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凉西

林生第一次见到高皇后，是五岁那年。

        淳熹帝外出举行一年一次的皇家围猎大会，高皇后以身体不适为由留在了宫中，伺机溜去了冷宫。

        冷宫地处皇宫最偏僻之地，牌匾歪歪斜斜地挂在门上，上面写着的字已经看不清了，门扇破败不堪，上溅着不知何物的污渍。

        高皇后忍着反胃推开门，迎面的主殿更是破败不堪，到处都是结了不知多久的蜘蛛网，气氛阴暗，常年不见阳光而自动生成了一股阴寒之气，直直吹入人的骨髓之中，叫人骨头酸痛，行步艰难。

        高皇后用手帕子将手掌缠上，轻轻敲了上了锁的殿门。

        “谁！”

        一个稚嫩而戒备的声音响起，高皇后一下子就落了泪。

        双生子不仅仅是拥有一样的容貌，还会分享同样的音色。

        小林生趴在门缝儿往外瞧，只看见一个穿着矜贵华丽的姐姐站在门口。

        “姐姐，你是谁？”

        高皇后忍着哽咽，通红的眸子望着殿内那只水灵灵的杏眸，她轻柔地说道：“你……你可能不会相信……我是你娘……”

        林生歪了歪头，奶声奶气道：“我相信你，你长得好看，不会骗我的。”

        高皇后破涕为笑：“娘想看看你……”

        “殿外上了锁，打不开的，可以去窗户那里，那里的缝隙大。”

        终于在窗户缝儿那儿母子相见，林生长得果然与陈励一模一样，只是他极为削瘦，两颊瘦得高高凸起，骨骼分明，已然是脱相了，根本不像五岁的孩童。

        高皇后瞧着面前憔悴却两眼仍旧炯炯有神的孩子，颤抖的手指透过缝隙抚上林生的脸庞。

        “你……叫什么名字？”林生听见高皇后说。

        “我？殿内的一位娘娘给我起了名字，随她的姓，叫——”

        “林生。”

        ·

        “林生！”

        乌云层层堆积，黑云压城城欲摧，狂风席卷，城墙上的旌旗随风鼓动，发出阵阵萧索之声。

        士兵押着柳杜衡与江户，刀尖就割在他的们的喉咙处，随时等待林生的命令，以划破这美好的滚动，结束两条鲜活的生命。

        “林生，你真的有解药么！或者说，你真的想杀你弟弟吗！”

        “你闭嘴！”

        林生几乎要麻木掉，他只能依靠本能去否定所有他要面对的质疑，他的脑海中一直回荡着江户的那句话——

        陈励是为了他——陈励是为了他！

        林生猛然回过头盯住陈勘，他右手拔出唐刀，刀尖在阴沉地天气下显得诡异的亮，他紧紧望着陈勘手中的禅位诏书，眼中寒光一闪——

        一刀砍去！

        陈勘侧身躲过，衣袖被削去了大半！

        “你不敢杀我。”陈勘勾起唇角，笑得讥讽。

        “但是我今天一定要……得到这个位子……”

        不管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陈励。

        “我知道，”陈勘仍是笑着，语气却阴森至极，“那就要看你，有没有命坐得上这把龙椅了！”

        林生觉得陈勘真是好笑，整个皇宫内都是裴家的军队，陈勘无路可退，他只能让位，他必须让位！

        陈勘眯了眯眸子，从怀中掏出一块铁质物件，高举空中。

        林生定睛一看，竟是裴家的虎符！

        裴家军队多年看管东北边境，王军虎符不能限制他们，但裴家的虎符却可以。

        这是裴敬带陈勘去谨身殿的路上时，裴敬悄悄塞进陈勘怀中的。

        林生的瞳孔骤然一缩，他千方百计想要得到的，竟如此轻易就被陈勘捏在了手里！

        “虎符在此，尔等还不知该听从何人号令么！”

        五万大军却置若罔闻，不为所动。

        “哈，弟弟，你还是太单纯了。”

        怎么回事！为何裴家军没有反应！

        “裴敬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怕是没有告诉你吧，这虎符只有裴家的人拿着菜作数，在你的手里……”

        林生阴森森道：“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一块废铜烂铁！”

        那种掌握全局的得意重新回到了林生的脸上。

        裴敬恐怕是匆忙慌乱之中临时起意要帮扶陈勘，所以才将这条规矩忘记了，这反而是留给林生一个可趁之机。

        陈勘的手颤抖，柳杜衡更是没想到，裴敬竟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

        “还好，他现在已经是死人一个了，不会再背叛任何一个人，也不再是一个隐患了。”

        林生还留了一手，他在登基前以防万一，让林生去偷偷取了火铳藏在袖中，以待突发意外，他下不了手的，便可让林堂代劳。

        “林堂！”

        等不到回应，林生皱了皱眉，面色突然冷了下来。

        林堂根本没回来！

        “抱歉，林堂听不到了，”柳杜衡沙哑着声音，“他也死了，一刀毙命。”

        “终究你养的人，还真是垃圾。”

        “够了！”

        林生忽然大声嘶吼，嘴唇因为过度用力竟渗出鲜血！

        林堂怎么会……他为什么会死，他为什么要去武英殿！

        “他可真是爱你啊，为了你恨了我师姐十几年，甚至不惜在这样的时刻还想着我这把刀，可惜……”

        柳杜衡慢条斯理地说着，声音中有着扭曲的快意。

        “可惜他并不知道，自己恨错了人，他该恨的，是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脸庞的，你的亲哥哥，陈励！”

        “林生，你爱的是陈励吧。”

        ·

        “林生，我也爱你啊，弟弟。”

        “我说的不是这种爱！”

        冷宫的窗户缝儿下，少年陈励红着脸，眼神躲闪着，摸了摸林生的头发。

        林生的小脸也红扑扑的，只不过是被陈励气的，他气鼓鼓地跺了两下脚，伸手便要将窗户关上，却被陈励急忙阻挡住了。

        “弟弟……你先别……林生！”

        林生营养不良，力气自然比不过陈励，没几下就累得气喘吁吁。

        “好孩子，别置气。”

        一满头白发的老人步履蹒跚走来，伸手温柔地扶住林生的肩。

        “林娘娘……”林生委屈的快要哭出来，看得面前两个人皆是一阵心疼。

        “我……林娘娘……”

        陈励为难地咬着嘴唇，林生突然的告白让他心慌意乱，他的大脑告诉他，他们两个是同父同母甚至是一胎而出的亲生兄弟，可他的心却不断叫嚣着——

        你爱他，你是爱他的。

        林娘娘在冷宫里不知待了多少岁月，她的眉眼间慈祥极了，说话温声细语，一言便能让人平和心绪。

        “太子殿下，您为何要在乎这么多，您爱他，就足矣。”

        “您有圣上的爱，有朝臣的爱，有天下万民的爱。”林娘娘的声音如一汪清泉，潺潺流出。

        “可林生，他只有您的爱。”

        陈励愣愣地望着林娘娘，不断喃喃着：“他……只有我……”

        “才不是！”林生固执地反驳，“我还有林娘娘，我还有自己！我才不要你的爱！”

        “弟弟……”

        陈励猛然伸手拽住林生的衣领，在这狭小的窗户缝儿下，他们接着禁忌的吻。

        “哥哥，你别不要我……”

        “我永不……离开你……”

        ·

        “我永不……离开你……”

        林堂的双眸闪着光，林生现在还能回想起那时林堂虔诚的表情——

        同当年的陈励一模一样。

        那种揪着的痛又在心底复发，林生捂着胸口，双眼猩红的像是染上了血色。

        一根旌旗被狂风吹断，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随你怎么说，”林生将声音挤出嗓子，心口疼得直不起身来，“过了近日，我仍旧是天下共主，而你们——”

        “只是一群失去巢穴的腐烂蝼蚁！”

        “是么，那让我们看看吧。”柳杜衡勾起唇角，眼底写尽了自信与得意。

        乌云终于占领了整片碧空，整个渝都黑压压一片，终于下起了雪雨。

        雪花伴随着豆大的雨滴，其间又夹杂着冰雹，整个渝都如同冰窖，再待上一秒便会冻成雪棍，轻轻一击，四肢血肉分离。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打打杀杀的声音，众人不敢回头望，柳杜衡却自若地负着手，仿佛在等一出好戏的上演。

        一个满身血污的道徒连滚带爬到殿下石阶上，用最后的力气嘶哑道：“道主！是凉西的军队……凉西军来了！”

        林生没再露出什么震惊的表情，从金钟掉落那一刻起他就该知道，他自以为是的对命运的反抗结束了。

        他眼底的落寞几乎要淹没他整个人，轻轻挑着眼角，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平常的姿态，整个人散漫而嚣张，眼尾处泛红却显得更加风情。

        他的头发披散着，被雨水浸湿，四周雾气弥漫，柳杜衡却偏偏在这样的朦胧之中，前所未有地将他眼角的皱纹瞧了个分明。

        凉西军攻得很快，须臾之间便出现在了奉天殿下。

        张端身着盔甲，站在一将军身后，再往后看，则是乌压压一片，约有十万军。

        一战过后，只剩下奉天殿内的两万大军，根本不足以对抗凉西军。

        一半的凉西军登上石阶，将陈勘紧紧护住，举着刀与裴家军虎视眈眈。

        “你们没遇上东北来的裴家军？”

        林生平静地问道。

        “遇上了，”张端说，“叛军已全部清缴。”

        林生的面容再次出现了不甘。

        他哄着裴敬带五万人回渝都，却暗自留了人在东北游说，以裴敬的命令欺骗守关将士中的另八万大军潜入渝都。

        这才是林生真正的主力。

        他甚至先找到户部内原先杨孜的手下，让他伪造了一封西北要饷的奏章，等到朝廷拨款后，将他的火铳藏在其中运输，等到西北处却只说是朝廷给的年终抚恤，再放出一些假消息，让朝廷误以为西北有叛国意向。

        而林生则在渝都动手，封锁消息，即使西北处有任何异动，陈勘也根本不会知道。

        等那时火铳在通过粮马道运送至东北，那十万东北军便可拿着火铳前往渝都，护林生周全。

        可惜林生不了解王青，他算错了。

        “王青将军发现款项的异常，早已经全部扣押，你的火铳，如今还在西北军的手里呢。”

        林生“噗嗤”笑了，大喘了几口气，转眸望向陈勘。

        “看来今天，倒是我非死不可了？”

        陈勘笑得纯良。

        “看来是这样，哥哥。”

        林生垂着眸咧开嘴，手上还握着那把唐刀。

        “可是我还不想死。”

        林生的眸子闪过一丝精光，不等众人反应，他用炉火纯青的轻功右脚一蹬，飞檐走壁，消失在奉天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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