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两千年

　　“……当然。”凯奥丝几乎没有犹豫。

　　这件事几乎没有什么危险，说不定还可以得到这位阿兹克先生的好感。即使阿兹克最后会成为值夜者的敌人，至少在现在能获利。

　　“需不需要……让克莱恩也听听？”她扭头望了一眼，有些迟疑。

　　“都可以。”阿兹克用褐色瞳孔深深地看着凯奥丝，似乎看到了“过往”。

　　那是他一切痛苦和美好的开始。

　　“不过，现在，让我单独对你说说吧。”

　　阿兹克确认身边除了克莱恩和凯奥丝没有其他人后，注视着凯奥丝的面颊，“在进入贝克兰德大学历史系之前，我失去了绝大部分记忆，仅仅记得自己的名字和基本的知识，还好，还好我有身份证明，否则只能成为流浪汉，这么多年里，我根据身份证明寻找过我的父母，但都没有收获，哪怕我能看到命运的一角。”

　　“而在大学那几年里，我逐渐发现我具备一些奇特的能力，超乎常识范畴的能力。”

　　他的语调染上了几分萧瑟，“离开贝克兰德后，我开始做梦，梦见了许多奇怪的事情。”

　　“那是很多很多不同的梦，有的有时候，我会梦见黑暗的陵寝内部，梦见一具具古老的棺材，里面的尸体趴着，背后长出了一根根白色的羽毛，有时候，我梦见我是一名穿全身盔甲的骑士，端着三米的长枪，冲向了敌人。”

　　“有时候，我梦见我是一个领主，有着丰饶的庄园，有着漂亮的妻子和三个孩子，有时候，我梦见我是流浪汉，淋着雨，走在泥泞的路上，又冷又饿。”

　　“有时候，我梦见我有个女儿，和之前那几个孩子不一样的女儿，她长着柔顺的黑发，喜欢坐我亲手做的秋千，总是向我讨要糖果，有时候，我梦见我站在绞刑架旁，冷冷地仰望着上面飘荡的尸体……”

　　“南方的费内波特王国信仰大地母神，而大地母神的教会宣扬着一个理念，他们认为每个生命都是‘植物’，汲取着大地的养分，缓慢地成长、繁盛和衰败。”

　　“等到凋零，这些生命就会坠入大地，回到母亲的怀抱，而来年，又会重新生长出来，花开花落，一年又一年，生命也是这样，一世又一世。”

　　“有的时候，我很愿意相信这个说法，相信我因为本身的特殊，能梦见上一世，再上一世的片段。”

　　“阿兹克先生。”凯奥丝微微皱眉，她对“解梦”不太了解，但仅仅通过克莱恩偶尔传授的知识，她就可以明确地认识到这些梦境的意象是相反的，无法解读的。她甚至认为阿兹克先生所说的“上一世”更加可信。

　　“所以，你对我感到熟悉的原因就是在梦中见过我？”凯奥丝疑惑地问。

　　“不是。”阿兹克给出了令凯奥丝意外的回答，“我从未梦见过你或者是长得和你很像的人。我只是……莫名地感到你很令我熟悉。”

　　似乎是认为自己的话语没有足够的说服力，阿兹克又补充道：“对，你的模样，气质都令我感到熟悉，只是气息似乎少了一点威严和炽热。还有……似乎，你的头发是红色的，像血一样的红。”说到最后，阿兹克的话语近乎呓语。

　　模样和气质……头发像血一样红……威严和炽热……这一切一切的描述，都让凯奥丝想到了借宿她体内的恶客。

　　——凯奥丝的相貌和前世并不相同，这件事与“叶溪宁”无关。那么嫌疑人只有菲尼克斯。

　　“是这样啊……”凯奥丝的笑意逐渐变得勉强。

　　又是菲尼克斯……

　　“阿兹克先生。”凯奥丝尽量控制住自己的语气，做出礼貌的笑，而在心中呼唤那个名字，“我像，我大概知道你所说的那股熟悉感的来源了。”

　　这种时候，只能把身体的控制权交给菲尼克斯了……那家伙可以读取我的记忆，即使特意恶心祂也没用……凯奥丝隐蔽地叹了口气。

　　“是真的吗？”阿兹克的表情一下变得激动，带着沧桑意味的眼眸都失去了淡然。

　　那些梦境一次又一次的浮现，对阿兹克来说，那些就是他的“人生”。

　　“大概……不会出错……”凯奥丝神情中出现了痛苦。

　　“发生什么了？”炙热的气息弥漫在整个办公室里，连认真看书的克莱恩都发现了异常。他迅速地丢下书，从腋下枪袋里抽出了枪。

　　“呵，你还是乖乖沉睡吧。”声音从凯奥丝的嘴里响起，“以你的灵性，和我同时使用一具身体是在找死。”

　　这时……克莱恩犹豫了一瞬，很快意识到了情况，悄悄地放下了枪。

　　这是菲尼克斯……祂借用凯奥丝的身体，就像上次一样……阿兹克先生有问题……

　　他的灵性很快告诉他他刚才没有注意的对话的大意。这类似于“回想”。

　　不过，原来菲尼克斯让凯奥丝沉睡是为了保护她……这也正常，毕竟凯奥丝死了祂也就需要更换载体了，更别提祂没有向凯奥丝公开的同乡身份了……

　　接着，克莱恩察觉到了“菲尼克斯”的降临。

　　祂的瞳孔变成了红色，像血一样的红。没有束起的发丝也是一样。

　　“是你吗……”阿兹克尽力地回想着，他感到了极大的熟悉感，但这似乎隔着一层膜。

　　那红色的身影让他本能地升起了反应，羽毛从他身上不由自主地生长了起来。

　　好熟悉，真的好熟悉。我绝对见过这个人。发色，瞳色，气息，面貌。一模一样的。

　　“你到底是……”阿兹克没有思考多久，他急切地询问着面前的人。

　　“哈……”菲尼克斯轻轻吐了一口气，看起来身体似乎很放松。

　　祂的肌肉没有紧绷，体态自然，眼神柔和。就像看到了久别多日的故友。

　　“你认识我！绝对！”阿兹克愈加激动。

　　一旁的克莱恩默默地坐下了，甚至喝了一口咖啡。故友重逢的戏码呗。话说这两个人的记忆都不完整，菲尼克斯至少还能应激地回忆起一些记忆碎片，而阿兹克先生则是彻彻底底的失忆，只是又一点熟悉感了……

　　菲尼克斯血色的眼眸望着阿兹克，似乎透过了两千年的岁月回到了那个染着血迹的第四纪。

　　“令人作呕。”这声音十分轻微，以至于克莱恩甚至不敢确定菲尼克斯到底说了些什么。

　　“……？”阿兹克先生停住了声音，甚至屏住了呼吸，听着这位有极大概率认识他的人发声。

　　“真是……令人作呕。”菲尼克斯的声音稍微大了一点，以至于克莱恩都能听到。

　　这是……什么情况……菲尼克斯……阿兹克先生……克莱恩意识到了不对。

　　“冰冷……阴森……腐烂……，呵，还有那股令人作呕的，漠视一切的高贵感。我最讨厌这些了。真的，我最讨厌这些了。”

　　“还有你。叫做阿兹克的东西。”菲尼克斯眼底，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涌现。

　　那是被克制住的怒火，那是被洗礼过后的厌恶，那是带着窃喜的怜悯。

　　“你成为了被驯服过后的兽，你现在到底算是人吗？”

　　红色的神明对这位苍白的天使发出了质问，这是两千年前那位红色天使最想做的。

　　“我……你……”阿兹克不知道菲尼克斯到底在说什么，但他体会到了菲尼克斯身上的某种情绪。

　　真的太令人熟悉了，失去了一切后的苍茫和悲伤。

　　阿兹克不记得具体的事件了，他什么都忘记了。但他隐约想起，对方所遭受的正是拜他所赐。

　　“很抱歉……我不应该……”即使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他还是对菲尼克斯表达出了自己的歉意。他愿意背负过往，无论是阳光还是阴霾。

　　“道歉……呵。”菲尼克斯又笑了。

　　“我不需要。”祂说。

　　在这一瞬间，菲尼克斯看到了赤之国。

　　那个繁荣的国度从记忆的最深处涌现。

　　菲尼克斯真正地清醒了，两千年，祂从未如此清醒。

　　“我真的……”阿兹克似乎想要说话。

　　“瞧瞧你现在变成什么样了。”菲尼克斯打断了阿兹克的话，声音罕见地没有带着嘲弄，只有平静，“现在的你没有资格向过去的我道歉。或者说，现在的我没有资格接受现在的你的道歉，因为你的那些所谓梦境拜我所赐。”

　　“你知道我失忆的原因……是你造成的？”阿兹克意识到了菲尼克斯的语义，柔和的眸子染上不甘，又迅速转为疑惑，“为什么……”

　　“我忘记了。”菲尼克斯嘴角微微勾起，这是一个冰冷的笑，“无论是什么，这需要你自己寻找。”

　　“你也……遗忘了……”阿兹克的脸上流露出轻微的失落。

　　阿兹克很自然地接受了菲尼克斯对“他”的评价，因为连阿兹克自己都不了解过去的自己。也许过去的阿兹克真的像菲尼克斯所说的一样，但现在的阿兹克可以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了。

　　得知自己无法摆脱的宿命来源于面前这个自称凯奥丝·卡特的女人，让阿兹克自己都感到惊讶的，他没有升起任何怨恨，甚至还有些莫名的，近乎感激的情绪。

　　她的遭遇拜我所赐，而我的遭遇也拜她所赐……阿兹克只感到命运似乎织成了一个巨大的网，包裹住了自己。

　　“去寻找吧。”菲尼克斯淡淡地说，红发飘扬，一如两千年前，“你会知道过去的你是怎么样的，然后再决定是否要成为祂吧。”

　　菲尼克斯没有继续搭理还想询问的阿兹克，祂抬头望向天空。

　　“真好……”祂轻轻说。

　　记忆如河流涌过心间，菲尼克斯意识到从图铎二世时期自己的记忆就被动了手脚，甚至自己的灵魂上还被刻意缝合了一块可以操控祂想法的灵魂碎片。

　　同时，祂察觉到了注视——来自灵魂深处的注视，来自观众的注视，来自观众途径封印物的注视，来自原初魔女的注视，来自真实造物主的注视，来自星空的注视。

　　祂嘴角再次上扬，轻而易举地进行了“伪装”，瞒过了除了第一者的注视。

　　后三者的注视仅仅是大范围地观看廷根市，第三者的注视不算什么，第二者的注视也会被祂精湛的伪装遮掩，而本来可以避免的第一者祂完全没有想过遮掩。

　　真有趣……不愧是“我”……竟然做出了如此之大的局面……菲尼克斯笑意更浓了。

　　承诺，试探，磨难，树敌。简直完美。

　　我就是最后的兜底手段吗……不对，不是我，是“我”。我只是一个用于威慑的靶子罢了，如果真的出手约等于直接失控，而且必定引发神战……那个毛子神父会管好的。

　　克莱恩……那小子啊，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段可以安心的时间了吧……真是悲哀啊，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如果没有祂们的幕后推动，这种事还是会发生，最多晚一点。

　　菲尼克斯不清楚阿曼尼西斯和另一个自己到底为以后做了什么安排，但无疑，“占卜家”之后的“愚者”肯定不足以面对末日的，既然源堡已经到手，那么克莱恩的未来一定是“诡秘之主”。

　　对，根源之祸，毁灭天灾……菲尼克斯检索了自己的记忆，找不到与其相关的谋划。

　　也对……这种关键的谋划不应被我这个疯子保存……菲尼克斯释然地笑笑，祂很相信阿曼尼西斯和另一个自己。

　　不过，凯奥丝·卡特嘛……

　　菲尼克斯低头看着自己白嫩的手掌，上面锻炼的痕迹远远不如自己未成半神时。

　　祂又笑了，祂已经预见了自己的未来，了解了凯奥丝·卡特的真实身份，并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

　　这样可真是太好了……

　　很快，祂的笑意收敛，想到阿兹克。

　　祂一切梦魇的开始。

　　“就这样吧……”菲尼克斯用除了灵魂中的观看者没有人听到的声音说，“给祂美好才是最大的诅咒。”

　　是的。菲尼克斯给了阿兹克看到美好的眼睛，却剥夺了阿兹克的几乎所有力量。对阿兹克漫长的生命而言，这就是永无止境的诅咒。

　　这份持续了两千年的诅咒已经足够了。菲尼克斯看到了全新的阿兹克。

　　温柔，善良，与这个混乱疯狂的世界格格不入。

　　但也很不错。真的，很好。菲尼克斯甚至迫不及待看到这样的他对于祂的过去会做出怎么样的抉择了——是选择痛苦的人性，还是冷漠但安宁的神性？

　　无论如何，反正我选择前者……菲尼克斯的疯狂正是因为无法满足的人性……倒是小凯需要注意一下神性的问题。菲尼克斯想。

　　阿曼妮现在在做什么呢……如果没有旧日，没有争端该多好……菲尼克斯不禁起了幼稚的妄想，但被自己掐灭。

　　两千年，祂早就知道希望是最伤人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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