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授印让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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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壑站在崖边,良久无语。
天边的曙光逼退混沌的黑夜,太白山雄伟的轮廓恢复明朗,披雪群峰仿佛从云雾中走出的猛犸巨象。
一名小卒从汤峪方向飞奔上山,积雪道滑,连摔了好多个跟头。“陛下!陆将军!胡遨受挫之后,并没死心,重新整顿,越过铜墙铁壁,连夜攀进,快到开天关了!”
陆明昱对李壑道:“陛下莫慌,官峪、黑峪都已告捷,末将昨夜急撤,才把胡遨放了进来,我这就去开天关!”
邝南霄叫醒六宿,“六位使者,请青龙寨再帮我一个忙,花药坊仓房有很多过冬用的木柴和炼药的锅鼎,请你们携柴带鼎,随陆将军前往开天关,烧雪化水,浇下山道,那里地势高过雪线,泼水成冰,让郯军一步一跌的来攻关吧。”
六宿一听,新鲜有趣,困意全消,兴致勃勃的领着青龙寨奔花药坊而去。
盛军振作精神,赶往开天关。
杜愈不放心只留邝南霄夫妇在此,依然在望仙台相陪。“邝公子,官峪、黑峪既然告捷,怎么不见几位执坊和温将军回来?”
邝南霄笑道:“他们一整夜都在扎木筏。”
王郯称帝刚刚一个月,就目睹了他东征西战以来前所未见的奇景。
一条条木筏首尾衔接,结成数百巨龙,沿渭水南岸各条支流漂入渭水主道,直抵西京。
每只木筏上都结实满满的缚着郯军,胡遨深入秦岭追剿李壑的六万人马,被太白宫原路奉还。
胡遨被剥掉衣甲,胸口歪歪扭扭的刻着“大曦肃天将军”,肚子上刻着大曦宝印,背上刻着一只龟和“青龙六宿题赠”,滑稽不堪,满堂文武却没一个人敢发笑。
众人深知王郯的脾气,胡遨这样回来,还不如命葬太白山。
王郯缓缓站起,“胡爱卿,你这副身子骨,朕再也不想看到了!”
这日午后,太极宫承天门外多了一只形状奇怪的铜龟,胡遨被砍断四肢装入龟中,只留一个脑袋从龟脖子露出,龟壳上的铜钉刺入体内,他忍受着痛辱并剧的酷刑,嘴角的血淅淅沥沥,三天后才断气。
王郯盯着地域图上的秦岭,目光喷火,恨不得将之烧成窟窿,可他心知再追剿也难以阻挡李壑入蜀,剑南盛军屯聚,自己登基不久,眼下必须全力稳住关中。
李壑御驾即将南下,临行前再度宣见邝南霄,“邝公子,朕混沌不明,错起疑心,几乎丧命,现在朕身边缺少能人,愿拜公子为太傅,名为督导皇子,实为方便朕求策受教。华氏冤案,朕已问询,当年并无实证,是先帝偏听急信,朕会颁诏昭告,还你一族清名,公子可愿与朕随行?”
他满心诚恳,邝南霄却缓缓摇头,“陛下愿意开怀纳才,礼贤下士,是大盛的福兆,小民是个连衣食都不能自理的废人,到哪里都是累赘,不敢当此圣爱,只要陛下肯听从小民之前的三条谏策,赐我在这清净之地饮茶赏雪,我就毕生欣慰,感恩不尽了。”
李壑听着他平淡却坚韧的口吻,低低一叹,将自己的随身御笔留在邝南霄身畔,“既如此,朕不勉强。这是朕的莹石月光笔,杆中储墨,夜间自亮,是朕的爱物,写麻衣手诏用的就是这枝笔。若哪天你改变主意,或有什么事想令朕受教,便送此笔给朕,无人可阻。”
天子起驾南下,五坊送行完毕,各自休整。
拔仙绝顶又开始飘雪,莛荟在露台上支起一张伞,推着邝南霄在伞下赏景。
她取出一只新做的麝皮围领,戴在他颈上,左试右试。
高处有个声音幽幽感慨,“霄黯千颜,都快变成小丫头的布偶了。”
邝南霄转头一笑,“江粼月,你没和六宿、万敖他们一起游览太白名胜?”
江粼月从玉泽堂顶跃至露台,莛荟瞪他一眼,“妖孽,谁说霄哥哥是布偶。”
邝南霄笑意未减,“小荟,对相助咱们的恩人不可失礼。”
莛荟冲江粼月一吐舌,捧着麝皮围领,回房剪改去了。
邝南霄歉然,“江兄,内子还是小孩脾气,请你见谅。”
江粼月也在伞下坐定,听着“内子”二字,一阵肉麻,“邝公子,你身上还是一点知觉都没有?”
邝南霄摇头,“有时候我能看见自己的手指在抽动,就象长在别人身上一样。江兄,这回多亏青龙寨援手,恕我不能起身拜谢。”
伞外飞雪絮絮,山川静美。
江粼月伸腿往露台栏杆上一跷,抱肘笑道:“你知道李雍和黄茌勾结,所以用貌似十分冒失的纳谏,逼得李雍原形毕露,仓促出手,他却不知道你有意暴露身份,就是等他来嫁祸,为他谋反创造便利。这次外有追兵,内有奸佞,你不惜以自己为陷阱,命悬刀尖,既保了天子,除掉了皇帝身边的狼心之士,也帮李烮出山扫清了隐患,还替华氏一族正了名,一举多得。只有脑袋能用的人,真可怕。”
邝南霄悠然远眺,“其实没想那么多。凛王已经和太白宫息息相关,帮李烮扫扫路,义军也容易些。”
“邝公子,义军还会继续追随凛王?你们太白宫不是只攘外敌,不应内乱?”
邝南霄苦笑,“话是这么讲,可两万凛军失踪无察,凛王若想收复江山,会聚集一切可用之人,凛军擅长旷野塞外的骑兵闪战,而争夺关中,攻守城池,需要义军来当尖锐的突军,他不会轻易放手。江兄,你娶压寨夫人的念头,怕是又要多熬一阵了。”
江粼月难掩失望,长叹一声,“当年你求婚被拒,有没有遗憾?”
邝南霄望着云海飞雪,“的确失望过,但我不会傻到为一个无心于自己的人痛苦纠结。你对她有恩有义,她会因为心存感激,答应你很多事,但她有一根筋根深蒂固,不到生命灰飞烟烬,不会扭转消失,她让你煎熬无奈正在于此,让你难以割舍也在于此。江兄,我只劝你一句,在她的心涅磐之前,给她可以呼吸的天地。”
江粼月斜眼一瞥,“不痛苦纠结,不等于麻木无觉吧?”
邝南霄一低头,“我这个样子,还不是麻木无觉?”
大盛承业二年即大曦宙统元年十月,承业帝李壑经汉入蜀,逃至益州。
一路艰辛,李壑被种种困苦逼出支撑之力,到了益州身疲志散,病如山倒,两位皇子也高烧不退。
益州城被樊尼围攻数月,城墙焦黑毁损,城中到处是兵棚瓦砾。羌逻撤军后,梁安把一半百姓疏散到周边县镇,着力整治州城,面貌略有好转,但补给依然匮乏。天子病重,梁安只能尽己所能,搜罗所需的粮药。
凛军和义军从高原归来,奉旨到益州待命,驻扎在州城西北郊外的王村。
王村是个依山傍水的古镇,因为土气瘴疠,多生毒草、沙蛩和蝮蛇,村民均在崖边修建吊脚楼,登梯而居。羌逻入侵之后,村荒人空,吊脚楼半存半毁。
这一年夏晚暑长,到了十月还没凉透,凛军不惯湿热,水土不服,李烮让伤病不适的士兵在吊脚楼中休养,其余搭营而宿。
雷钧、徐敦和武珲领着留守合州的义军赶来与西征高原的义军会合,带来不少防吐止泻的草药,每座吊脚楼前都用绳索系着药罐拎上垂下,省去攀爬的麻烦。
这日傍晚,天子宣李烮入城觐见。
李烮知道承业帝远远没有康复,病中召见,必不寻常,连忙更衣束冠,来到益州城中天子下榻的大慈寺。
大慈寺规模宏伟,殿堂多以峡石为柱,经历战火而不塌。
李烮穿过重重院落,进入大雄殿。殿内灯烛昏昧,药烟弥漫,百官低沉,佛像悲悯。
李壑被太监扶持着,半倚病塌,面容憔悴,咳嗽不止。
李烮暗叹口气,行至塌前跪叩,“陛下,臣来迟了。”
李壑伸出手,还未开口便泪流满面。
“堂兄!……”一开口,更是哽咽难言,泣不成声,“堂兄助我!……”
李烮久在塞外,与李壑感情平淡,没想到此刻李壑以亲眷而非君臣的身份相见,微微吃惊。
他抬起身子,张臂扶住李壑。
李壑历经坎坷,满怀酸楚,伏在李烮肩头放声大哭,百官随泣,人心戚戚。
李烮低声安慰:“陛下勿忧,只管安养龙体,其他不要多想。”
李壑抽泣片刻,倚回塌上,拉着李烮的手,犹自垂泪不止,“秋商易储以来,朕难有安眠之时,灾乱战祸,目不暇接,朕倾尽心力,仍是落到弃京离逃的境地,九死一生,受尽折辱,上累祖宗,下负黎民,一路思之,揪心裂肺!“
“堂兄,朕非治世之才,如今病疴在身,恹恹难复,皇子年幼,国事无着,堂兄文武兼备,雄才伟略,百倍于弟。朕反复思量,乱世须有擎天之人,要救万生于水火,还乾坤以清朗,只有将除奸灭贼之任托付堂兄,才能保住大盛江山,传承太祖基业,朕愿将皇位让给堂兄,堂兄可愿接掌大盛的印玺?”
李烮惊立起身,重叩于地,“陛下遭遇外乱内变,疲心劳力,一时体弱气馁,宽心安养之后,定可康复振作,怎能轻言让位?臣乃塞外莽夫,别无所长,唯有忠诚之节,沥血之胆,愿竭股肱之力,尽犬马之劳,为陛下扫贼荡寇,清暴除奸。”
李壑道:“堂兄久居塞外,性情傲旷,不喜朝纲拘束,以致臣官不解,多有蜚语异议。此次堂兄奇兵神速,孤入羌逻,为朕平定西境之危,朕知你胸怀阔度,只有报国之心。朕信任你,愿将大盛的印玺托付于你,绝非虚言试探,更非一时意气,天地可鉴,群臣为证,你何必顾忌?”
李烮坚拒:“陛下之诚,臣感激至深,然而陛下承先帝遗愿,受天命所归,皇位社稷,万万不可轻动,大盛国事已乱,不堪再伤根本,臣肝脑涂地,请陛下摒弃让位之念,否则臣只有刎颈于此,以明心志!”
李壑令内侍将李烮扶起,拉着他在塌边坐下,“堂兄,朕不善识人,以前误解疏冷之处,请堂兄不要介怀。”
李烮见他恳切,亦自动容,“陛下,臣放肆任性,屡屡冒犯天威,无符调兵,更当千刀万剐。国不可无纪,朝不可无纲,赏罚不能模糊,臣愿带罪出征,收复关中,不过臣有三请,望陛下恩准。”
“堂兄尽管明言。”
“第一,如今各域摇摆,人心离散,请陛下尽快颁布罪己诏,诚感天下士,凝聚四海心,五指成拳,方可一搏。第二,请陛下降旨免去臣的王爵,俸禄减半,人头暂寄,如果不能收复关中,数罪并罚,凌迟于市。第三,收复关中之后,免赋税,赦天下,修水利,推新政。这三条,陛下能应允么?”
李壑暗暗吃惊,邝南霄与李烮难道是老相识,居然条条对应。
“朕都应允。这第二条么,暂先委屈你一段,待你收复关中之后,平定西境、匡扶社稷双功并举,朕再复你王爵,理正言顺,绝无违背朝纲之嫌。”
两人娓娓相谈,李壑脸上的阴霾稍稍散去。
李烮不愿扰驾太久,李壑在他告退之前问道:“堂兄,你私调的人马只有八千,剩余的两万凛军入关时无端失踪,到底是什么缘故?”
李烮眉头一紧,“不瞒陛下,臣也为此困惑,待收复关中之后,一定将此事彻查清楚。”
两人的话语,百官皆听入耳。
李壑传旨令杨柬撰写罪己诏,择日昭告天下。
李烮王爵被免,降为“定军侯”,即日召集军马,为收复关中备战。
御西军及剑南各州的忠勇将士皆得嘉赏,凛军无符擅动,但奇战功高,赏罚相抵。
几道圣旨一出,君臣同心,上下再无异论。
李烮离开大慈寺,不紧不慢的骑着“飒露”出城西行,回到王村军营。
孔良见他凝眉沉思,上前询问:“天子何故急诏?”
李烮跃下马,“没什么,只是和我预料的有些不同。”
他将马缰交给侍从,进入大帐,“孔司马,请林宫主过来。”
片刻后,林雪崚在帐外通报,李烮令其入内,见她仍是一身简朴利落的男装,袖子挽到手肘,身上一股药味,神采举止透着一股轻盈。
几天之前,护驾盛军带来太白宫的消息,温遥、陆明昱亲自来找她,她不知得了什么喜讯,象白鸽子似的飘飘跃上吊脚楼顶。
李烮一打听,才知她的师父昏睡两年有余,终于苏醒,可醒了也是个身不能动的废人,不知她为什么如此兴奋。
那种兴奋,现在还透在她的一颦一笑之中。
林雪崚轻步上前,躬身行礼,“殿下有何吩咐?”
李烮摆手,“现在不是殿下了,只是‘定军侯’。林宫主请坐。”
林雪崚听他略带疲惫的口吻,身上的轻盈之意不觉一沉。
李烮转动手边的令箭筒,抬起眼睛,“林宫主,我不喜欢拐弯抹角,我想请义军继续做我的突军,助我清剿王郯,收复关中,你意如何?”
林雪崚并不意外,容色平静的摇摇头,“太白宫自立宫以来便有宫训,只攘外敌安邦土,不应内乱残手足,两百年的规矩,我不能违背。凛军勇将如云,侯爷即使没有义军佐助,一样可以马到功成。”
李烮眉心一蹙,“太白宫为助天子通过秦岭,已经和郯军大张旗鼓的交过手,你又何必拘泥于一句刻板之言?”
林雪崚正色道:“固守拒敌是出于被迫,与攻击征杀不同,何况我师父只拒不杀,六万郯军原路奉还,并没有违背宫训。我没有师父的旷世之才,不知怎么才能有一支只退敌而不杀敌的突军,你觉得我墨守成规也好,冥顽迂腐也好,我身担太白之责,不能违背太白立足的初衷,凌宫主与太祖交情至厚,尚不肯卷入太祖夺位之战,侯爷,请恕雪崚不能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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