“反正这江水是绕城而流的,现在只不过是距离江于城稍稍远了一些,但终究还是会绕回去的。
“那它还要绕多久?”花翻问道。
“这就不知道了。”上官锦年说,“或许一两个时辰,或许三四个时辰,或许……一整夜。”
“不能快一些么?”花翻皱眉。
“唔……可以啊,阿真找到桨就可以。”上官锦年说。
花翻噎死,那一把木浆,早就在落水的混乱中不知被她扔去了哪里,又如何找得到。没有桨,这小舟就没有什么动力,只能凭借着风速水流,缓慢地在江水中飘荡。
“你就不会多带一些人手么?你今天为何是这样的打扮?”花翻这时才开始仔细打量上官锦年,他那一身湿透了的衣服没有丝毫的锦绣珠玉作为装饰,与他平日的风格大相径庭,不像是帝王,倒像是一位书生。”
上官锦年发现了她在打量,笑问道:“阿真可看出些什么,我今日这身衣裳可入你的眼?”
“有辱斯文。”花翻道,这家伙装起书生来有些怪异,没什么文弱清秀的感觉,一点都不合适。真不知道他今天是中了什么邪,竟然装个穷书生,买了一只小破船来游江,真心是匪夷所思,匪夷所思。
“你今天……有些奇怪。”花翻有话直说。
“有何奇怪?”上官锦年明知故问。
“你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还有,你为什么都不问我这一天做了什么?”她说。上官锦年对于他们昨天的决裂只字不提,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让她感到不舒服,比起表面的和平,她更愿意把什么事情都敞开来说。
上官锦年收敛起唇角,他不再笑了。天色不知何时早已经暗了下来,今夜有星无月,星辰一颗一颗垂在穹顶之上,江面平坦开阔,对比之下,狭小的小舟如同沧海之一粟,永生之蜉蝣。
“我以后绝不会再过问阿真。”上官锦年说。
“你想知道什么,哪里用得着问我。”花翻说。他知道她所有的秘密,所有的心思,而这些,都不是她亲口告诉他的。尽管她总是不想承认,但上官锦年对她实在是了如指掌,十几年的相濡以沫,他对她的了解已经到了快成了她肚子里的蛔虫的地步。而最让花翻无法接受的是,与此同时,她对于上官锦年的心思却每每猜不透,摸不着,这颇有一些不太公平。
“那我就一直骗你好了,反正你又不过问。”花翻冷笑:“我事先说明,有些事情我是绝对不会说实话的,就像战报的事情我没有说实话,五色召的事情我也没有说实话。不过相比而言,你瞒着我的,或许更多一些,我们也算是两不相欠,图个安稳。”她说的也不全是气话,至少十分真实地反映了他们现在的真实处境。
“阿真若是想骗我,就尽管骗好了。”上官锦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许的落寞,但却是没有一丝一毫开玩笑的成分。“因为即使是欺骗,我也不想要阿真离开。”
花翻一愣,瞬间觉得泪腺有些酸楚,泪水涌上来,模糊了视线,星光璀璨的江水变作一大片的光影模糊。不知是不是这一身书生衣裳的作用,今天上官锦年说起话来竟然如此的直接,以至于她的泪水都全然不再听话了。
其实她也觉得,哪怕是靠着虚假的欺骗呆在他的身边,哪怕是每时每刻都想着如何跑路,哪怕是信誓旦旦与他定下一个个约定,然后又迫不及待地耍赖毁约。她也渐渐的不想离开了,就好像是中了什么魔障与瘾症一般,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不知道在哪一天,她竟然不再那么专心致志地想要逃跑,不再那么执着地想要自由了。
他们之间很不靠谱的,靠着各种谎言临时维系起来的一点点温情。本是荒诞不已,可缘何竟让他们两个人都生出许多的不舍来?关于这个问题,花翻也不甚明了。
“要是我不答应呢?”花翻继续嘴硬,下一秒,她强词夺理的唇就被突如其来的吻堵了一个严严实实,把一肚子的傲娇台词全部咽回到了肚子里面去。
花翻刚刚从鬼门关里溜达了一圈回来,哪里有许多的力气可以用来反抗,面对恶狼之吻,变成了一只毫无还手之力的软柿子,认吃认宰,完全配合。她也不知道刚刚把他从江底拉上来的上官锦年是哪里剩余的那么多的力气,她都不反抗了,还不罢休,越吻越深,没有一点要放手的意思。花翻干脆闭上了眼睛,像一具尸体一般,不做任何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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