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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黑水暗溪


  青龙君难以置信,“女人蠢起来,牛都拉不回。我先问问,你闭气,最长可以闭多久?”

  林雪崚不知此问何故,照实回答:“我自小练内功便点香计时,现在能闭三柱香的功夫。”

  三柱香,青龙君耸眉一叹,“你要真想救你师兄,必须得过三关。”

  “第一关,是一条十里长的黑水暗溪。咱们现在在鹰涧河上游中段,中游有一座觖翅峰,暗溪入口就在觖翅峰底。整条暗溪除了在第五里处有一个拱起的空洞,没有其它可以换气的地方,你必须闭息潜游五里,在空洞换气,再闭息潜游五里,直至暗溪出口。”

  “倘若坚持不住,就会憋死在那黑水之中,尸身腐烂膨胀,也许半个月后漂到出口,也许永远不见天日。本教封河令尚在,这条暗溪,教中没什么人知道,既是去第二关的捷径,也是唯一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离开鹰涧峡的办法。”

  林雪崚咬咬下唇,因为常去水灾泛滥的地方,向丁如海学过泳技,但没人逼迫,总是偷懒,至今游得笨拙。

  “我在园中池子里扑腾过,水性实在是……”

  青龙君嗤的笑出:“我见识过,一入河就呛昏了。”

  林雪崚忿忿不平,“哪能人人都象你们青龙寨,全是活泥鳅!你快说,第二关又是什么?”

  “到了暗溪出口,沿溪流一直走,那溪流会汇入一个口窄腹阔的岩洞,洞内的石壁上有成千上万个大大小小的孔穴,住着无数吸血蝙蝠,它们夜出觅食,黎明回归。”

  “蝙蝠采血的时候,会泌出麻痹人畜的唾汁,使被咬的人畜毫无知觉,而且不让血液凝固,一直源源无尽的流淌。蝙蝠边吸边滤,血中的水都被排弃,留在腹中的仅是浓稠的血精,这样它们不仅吸得多,还可以保持身轻易飞。”

  “这群蝙蝠的首领,是一只百余岁的白翼蝠王。蝠王并不亲自觅食,而是吸取其它蝙蝠呕出来的血精,每日由最强壮的蝙蝠轮流吐喂。蝠王吸饱之后,会飞到洞口最高的树顶上,趁夜昼更替、星辰变幻之际汲取天地之灵,把腹中血精再行浓缩,排出废血,日出之前滤毕,飞回洞中。”

  “所以蝠王腹中留下的是精中之精。你的第二关,便是在它飞回之前将它捕住,迫它呕出腹中的‘血王精’。”

  “要当心的是,蝙蝠听嗅极灵,何况老奸巨滑的蝠王,稍有不慎,让它惊觉,只要它尖叫一声,那洞中几十万蝙蝠大军倾巢而出,你立刻被吸得一无所剩,所以必须藏匿稳妥,适机出手,一步成功。”

  林雪崚沉默片刻,“取了血王精之后呢?”

  青龙君伸手在地上涂划,“倘若你没在暗溪中憋死,也没被蝙蝠吸干,便沿这条路赶快离开。”

  指着图上各处,这般那般解释一番,“最后向南,再西折,出来就是化龙岭南坡,之后的路,想必你都认得了。”

  林雪崚仔细默记,疑惑道:“你说有三关,只讲了两个,第三个在哪里?”

  青龙君抱起双肘,“第三关么,说来最容易,却也最难,你知不知道怎么取人身上的血髓?”

  “我知道,以前秦老爷子给人治病取髓,我亲眼见过。”

  “你得了血王精回去,即使你师兄还没死,想必也是全身毒血,奄奄一息。血髓是生血之源,你要另用干净的血髓在他体内造生新血,与毒血相抗,可血髓生血缓慢,那血王精便派上用场了。”

  “血王精是浓缩之物,有奇强的逆吐之力,可以百倍加快造血之速,你把干净血髓与血王精相混,取十二根中空铜针,将混合以后的血髓血精,针刺导入你师兄的十二经脉,剩下的便听天由命。”

  “如果血王精催造之速够快,新血能将毒血逼退换净,他便有救,否则的话,呵呵,你这身白衣裳都不用换,就直接哭丧吧。”

  说完最后一句,两手枕于脑后,跷起脚来,甚是开心。

  林雪崚看不过眼,“别人要死,你那么高兴干什么,你长的是驴心吗?”

  以新代陈的确不是寻常的解毒之法,她顿了一顿,“青龙君,我不认得觖翅峰,你能不能带我到暗溪入口?”

  青龙君敛了嬉笑之色,以为这通描述足以让她知难而退,她竟然不自量力,要来真的。

  目光在她脸上打量片刻,他扬手将葫芦掷过来,“全喝光。天黑之前出不去,到天黑还有两个半时辰,你若不能恢复体力,我直接把你敲死了扔进暗溪,省得费事。”

  林雪崚仰头将那腥苦的豹子奶喝光,然后打坐调息,聚气行功,不敢有丝毫懈怠。

  四肢恢复之后,青龙君令她比划泳姿,不比倒好,这一比,招来从头到脚的挖苦。

  她全都忍了,任他苛刻教导,又仔细按照他的示范,练习在水中屏息抑气的要领。

  洞中最后一丝光亮隐退之时,青龙君长叹一声:“你活着出去才有鬼,把你最长的链子卸下来给我。”

  林雪崚依言而行,不知何用。

  昏黑朦胧之中,只觉腰上微微一紧,青龙君把链子的两头各自系在两人腰上。

  林雪崚大吃一惊:“你……我若不济,自己淹死就是,这样岂不拖累你?”

  青龙君对自己的水性极其自负,“你若烂在暗溪里,我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些口舌,还不如睡觉呢。”

  连在两人中间的链长不足三丈,互相牵扯,非得默契配合才行。

  林雪崚将两把游仙剑缚在背上,两人立于潭边,做好准备,一先一后跃入水下,潜游至底。

  潭底有与主河道连通的幽径,不是很长,但颇为曲折,两人自幽径潜入主道,一进鹰涧河,顿觉急流开阔。

  林雪崚冒头换了第一口气,不敢浮在水面,一闭息又压回水中。

  这夜天晴,月光透过聚散飘移的云雾透进峡谷,河面银浪翻逐,冰凉清澈。

  青龙君果然好水性,姿势矫健潇洒,林雪崚尾随在后,心中赞叹不迭,“丁三哥一派河中蛟的气势,却没他这般随心自在,活脱脱神书里的人物,青龙君,真是青龙转世么?”

  有这等神人牵引,那些枯燥的泳技变得生动清晰。林雪崚专心模仿,四肢动作越来越舒展协调,加之又是顺流,没费太大力便分水辟浪,跟上他的节奏。

  穿梭的鱼群在身下闪电而过,一瞬间,觉得两人不是在水中游,而是在天上飞,在前的是傲世鲲鹏,在后的是翩纤白鹤,神勇无畏,自由无束,这种体会前所未有,妙不可言。

  换气时瞥见两岸高峰峻岭,比河口处更加陡峭,也许是偷游禁河,做贼心虚,林雪崚总觉得两岸山上都生满了眼睛。

  又游了一长段,发觉河下潜流变得不稳,河道转向,峡谷缩窄,拐弯处开始有急旋的水流,前方右侧两峰并耸,好像雄鹰怒收双翅,应该就是觖翅峰了。

  青龙君拽拽链子,林雪崚会意,浮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青龙君亦自深吸,奋力一潜,她也被带得一个猛子扎下河底,只见水下右侧岩石内凹,底部现出一个宽扁的黑洞,宛如一张巨大的鲇鱼嘴,两人一下子被吸了进去,从泛着银光的河中滑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水暗溪。

  林雪崚不自觉的努力睁眼,眼珠冰冷刺痛,可还是象个瞎子,什么也分辨不出,伸臂蹬腿时可以触到身侧嶙峋突出的岩石,也许这条鱼肠般的通道形成并不久远,岩上锋锐犹在,一棱一棱,象参差折断的肋骨,又如密密丛生的尖牙,就算鳄鱼嘴,死人墓,也不会比这更恐怖了。

  心中害怕,于是更加用力划动四肢,黑洞如迷宫,有迂回,有岔道,有升降,有急弯,全凭青龙君牵引方向,左钻右拐,腰上链子时紧时松,有时候能觉出他在等候,可漆黑一片,就是近在咫尺也看不见。

  她尽量跟紧,头顶脚踝在岩上撞了几次,一不留神,手臂被狠狠割了一记,淡淡的血腥渗进嘴里,眼前忽然冒出几条萤火虫似的发光小鱼,循着腥味儿,互相争抢,大口吞食水中的血,吞饱了又匿光不见。

  麻钝过后,手臂开始疼痛,动作有些失衡,她压住心中慌乱,努力保持连畅,可这黑水之中,每一瞬都如一年,怎么也熬不到头,不知还能屏多久。

  憋闷之感比预计来得要早,林雪崚小心翼翼控制着胸中存气,咬牙坚持,手脚还是渐渐虚软,游速也慢下来,脑中开始显现各种可怕的幻象,狰狞怪兽从四面八方伸出黑乎乎的舌头触须,要将她扯碎肢解。

  连日辛苦,体力到底不如平时,还有多远才可换气?半里?一里?胸疼得难受,意识模糊,四肢开始失控挣扎,残存的余气汩汩涌出,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那些黑色怪兽越缠越近,她越是想逃脱,越是力不从心。

  眼前黄斑闪烁,是昏厥前的迹象,手脚都失去知觉,终于被怪兽的舌头攫住,她急得大喊,咕咙一下呛了一肚子水,身子一沉,就要栽入鬼域深渊。

  万劫不复之际,忽然腰上一紧,腹下一托,身体恢复了平稳,不再沉坠。

  濒死的恐惧稍散,又奇迹般的冒起求生的念头,于是忍着体内炸裂般的疼痛,继续活动手脚,勉力划了二十几下,身子一轻,冒头出水,大喘起来。

  青龙君托稳她之后,自己也浮身出水,林雪崚意识不清,把他当成救命的木头桩子,两手紧紧挂在他脖子上,口中急促的喘着咳着,连带呜呜哭了两声,直到胸中疼痛渐弱,恢复通畅,才平静下来。

  这就是第五里处那个用来换气的拱洞,高水两尺,周长六七尺,容两人冒个头,剩余空间已经不多。

  林雪崚清醒之后依然环臂挂在他肩上,眼不见物,又累又惧,只图省力,哪管其它,一口气憋游至此,要不是他相助,她此刻连喘气的机会都没了。

  体力已经耗去七八,然而暗溪还剩一半,怎么想怎么渺茫,趁完全累瘫之前,悄悄松了一手,去解腰间的链子。

  那只手忽然被紧紧捏住,“这就泄气了?不要师兄了?”

  天下再没有比这更让人恼火的声音,林雪崚提起精神,“恶匪,谁泄气,把你拖死也是为民除害,可我偏不想和你拴在一起。”

  青龙君一笑:“昨天和我坠水同尽,今日有这个机会,居然‘偏不’。”

  林雪崚猛咳两咳,又去扯链子,腰间被他用力一箍,难以动弹,脸在他颈下,能清楚感觉到他胸口的起伏,青龙到底是人不是龙,带个累赘,再神奇的水性,游了一半也显疲相,更大的凶险在前等着,怎能再拴在一处?

  他似乎听到她的心思,将唇俯至她耳边,调笑的口吻变作让人镇静的安慰,“你刚才憋急了,游乱了套,待会儿再坚持不住的时候,千万别挣扎,只须拽三下链子,剩下有我。”

  两人不再耽搁,各自深吸一口气,复又入水。

  已到鬼门关口转过一圈,再来也就不新鲜了,就当在梦游。

  林雪崚竭力在黑暗中回忆以前好玩的事情,眼前斑斑驳驳,好象凝池边那棵老枫树的影子。

  “崚丫头,怎么哭了?”

  “小九哥,我让蛄虾钳了指头。”

  小细手指被师兄暖暖含了一会儿,再也不疼。

  “敢欺负你,我抓它们给你玩儿。”

  师兄手脚伶俐,转眼在池边捉了三只,扔上岸来,用树枝把两只蛄虾的四只钳子架住,第三只横放枝上:“两只蛄虾抬轿子,一只蛄虾新娘子。”

  三只蛄虾笨拙的转圈爬动,雪崚拍手欢笑:“小九哥,我也要做新娘子。”

  “好啊,小崚嫁给状元郎,小九给小崚抬轿子。”

  四岁就想当新娘子,到二十岁了还没当成,不知几时会嫁?此生可还有机会嫁?这暗溪如同她的情路,不为人知,不见光亮,从痛苦到麻木,浑浑噩噩。

  游了不到三里,力气用尽,左肘右膝又分别在岩石上狠撞一下,嗜血小鱼再度围聚。

  因为虚弱,小鱼屡屡试探,见她无力驱赶,纷纷追食流血的伤口,此后身边便一直跟着几串在黑暗里萤萤发光的鱼。

  林雪崚不厌反笑,若死后被这群小星星吃了,倒也好玩。

  腰上一松,身下有了依托,并没有拉链子,可她的两手已环在青龙君的颈上。

  他两臂长而有力,象在水中展翼翱翔,她伏在他背上,昏昏欲睡。

  《庄子·逍遥游》里说:“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又想起姑姑讲过,南海有鳐鱼,“大者长九尺,翅与身同宽,群飞水上,海人候之,当有大风。”

  又是鱼,又是飞,以前总觉得这些记载之人神智迷离,现在她才懂,因为早分不清自己是在暗夜天空,还是在万里海底,是伏在鲲身上,还是趴在鳐背上。

  身周熠熠发光的是小鸟,还是小鱼?渐渐的,连身体也感觉不到了,脑中最后几篇奇文轶事糊成一片,原来窒息至终,并非痛苦,反而迷幻美丽,好象梦境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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