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回到乾清宫时，天边的晚霞刚落尽，傍晚过去，夜来了。

        福临的脸色沉下来，失落涌上心头，偌大的皇宫，他贵为九五至尊，却没有个知心的人。

        刚在景仁宫，他就已经被这种愤懑涨满了，只是佟妃的胎正在紧要时，他不能露出来吓着她，他只能皮笑肉不笑弯着嘴角哄她，其实心里已经离她十万八千里了。

        还是年轻，就靠着欲|念，生了几个孩子，自己却没有个可心的人。

        随手拈起笔写了阕词，掷下笔细看“而今春似薄情荡子难久”，他便是薄情荡子吧，现在对宫里的那些穿红着绿的娇柔小主们一点柔情蜜意都激不起。

        夜间妆好，查宝宝黑着眼圈去上更，破天荒的，晚班的小宫女到宫里时，顺治帝还没安置。

        乾清宫的小宫女三班倒，查宝宝无根无基，被分配在夜间更次上夜，每日昼夜颠倒不提，犒赏也少，大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罕有喜事，哪来的犒赏，晨间匆匆忙忙上朝，谁顾得上。总之一句话，查宝宝值班的时段是最差的。但是这段时间清净，灯火恍惚，看不清脸，也许这上更时段也是故意选的？

        查宝宝在乾清宫殿外往里头看，看到殿里灯火通明，福临正坐在书桌前。

        福临不睡，上夜的小宫女就不能在廊下铺垫子，只能板板正正立在廊下。

        正立着，福临掷了笔，唤人，查宝宝听他叫自己的名字：“查宝宝。”

        查宝宝进殿前正了正颜色，经过昨夜，今日再见，心里总归有些异样。

        好在，两人都默契装作昨夜无事发生。

        福临抬头，正见婷婷袅袅的查宝宝缓步走到书桌前。千篇一律的蓝布褂子，笔直的身板，江南女子般的纤细腰肢。走路既有北部女子的爽利，又在轻摆中透着水乡女子的婉约，小尖脸上的眯缝眼儿……太平淡了。

        开口透着自己人的熟捻：“今夜什么茶？”

        “回万岁爷，松子和佛手煎的二宝茶。”查宝宝心中狂喜，我跟你很熟的样子？那早上吓唬我做什么……

        “直接斟个满盏来。”

        于是查宝宝袅袅婷婷端了一盏二宝茶来，直接奉在书案上。然后手把托盘，退到一旁。

        一眼瞄到福临写的，点灯熬油的，竟是几首辛弃疾的词？不，没有说辛弃疾的词不好的意思，是眼前的万岁爷熬着不睡，奋笔疾书，原来不是创作，是默写？

        福临一手捏着盏喝茶，一边侧脸从茶碗的沿上看查宝宝，这小宫女一双宝石核样的眼珠盯着桌上的字儿在眯缝眼儿里来回翻飞。

        “识字？”

        查宝宝在心里先笑出声了，十九年的教育呢，但是面上露出来是微微一笑：“辛词少见如此秾丽纤巧的。”

        福临放盏的手微微颤着，手抚着盏，问：“那你喜欢哪支？”

        查宝宝说：“回万岁爷，奴婢尤喜《摸鱼儿》。”查宝宝眼珠转了几转，盯着殿中黑暗空阔处，瞪了瞪，闪着一对眯缝眼儿用极轻又极清晰的声音念道：“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其实，查宝宝喜欢《贺新郎》“夜半狂歌悲风气，听铮铮阵马檐间铁”，豪放苍凉，但是辛词里许多涉及南北关系，顺治帝时南明朱由榔小朝廷还在南部几个省份活跃，查宝宝怕触动了福临的心事，只得顺着他喜好，选绮丽婉约词风随口说了一句。

        末了，查宝宝闪着宝光的眯缝眼儿，念完那句词，望向福临，福临也正看她，她一惊摸了摸眼皮，恭恭敬敬垂下头，再抬头，她仍是那个寻常的她，眯缝眼儿，劝退所有的目光。

        福临灼灼的眼神盯着眼前这个蓝布褂子的小宫女，心想人不可貌相，箭法了得，昨夜又那般……其貌不扬，竟然还识字，如此谈笑自若地跟他讨论起诗词。不知她出身何家？小小年纪有这样的见识和鉴赏力，怕是比阖宫的后妃都更知书懂文；不止后宫，就连前朝的满清勋贵，也没几人能像她如此，词赋信手拈来，吟诵间又得其意趣，娓娓道来，让闻者信服赞叹。

        如沐春风。

        福临在心里叹这个小宫女的才情，可查宝宝闪着那对眯缝眼儿对他微微轻笑，他心里一憋。空有如此本事才情，偏生得如此丑怪。

        若是那个千娇百媚的圆眼睛佟妃能有如此的见识教养，闺房间与他闲话诗词歌赋，那他该多舒心，他一定独独宠她。

        顺治十一年三月十七，福临用了晚膳正在乾清宫批奏章。

        鬼使神差般的，“查宝宝。”他唤，这小丫头怎么还没来上茶。

        吴良辅从一旁探出头来：“万岁爷，还不到查宝宝上更的时辰。”

        “她什么时辰？”

        “亥时到卯时。”（夜里九点到早上五点）

        福临心里一盘算，所以她总是夜里来奉茶，早上铁青着脸站在旁边围观他换衣裳。

        “换到未时到亥时。”（下午一点到夜里九点）

        吴良辅还想试试使绊子：“万岁爷，她住在紫禁城外，亥时下更宫门下钥她就出不去了，怕是不相宜。”

        “那就搬进来。”

        “万岁爷，宫里的下房已经住满了，如今还要张罗给皇后的下人挪腾住的地方，实在转不开呀。”吴良辅做无奈状，脸上皮笑肉不笑，被查宝宝抡的巴掌印还在隐隐作疼。新皇后从草原嫁进宫，带的使女下人需要屋子也是实情。

        “西暖阁的耳房给她挪一间出来，你今日怎么这么多废话。”福临用眼角捎了一眼吴良辅，却见他神色恳切真诚，又把对他的不满散了。

        “奴才这就去办。”吴良辅退出去，过了片刻又回来了，“万岁爷刚要什么？”

        “茶。”福临眼皮也没抬。他找查宝宝除了要茶还能要什么。难不成要唤她来谈论诗文？笑话，吴良辅当差越来越不用心了。

        不到亥时查宝宝就来上更了，一则迟到不好，二则今日明日有大事，她等着看大热闹。

        谁知人刚到，吴良辅就堵她：“查宝宝！”

        查宝宝抬头看到吴良辅脸上的手指印，心里叫苦。阎王大腿还没抱上，先得罪了小鬼。

        赔着笑站着，等着吴良辅发落，谁知吴良辅还没开口，殿里福临瞅着自鸣钟的时辰，又叫了一声：“查宝宝！”

        查宝宝忙向吴良辅歉意地笑笑，从吴良辅面前绕进殿。

        一进殿，见福临正在穿衣裳，福临见她来了说：“朕去御花园转转，你打个灯笼。”

        吴良辅刚要跟着，被福临摁下了：“都别来，今儿十七，我就想清清静静赏个月。”

        查宝宝打着灯笼恭恭敬敬侧身走在前面，福临在后面。出了乾清宫，查宝宝就往东四宫道上走，福临问：“往常不都走西六所么？”

        查宝宝闪闪眯缝眼儿：“万岁爷，今日走东四宫，跟奴婢来吧。”

        一轮大半满的月挂在东边天上，两人走在东一长街，抬头正见月，查宝宝歪头望着天上，心里一空，几百年的月亮都是一个模样，几百年的人却早已作古。

        想着，回头看了眼福临。月下灯影里，只觉得身后的人高大，颇有权势，是根粗壮的大腿，但是有些过于粗壮，她倒不知道该怎么抱了。

        福临本在看月，他让查宝宝举灯笼，想跟她聊聊月亮，但是她一个回眸，眯缝眼儿一闪，他倒了胃口，只想看看月了。

        正走着，远处跑来一个小太监，近处见是万岁爷，兜身便拜：“万岁爷。”

        “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回万岁爷，佟妃娘娘要生了，奴才去太医院。”

        福临听说，镇定地说：“去吧。”

        小太监爬起来就跑。

        查宝宝再去看福临，福临说：“走，去景仁宫瞧瞧。”

        查宝宝狡黠地一笑，看，走东四宫没错吧，嘴上却没说什么，默默举着灯笼往景仁宫去。

        查宝宝进景仁宫先打了个哆嗦。

        萨满太太已经来了，正在院子里跳祷，景仁宫乱成一团，宫女忙进忙出，一盆一盆的水在佟妃的寝殿端进端出：端进一盆热水，端出一盆血水。

        查宝宝在院子当地站着觉得自己碍事儿，多亏她举了个灯笼，像个标记似的，宫女看到这个亮儿就绕开她。

        寝殿门一开，佟妃生产的呻|吟声传出来，门一关，这声气低下去。

        查宝宝听到身子一颤，以前，啊不，她正处的时代医疗水平不高，生孩子就是鬼门关里走一遭，虽然她知道正在挣扎出生的是康熙帝，这一夜，母子平安，但是她还是被佟妃的嘶哑的呻|吟吓坏了。

        求救似的望了一眼福临，他正皱着眉站在廊上，不耐烦地听了几声佟妃的哑声喊叫。这还是那个娇柔乖巧甜美的佟妃嚒？生孩子生得如此力竭，才开始多久啊，嗓子都哑了，想起她刚承宠时倒在他怀里的那个娇花模样，脆生生的莺啼婉转……居然一点都不顾及皇家颜面，诗文上不通，果然行事也不雅致，稳婆也不给她个帕子咬着些。

        福临低声说了句：“回宫。”

        查宝宝抱紧了胳膊愣着打寒战，看到福临出来，她赶忙跟上。走出景仁宫两丈远，周围才静下来。

        当头还是那轮月亮，查宝宝看起来，竟有劫后余生的意味。若是给她选，她大约选丁克，可惜她在现代学业重、工作忙，还没机会选，就穿越了。

        福临被刚刚在景仁宫的景象气恼了，闷头迈着长腿越走越快。没走几步就走到查宝宝前面。

        查宝宝只得小跑着跟上，尽职地在福临前面打着灯笼照路，等到乾清宫，查宝宝跑得气喘吁吁，头上一头汗。风一吹，她打了个寒战。

        穿越过来就没运动，这么一跑，爽快，查宝宝抻了抻胳膊，要是再有铁举一举就更好了。

        福临见她大踏步走着还伸展着杨柳腰肢，柔荑般的一双手在夜空里举着灯笼划过，怎么今夜都这么没规矩。叫了一声：“查宝宝。”

        一张小尖脸对过来，额上一头汗，鼻尖也笼着汗，甚至眼皮儿上都沁着汗，湿润的一双眼睛，会说话似的仿佛在问他：“万岁爷有何吩咐？”

        他就着月光一看，眼皮上一道细细的褶儿，眼裂变大，被厚眼皮儿遮住的那对宝石核样的眼睛宝光灿烂。

        福临丹凤眼闪了闪，说：“今日的茶是什么茶？”

        “万岁爷，是八宝茶，菊花清火，西洋参补气，枸杞子明目……”查宝宝正在话痨，福临：“嗯？”了一声。

        她忙收了话头：“佟妃娘娘产子，怕万岁爷忧心，特别备了补气安神的茶。”

        “你倒未卜先知。”福临嘲她。

        查宝宝立刻觉得了，晚上她来上更时阖宫都不知佟妃临盆，她原是看了古早小说才知道的……

        忙摸了摸眼皮，岔开话头说：“佟妃娘娘肚儿尖尖，阖宫不都盼着她生个小阿哥嚒？”配上一个故作天真的眼神。

        也不知福临信了没，只见他丹凤眼向她扫了扫，低头过了她殷勤打着的帘子，进殿了。这根大腿，无论是为了自保还是嗑糖，她都要抱牢。

        当夜顺治帝忧心佟妃产子，三更后还没睡，打发了几波人去传口谕，乾清宫闹到后半夜才歇。

        好不容易折腾到后半夜，顺治帝睡下后，吴良辅又来踢查宝宝，把她踢醒了告诉她给她换了当值的时间和下处。

        未时到亥时，查宝宝盘算了下时间，下午到晚上，正是皇帝的休息时间，岂不是可以围观顺治帝肯定跟心上人相处？光明正大的嗑糖时间！查宝宝捧着脸坐在廊下垫子上，忍不住对吴良辅粲然一笑。

        吴良辅心里暗骂，甭对我装乖顺，上次的一巴掌老子可记着呢，你这丑八怪怎么运气这么好，就得了万岁爷的意。走着瞧！姥姥。

        只是住到西暖阁的耳房，搬到宫里来，眼皮儿的装扮要格外小心仔细，不光每次出门要扮上，家伙什儿也要藏好，好在查宝宝在宫里没有什么朋友，应该不会有人串门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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