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谁是又谁非（二）

赵子义和赵子晏的关系之中有一种很奇怪的错位。

        赵子义的记忆还停留在自己初初离开金陵的时候，总觉得这个小弟弟应该还是那个身量尚未长开的少年。虽然有时候脾气执拗，却总还是应该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受自己的庇护。

        可是这少年其实已经跟他身量一般高大，而且长袖善舞，舌灿莲花。论武艺或许不及父兄，但是论其心头的城府算计，只怕整个金陵都无人能出其右。

        而对于赵子晏来说，他算是由赵子义带大的。赵子义去北境的时候他未及弱冠，即便如今已经能独当一面，但是在面对赵子义的时候，又常常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又成了那个只能看着兄长背影的小男孩。

        此时两人之间，隔着分开的旧年月，即便是一样的敏锐，可是背后所思所想，南辕北辙。

        赵子晏撇撇嘴收回自己的好奇，心头却为他的隐瞒而感到不悦。“二哥，我时间不多，必须立马追回大队伍。”赵子晏微微移开目光。“燕栖楼我会查，也不会告诉父亲，你放心。”

        若是在外人面前，赵子晏有一千一万种说辞可以把场子圆回去，但是在赵子义面前，他突然觉得烦躁。他不屑于花哨的说辞，反而像个别扭的少年一样，一言不合扭头就跑。

        赵子义无奈地笑笑。“这件事拜托给你，我自然是踏实的。此处我会处理，幽州那边你费心不少，我定不会浪费你的心血。”赵子义语气里多了几分郑重。

        赵子晏微微一点头，“二哥保重。”

        他把所有的不快都放在脸上，起身就向帐外走去。

        “子晏，以后别单独行动。你怎么游说北燕我不管，但是有危险的时候，要学着多依仗身边的人。我让陈正送你回去。”赵子义在身后嘱托。

        赵子晏已经走到了门口，听到这句话有些意外的回头，见他这个二哥依然维持着之前的坐姿看向他，但是眼中却明显有关心之意。

        赵子晏没说什么，只是换了一个让他放心的笑容，头也不回地出了大帐。

        赵子义一个人坐在原地，将刚刚的笑容收了，眼中汇聚起浓得化不开的阴影。滦城像是一个砝码，既牵扯着北边燕国，又时刻影响着金陵的朝局。

        他也好，赵子晏也好，身在其中，挣扎不得，违逆不得。

        那么沈雁北呢？赵子义头脑中忽然闪过了她在燕栖楼的场景。她独自一人躺在金陵的喧嚣红尘中，素白衣角冷漠疏离，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

        这人似乎只有在病中的死后，才会流露出一点与少年时相似的柔软。

        帐外，陈正和赵子晏一人一骑，借着无边的夜色滑出军营。跟入营时一样，除了守营值夜的守卫默默让开之外，再没有惊动任何人。

        月光昏昏沉沉地铺在北境的草原之上，寒风自极北之地吹来，将来人的痕迹轻轻掩过。

        第二日，日头不慌不忙地升起。桑枝按时送药到赵子义帐中。

        赵子义接过药碗。“我带回来的那位姑娘怎么样了？”

        桑枝站在一旁，一边准备换药一边说道：“听说早上醒过来了，师傅已经过去了。”

        赵子义有些惊讶。“醒了？不是说还要睡几天吗？”

        “听说昨夜咳得厉害，后半夜便醒过来了。”

        赵子义原本就生得眉骨颇高，并不算是和善的面相。若笑时还好，但若不笑，就会生出一种让人胆寒的距离感。

        桑枝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但是也敏锐地感觉到了赵子义的不悦，手里拿着药不知所措。

        赵子义拿过药碗一饮而尽，起身走向帐外。

        “将……将军，换药？”

        “回来再说。”

        自蓝瑛在山洞中将两人救回，便知两人关系匪浅。可即便如此，仍然将沈雁北安排在远离中军大帐之处。此时赵子义要过去，几乎是穿过了大半军营。

        刚到帐门口，便听到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姑娘，姑娘你喝口水。”一个小丫头正坐在床边，一手拿着茶杯，一手给沈雁北拍背顺气。

        这姑娘十三四地年纪，身量窄窄，骨瘦如柴，面色蜡黄，脸上还留着一个红红的巴掌印，身上大大小小全是看不出颜色的补丁，简直如乞丐一般。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趴在床边的沈雁北，脸上是病弱的苍白，嘴角的一抹血红格外刺眼。

        她无力地趴在床边，咳得几乎失去意识，身后一个小丫头帮她顺着气。

        赵子义不打招呼就进了营帐，伸手想要拉开小丫头。

        小丫头吓了一跳，一下抱紧了沈雁北，赵子义一下子竟然没拉动。

        “你你你是谁？”赵子义脸色不善，小丫头明显是害怕了，哆哆嗦嗦地问道。

        沈雁北侧脸看了他一眼，在间隙里艰难地开口：“没事，小翠你先出去……咳咳……”

        被称作小翠的愣了一愣，慢慢放开了沈雁北，却只是呆呆地站在一边，警惕地看向赵子义。

        赵子义将人搂在怀里，让她趴在自己结实的小臂上，一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燕怀楚不是来过了吗？怎么会咳地这么厉害？”

        小翠根本不知道燕怀楚是谁。“刚刚……刚刚那个大夫说，姑娘伤了太……什么脉，咳是正常的。要把……要把肺里的积血都咳出来才好……”小翠越说声音越低。

        赵子义脸色几乎成冰，但也不能跟一个小丫头置气。“出去。”

        小翠站在原地。

        “滚！”赵子义终于吼出来。

        小翠吓得一抖，手中的杯子“哐啷”一声掉在上。“蓝……蓝将军说不能走，要寸步不离地守着。”

        赵子义的脸色几乎是要杀人了。

        好在桑枝跟在他后面到了帐外，听到里面声音不对，赶紧冲进帐篷。不论小翠愿意与否，他都强行将人拉了出去。

        “蓝瑛到底哪里找来的人，这么一根筋。”赵子义一手扶住沈雁北背心，一股暖流从背后渡了过来。

        沈雁北呼吸逐渐平稳了下来，赵子义扶着她靠在自己身上。“唔……噗……”沈雁北才刚刚坐起来，整个人突然一僵硬，接着不受控制地俯身，吐出了一大口鲜血出来。

        赵子义一手扶着她，一手帮她拍着后背。她仅穿中衣，后背可以清晰地摸到突出的骨头。

        沈雁北还是咳了好一阵才停下。“你怎么来了？”她咳得太久，眼中咳出了泪来，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沙哑。

        赵子义心中并不轻松，又加上看见她病情反复，更加没有好脸色。“我不该来吗？”

        “当然不该……咳……你……”沈雁北半闭了眼睛。头昏脑胀地，一时想不出什么像样的理由来。“军营之中，不该私藏女色，尤其不该跟你扯上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

        沈雁北挣扎着想从他身上离开。

        赵子义沉着脸帮她放好靠枕，扶着她靠着，又帮她重新盖好被子，将整个人裹得只剩一张带着病气的小脸在外面。

        他在床边坐着，脸色比沈雁北好不了多少。“什么女色不女色，我想留你在身边，谁敢说一个‘不’字。”

        他又离她近了几分，直直地盯着她，恨不能直接看到她心底里去。“你于我有救命之恩，难不成要我对你不闻不问？”

        沈雁北正在病中，本就力气孱弱，被他这样盯着，浑身都不自在。她眼神闪了一下，微微避开了他的视线。“你也救了我，我们并不相欠，你也不必太过挂在心上。”

        这话将赵子义将在原地，堵地他一时竟然没有接下话来。他重新坐直在床边，无形之中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赵子义深呼吸了几下才平静下来，深邃的眼睛带着质问的眼神看向沈雁北。“雁北，你告诉我，在尤素炸山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那眼神过于锐利，几乎要劈开沈雁北苍白的壳子，一直看到心底里去。

        沈雁北不习惯这样的目光，不自觉地低头捂嘴轻轻咳嗽了几声。

        赵子义抓住她的手，将她冰凉的手指拢在掌心里。“那好，我告诉你，我想着即便是拼了我这条命，你也绝对不能出事。十一年前我没去救你，让你一路都身陷险境，这一次便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出事。我当时说的是真的，我后悔了。”

        赵子义的剖白来得既急且快，眼神赤诚。“难道你不想，留在我身边，跟我在一起吗？”

        沈雁北面色苍白，唇上还染着血色，整个人都透着一种残酷的脆弱感。可是她眼中却是冷漠的疏离，显得十分不近人情。

        手中传来让人安定的暖意，沈雁北却难过地几乎要掉下泪来。“赵子义，刚刚来的那个大夫，可是活判官燕怀楚？”

        赵子义未料到她会问这个，但还是答道：“正是。”

        “活判官绝迹江湖这么多年，没想到竟然也被收到赵家麾下。不知道燕大夫的判词里，我还能活多少年呢？”略带湿意的眸子回看向赵子义，眼神是死一样的平静。

        赵子义一愣，随即故意笑着说道：“燕大夫说，只要你留在我身边，便可长命百岁。”

        “无赖。”沈雁北被逗笑了。“我虽然没问他，也知道自己的状况，如今已经是江河日下，再撑两年，怕就是强弩之末。我没几年活路了……”

        沈雁北眼神闪了一下，把自己的手从赵子义宽厚的掌心中抽出来。“赵家……树大招风。我不愿意最后两年，困在无谓的斗争中。”

        “没有那么严重，你不用这么悲观。”

        赵子义想过她或许会质问当年的种种，或许会责怪他兵行险招，但是无论如何没有想过她只是怕赵家牵连到自己。

        他眉头紧皱，眼中有来不及掩饰的痛苦，“你不想留下，真的是因为不想被赵家连累？”

        “赵子义，沈雁北这一生，自问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可是先是因为花家内斗，不得不屈身于沈家，后又因为赵家夺权避祸药谷之中，大千世界，我还想……”

        “够了！”赵子义猛的站起身来，背对着她，心里有火却发不出来。他早就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了，可是被拒绝的时候，大概没有一个男人能真的举重若轻。

        “那你一路上跟着我是为什么？”

        身后是好一阵的沉默。

        终于，游丝一般的声音颤抖着响起。“少年情分罢了。”

        赵子义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轰然一下坍塌了。

        “赵子义，十一年过去了，你心里还能记得沈雁北，已是难得。你若是忘了，也理所应当……”

        赵子义气结。“你以为我会忘了你？”

        沈雁北像是没察觉到他的愤怒一样，语气平稳丝毫没有变化。“金陵繁华。便是滦城中，豪门贵女，比比皆是。”

        “行了！”赵子义打断她。他强行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你好好养病吧，我不会赶你，也不会拘着你。”

        赵子义大步走到帐门口。“你要自由，我便许你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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