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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引狈迎狼


  李烮沉默片刻,“我也动过这念头,不过……以我目前的处境,就算我饮酒示忠,让天子弃了杀机,天子也不敢立刻将兵权交还给我。张鼎臣遇刺,郭百容重伤,余应雷连战连败,若熊函得了河东,挟天子入主中原,他会是晢晔的对手吗?一旦熊函被晢晔吞并,大盛北半尽失,是覆灭之危。”

  “玄武君突然出手,想一石二鸟,先毒死我,再让吕春祥落罪,河东无人能主战局,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就是他出人头地、翻云覆雨之时。眼下熊函猖狂是有晢晔策应,如果花讫勒和百丽能按我的预计退兵,熊函势头减弱,田阙在河东之战中克敌建功,战胜熊函,不算难事。”

  “殿下是要借田阙来灭熊函,平定河东?可田阙野心勃勃,又是晢晔的旧识,如果他解河东之危,得了天子倚重,只会成为比熊函更可怕的霸主,这样一来,不是引狼入室,祸患更深?”

  李烮睁开眼睛,“狼?他还算不上,至多是狈,晢晔才是狼。田阙阴诡,比熊函更险恶,所以不会让晢晔占太大的便宜,晢晔对他知根知底,这二人互相制衡也好,暗中串通也好,都会心各有算,彼此利用,不会真正联手,到最后,只需一块必争之肉,就能让狼狈撕破脸。”

  任朝晖会意,“引狈迎狼,狼狈相争。”

  李烮神色凝沉,“我现在处境太被动,这是无计之计,全盘皆险,变数极多,能否成功更是一个赌,赌最后的凛军之心。”

  任朝晖深知,自月鹘变乱以来,李烮心头重若千钧,只是从不表露,凛军二字如同血刺,轻扎一下就剧痛无比,此刻他却从李烮坚定的目光中,看到对一切质疑孤注一掷的反击。

  任朝晖胸口起伏,“殿下,其实启明军一直都相信,就算陇昆再天翻地覆,殿下对凛军的心血也不会白费。”

  李烮一叹,“早年我与先帝争执,气得他罢了我的兵权,现在局势如此,千般唾骂,万种责难,都改不了我的信念,我依然认定人种、部族万流融汇,四海如一,不分贵贱,不论彼此。天下没有想象得那般广阔,既然共存于世,只有能容大异,才能求得大同,即使有免不了的冲击纷争,也该如大禹治水,非堵而疏。”

  “晢晔虽有凝聚人心的月鹘王杖,可我在陇昆遇到的难题,他依然会遇到。他满心仇恨,驱逐汉人,手段狠辣的走了‘堵’这条绝径,终将自困而毙,也终会让热血追随他的族人渐渐觉悟,至少那些曾是凛军的月鹘将士会明白这个道理。我最初选拔凛军的时候,知道这样用人会是一把双刃剑,也许割伤自己在所难免,但必要时,这把剑会左右抵挡,消减冲撞。”

  任朝晖回想与凛军并肩作战的种种,如今凛王和昔日旧部远隔千里,饱受牵连,几乎丧失一切,却仍笃信曾经铁铸般的感情,敢于和锋芒毕露、如日中天的晢晔作人心之赌,可见胆略气魄,逆境方知。

  “殿下,这些都是你在摸到毒针的那一瞬想到的?”

  李烮疲惫一笑,“你刨根问底,难道要编说书段子。”

  任朝晖摇摇头,“我在秦岭说书的时候,别看大伙都是野汉,可没几个爱听英雄征战。英雄多半遗憾寂寞,让人添堵,远不如小男小女打情骂俏来得讨喜。拿你编段子,得等英雄身边多了相映生辉的佳人,那样就是说唱个十年八载,也百听不厌。”

  李烮眼中似有一闪即逝的怅然。

  他话说得太多,昏昏沉沉,这次毒下余生,是前所未有的大病,四肢麻软,腑脏如焚,即使躺着也觉得天旋地转。

  烛光朦暗,比干夫妇雕像投在墙上的影子伸展晃动,变成黑牢里江粼月和林雪崚拥吻翻卷的影子,而他只能坐在一边面无表情,视若无睹。

  他胸中酸胀,喉头腥苦,身体仿佛一具默默忍受痛楚的空壳,唯有思绪游荡在外。

  原来身子虚了,连醋意都威力大涨,几乎招架不住。

  凛王幸存的消息传了出去,数日后,大理寺卿傅锦程带着天子调拨的几名御医来到三仁祠。

  御医会诊,寻常的假死药或自毒自解的欺君手段,分毫也瞒不过,太白宫的药以血为主,辅以几十种药材,入体化散无痕。

  御医们诊罢,均知李烮所中之毒邪狠异常,几人对毒种毒源有争议,难以定论,但都认为李烮能幸存是因毒量不大,而且凛王自幼在塞外锤炼,体质强于常人,上天眷顾。虽然如此,这一场大难,怎么也得调理几个月才能完全恢复,御医们斟酌药方,抄录备案,表奏天子。

  傅锦程见李烮憔悴虚弱,不禁慨叹,“天子先前听闻殿下毒发身亡,大恸大怒,令人查办吕春祥,吕春祥死不承认,咬定被冤,说临行时与人碰撞,酒壶被作了手脚,可他记不起撞他那人的官职容貌,酒壶又在归途上离奇丢失。即便另外有人加害,吕春祥也难逃失职之罪,当即被收了白金虎符,投入狱中。后来天子得到消息,说你终于苏醒,这才免了他的死罪,将他没了官籍,贬去充役了。”

  李烮知道傅锦程没少为自己忙碌,目露感激,“傅大人,多谢你来探望,请你转告天子,我安好无事,让他不必分心记挂。眼下河东危急,月鹘进犯,天子两线难支,大盛东境的大半兵力都已堆进河东战场。西北虽有温遥、程敬弦,可对手非同寻常,叵测难料。西南羌逻政教之争激烈,难保没有变数,剑南军不宜远离。”

  “形势如此,天子不妨与月鹘议和,但不要只对晢晔一人,可以给月鹘九部族长同时下书,各赐封赏。月鹘人依赖天山草原,本来无意东攻大盛,现在是借着银月刀重现、君长回归的振奋,跟着晢晔复仇雪恨,等振奋转淡,就会疲惫茫然。晢晔初登君位,凝心聚力,断然不会让九部私自与盛廷妥协,不管他如何协同各部,都会费些手段,这次议和的目的,是拖缓他的锋锐,熬到河东出现转机。”

  他说得吃力,咳嗽起来。

  傅锦程郑重答应,“殿下放心,这些话我一定转告。我来时天子有谕,若御医说你没有性命之忧,便准你回西京王府休养,你少些操劳,安心清毒调理,才能早日康复。”

  李烮长叹,“多谢天子恩典。我过去逞强惯了,最怕卧床不起,这次身心疲倦,终于到了惜命知足的年纪,以后只怕想操劳,也没精神。阿迪和皇子,还是没有消息吗?”

  傅锦程黯然摇头,好言劝慰一番,告辞离去。

  李烮继续休养了几日,在随从护侍下离开三仁祠,返程回京。

  御史台狱,亢宿使者一麻溜儿的进了虎头牢,“寨首,邝公子的药已送到凛王手中,按理可保万全,谁想李烮仍是饮酒中毒,就和死了一样,数日后才回了点活气。弟兄们好奇,在吕春祥回程途中,把装御酒的壶偷出来窥了窥究竟……”

  “你们偷了酒壶?”

  “哪里,大伙不敢乱搅和,只是顺出来看了一眼。这壶貌似没什么,亏得老六的夜盗贼眼,发现壶上钉着一支比发丝还细的针,透瓷而入,嘿嘿,这手法,哥儿几个太熟,光看着都脊梁发麻。壶中已空,老六仓促之间,用袖口在壶嘴内抹了一抹,然后神不知鬼不觉的把壶送了回去,之后扯了袖口,在烛火上一舔,火苗由黄到紫,最后变成了绿的。”

  飞链蛇毒。

  毒牙里的毒液极难配制,离了大巴山,难有毒源,田阙上次还是在秦岭栈道堵截天子时,舍得拿出来一用。

  细针毒少,又是自口而入,而非见血,否则太白宫的药未必能抗住。

  江粼月凝神琢磨,亢宿使者又道:“世子和皇子,也有了些眉目,十有八九是贞婴门所为!”

  江粼月打断思绪,“你说什么?贞婴门早已逃至金越,难道他们回来了?”

  亢宿使者搓拳,“十三门这些年七零八碎,变得十分隐秘,千头万绪,不易追踪,这次应该是黎春萼亲自出马,他混进宫中,时男时女,一会儿是内侍,一会儿是宫娥,善哄善骗,伺机接近皇子世子,得手后,走了马四福当年在西京城下挖的地道,出了皇城,石沉大海。兄弟们查来追去,还是没有摸出两个娃娃的下落。”

  贞婴门擅拐幼童,可就算黎春萼本领再大,入宫劫人也不易得手,能召动黎春萼又熟悉皇城布局和暗道的,只有田阙。

  亢宿使者切齿道:“掳走双子,几乎置凛王于死地,被咱们所布的假鹰劫搅和,酒壶投毒,又有太白宫的药防护,这几波暗战之后,两边心知肚明。现在进凛王府、御史台狱的每样器物饮食,我都让人三查五验,可就算一直防着,也难免百密一疏。寨首,咱们对玄武君早就仁至义尽,他若作起狠来,祸患无穷,为何不……”

  江粼月沉眉摇头,“李烮选择以退为进,几乎被毒去半条命,不只是为了让对手松懈一时,而是有长谋远虑,他留着田阙,必有缘故,咱们先别轻举妄动。”

  他担心的不止田阙,黎春萼被林琛刺瞎一目,老桃子和喇蛄四曾在西湖边上商议,要将林雪崚一千两卖给黎春萼,贞婴门主回到中原,无论如何都不会忘了瞎眼毁容的旧账。

  江粼月捏紧锁腕铁链,抻得哗楞一响。

  上次林雪崚出秦岭入高原,他替她看家,守着衢园和师父,这次她从江南奔灵州,他又替她守着李烮,这女人,只顾东征西杀,不知道他最想守护的,只是她一个吗。

  进入三月之后,灵州城外的黄河河面出现蜂窝般的纹路。

  冰层依然结实,但颜色已非匀白,而是一团团的白斑,从城楼俯瞰,宛如漂着无数发光的云絮。

  这是温遥期盼已久的开河征兆,可他愁容未散,一人闷在城楼内,瞪眼盯着面前的沙盘。

  沙盘上的灵州枕依黄河,隔河面对沙漠和贺兰山南麓丘陵。几天前,探骑在沙漠深处发现晢晔大军主力,没想到一日风沙之后,再也找不到这批人马的踪迹,就象从没出现过。

  月鹘人猛马快,极能吃苦,这样的沙漠劲旅,可忍人所不忍,能人所不能,只有从前的凛军可以匹敌。

  温遥令灵州周边各个戍城堡寨严加防范,彼此呼应,巡警布哨,急情以烽火狼烟为讯。

  各寨打探的消息汇集一处,越发令人困惑,晢晔主力大军的方位忽南忽北,忽东忽西,真假难辨。

  温遥从军多年,从未有过这般头皮麻栗的感觉。对手明明已经到了眼前,杀气弥漫,可自己就是摸不清他们的行踪,象一个等待刺客的瞎子。

  虞坡在玉门关被剥成血鹰,对人心震吓极深。各城严守静待,没有慌乱,只是到处散布着难以言述的恐惧。

  三月初十,灵州被一场奇怪的大雾笼罩,五十步外不可见物。

  温遥令人在壕沟外增设铃架,以防偷袭。既要倚仗听觉,守军必须噤声,连城头的旗帜都被捆卷起来。

  温遥巡视城楼,古老的重镇一片肃杀死寂,耳中只有遥远的风沙、士兵的呼吸和黄河开河前的阵阵裂冰声。

  一片暗淡的灰茫中,似有飘渺的乐音,半真半幻,温遥竖耳凝听,却又什么都听不见。

  大雾整整凝聚两日,才渐渐散淡。隔日傍晚,一串马蹄急响打破了灵州的死静。

  哨探来不及勒稳,从马上窜跌下来,“防御使,丰安军全军覆没,方圆五里血尸遍野,无人幸存!”

  温遥还没反应过来,又是接二连三的急报。

  “防御使!灵武、怀远二城皆破,城中屯粮搬空,军民老幼全部屠尽!”

  “防御使,云皋寨四门大开,守军自相残杀而死,寨中军马、箭器、粮谷席卷一空!”

  温遥耳如鸣钟,惊得站立不稳。

  丰安军驻守在黄河西岸外一百八十里的大漠中,兵八千,战马一千三。灵武、怀远皆在东岸,地处灵州之北,双城统军各万。云皋寨在灵州西南,昨日冒雾来信,并无异样。

  一夕之间,遍地开花,没有烽火急报,没有惊天厮杀,一切悄无声息,如同妖术魔咒。

  想要两日内大破这么多方位不同的城寨,并且屠城血洗,没有几支十万以上的军队,如何做到?

  而他仍象睁眼瞎一样,找不到敌军的一兵一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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