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香囊

林生活了近四十年，自认为是没一件称心如意的事。

        小时候他娘从门缝儿里给他递馒头，边塞边哭边说她对不起自己。

        那时候林生以为他娘能努努力把他从破冷宫里整出去，结果非但没有，他娘还在第二年就薨逝了。

        后来他侥幸存活，本以为能跟何芍花就那么好好过下去，结果她非但对自己恨之入骨，后来还一刀捅穿了自己。

        林生想到这儿，觉得自己也还算幸运。要是何芍花捅得再正点儿，他现在就没命坐在这里，亲耳听到自己弟弟愿意把皇帝让给自己当这件喜事。

        林生勾了勾唇角，面上处变不惊，但林堂却能看到他因为过度激动而发抖的手指，和爬上潮红的耳廓。

        “圣上说他会写好禅位书，后日在百官见证下将国玺交于您的手上，您可以在这两日准备登基的用物了。”

        士兵说着，从怀中掏出一玉佩，上雕刻着复杂而庄严的龙纹于凤纹，系着褚黄色的流苏和深褐色的系带。

        林生一眼便认出来，这是皇帝的龙凤呈祥和田玉佩。

        陈勘在用这种方式向林生示弱。不得不说，林生对于这种方法十分受用，他轻轻勾了勾唇角，林堂便从士兵的手上接过玉佩，毕恭毕敬地放在林生的手掌中。

        “恭喜道主。”林堂半跪下抱着拳，双眼痴迷地望向林生。

        被仰视的角度很适合林生，从这里看去，他凌厉分明的下颌骨格外诱人，薄唇轻轻启开一个小口，欲语还休的媚人。

        晚膳刚被撤下，林堂终于压制不住自己，他轻柔地捧起林生的左手，然后落下虔诚而仰慕的一吻。

        林生平静地看着，启口道：“林堂，你永远不会背叛我，对吧。”

        “是，”林堂将林生的左手贴在自己的脸边，“我是道主养大的，永远都不会背叛您。”

        林生是知道的，他养了林堂十九年，不会不明白林堂每天的心里都是什么心思，他知道林堂想要的越来越多，他虽然不爱他，但他可以为了留下一个极为忠心的属下而一再纵容他。

        只是再纵容，他也终究要让林堂知道，不该属于他的，他永远不能肖想。

        “林堂，我腰带上的芍花香囊呢。”

        喑哑的声音让林堂的动作一顿，他停下抚慰林生的双手，攥着衣角的指节发白，嗓子好像被烟熏火燎，林堂挤出一句“我去找”。

        林生在警告他，警告他两人之间永远有一道线，这条线永远都不能试探，踩踏，越过。

        林堂握着那只芍花香囊，他不明白那个仅仅跟林生在一起两年的女人，为什么能在林生的心里占据那么多的位置，多到即使她死了这么多年，林生还要对她念念不忘。

        一种名为嫉妒的慢性毒药在林堂的心里慢慢发酵了十几年，掌间的香囊被捏紧变形，他讨厌芍药花，他恨这种香味。

        他此时真真正正像一个二十来岁的孩子，他幼稚地想要将世上所有的芍花付之一炬，他想要让所有与芍花有关的事物全都在世上消失。

        消失……

        林堂想到了柳杜衡，想起了他的那把刀。

        林生三番两次放过柳杜衡，都是为了何芍花，都是为了她。

        林堂今晚发了狠，他紧紧拥抱纠缠着林生，叫得比哪一次都更放浪，好像林生的威胁只是助情的春|药，又好像这一夜是林堂对林生做的最后的诀别。

        ·

        毒发之期渐渐临近，陈勘的身体每况愈下，吃过晚膳，陈勘便又昏睡了过去。

        柳杜衡看着书案上陈勘拟好的禅位书，上面工工整整写着陈勘要让位于前太子陈励，而他自己则要出宫修行。

        这是几人商讨了一天后的结果，所有的筹码都压在了这张禅位书与张端的身上。

        柳杜衡进宫前江户曾提醒他要小心裴敬，当时他虽不知裴敬会做出如此出格的举动，但还是留了个心眼，偷偷嘱咐了张端几句。

        他相信张端看出端倪后会想办法逃脱危险，他能担得起这个重任。

        面前的灯光一暗，柳杜衡抬头望去，只见江户站在案前，将禅位书缓缓合上。

        修长白皙的手指在眼中跳动，骨节分明的脆弱好像还不堪盈盈一握。

        烛光暧昧，柳杜衡轻轻勾住那截手指，冰凉的触感却让他的心脏更加滚烫。

        自进宫，两人再没有亲密地腻在一起过，连一个眼神都不曾敢夹带爱意。

        林生逼迫得紧，这几日来几人更是空悬着心，后日就是这场宫变的结局，是成是败，每个人的心里都不敢轻易妄下定论。

        此时柳杜衡蜷着江户的手指，竟在这暧昧浓郁的氛围中寻到了一丝安心。

        “不必担心，”江户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像羽毛一般抚慰又搔动着柳杜衡的心弦，“因果轮回，祸福自召，林生不会有好下场。”

        柳杜衡垂着头淡淡笑着，调笑道：“我可没有担心这个。”

        江户闻言轻挑了下眉：“那你在担心什么？”

        “担心我的校场啊。”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噗嗤”一声笑，紧张的气氛也慢慢被稀释缓解。

        几缕秀发从江户的肩边飘散，虽然没有熟悉的桂花香味，但仍然能够蛊惑柳杜衡的气息，叫他粗喘了几声，随后一只手搂过江户的脖颈，将温热的唇贴在江户的脸颊上。

        江户伸手环住柳杜衡，轻轻拍着他的背脊，像哄小孩子一般轻轻安慰着。

        昏暗的环境将所有的情绪无限放大，多日的紧张化作情欲，在两个人之间迅速发酵。

        两个人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在烛火摇曳下的案前隐秘地揉成一团，压抑着却又放肆着，在凛冽的冬天挥汗如水。

        “圣上……他还……”

        “没关系，他昏睡了，醒不过来的。”柳杜衡轻轻咬住江户的耳廓，那双迷离的凤眸缩了缩，口中不觉释出一声呷叹。

        这句大逆不道的话终究消失在两人的气息里，大氅之下的血脉喷张终究无人知晓，压抑的情绪不断释放，在这一刻里，所有外界的危险全部不足为惧。

        ·

        林生忙着登基的各种事宜，许是觉得胜券在握，军队对于武英殿的看管也放松了些许，林生允许几人出殿，但仍然不能跨出大门。

        外头前几日的积雪已经融化的差不多，冬风依然凛冽，将几人的衣角吹得放肆飞扬。

        陈勘今日的气色难得的好，眉眼之间凌厉又坚定，薄唇轻轻勾起，一副散漫模样。

        “朕这是回光返照？”

        江户垂首淡笑，轻轻启口：“圣上这是——病树前头万木春，置之死地而后生啊。”

        话语轻巧，江户的桃花眼中却满乘着认真，眼神熠熠。

        江户与陈勘相视一笑，抬头望向远处，宫殿交叠，勾心斗角，檐牙高啄，天空一碧万里，云卷云舒。

        天，终于变了。

        ·

        林生登基那日，陈勘亲自送去了冠冕。

        彼时林生正在谨身殿内更换衣物，玄黑色的冕服上绣着一龙一凤与山火星辰。

        林堂扣上连横腰间的锦带，绯红色与玄黑色极为相称，一股庄严威重的气息扑面而来。

        “皇兄，我来为你戴冠冕吧。”

        林生轻扫过陈勘手中的玉旒金冠，那是开国时太祖皇帝戴的冠，渝国的每一任君主都要带着这顶冠，寓意清正严明维持威严。

        陈勘的姿态放得很低，他几乎是要跪在地上了，林生俯瞰着这个几天前还高高在上的帝王如今却跌入到尘埃中，心里陡然舒爽起来。

        林生挥挥手让林堂退到一边，然后抬步坐在了妆镜前。

        “好啊，那便你来吧。”

        林生的发还未簪好，半是披散在冕服之上，陈勘将冠冕放在一旁，拿起妆台上的篦子，慢慢梳起林生的发。

        “皇兄还记得么，”陈勘边梳便说，“您从前也曾为我这样梳过发。”

        林生随意拨弄着冠冕上的玉珠，不动声色地轻瞥了一眼陈勘，道：“是么，我不记得了。”

        陈勘没有在意，只是淡淡笑着：“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您当然不记得。”

        “我还记得皇兄从先用剑的英姿，左手剑耍得漂亮极了，怎地现在用起了右手？”

        林生拨弄玉珠的手一顿，他低头看去，是右手。

        “人总会变的。”林生的声音暗哑。

        陈勘点点头，将玉簪插进绾好的发髻中，又道：“我还记得皇兄很喜欢芍药花？”

        林生的手猛然攥紧，随即觉得头皮一痛。

        “抱歉皇兄。”

        林生没再说话，他的眼神深沉，紧紧盯着桌上的芍花香囊，思绪不知飞去了哪里。

        林堂注意到了林生的眼神，但他反而勾起唇角笑了，他笑得那样诡异，释然又恨之入骨。

        陈勘拿起冠冕，轻轻戴在林生的发髻上。

        “林堂，去准备吧。”

        林堂说了声“是”，将林生的刀递给他，然后退出了大殿。

        林生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他已然不年轻了，不到四十年的人生像活了两辈子，他的眼角间已经带上了一些细纹，即使那双眼还是那么魅惑，却依旧残存着年岁的痕迹。

        林生慢慢站起身，将刀佩好，陈勘就唯唯诺诺地弓着腰扶着他，他走到大殿门口，望着一眼万里的大好江山。

        “你到底想说什么。”

        陈勘轻轻勾着唇：“您很喜欢芍花，是为了那个人吧。”

        林生的身形一僵。

        “上回是我说错了，”陈勘说，“不是您给了我香囊。”

        “应该是——皇兄给了您香囊，同时也给了我啊。”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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