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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再忆少年时(一)


“我出去看看。”沈雁北把小匕首往怀中一收,一低头出去了。

        这把小匕首得来不易,赵子义就等着沈雁北心一软将人哄得乖一点,先平安把上巳节过去再说。

        此刻后槽牙几乎咬断,心一横,也跟着出去看看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

        这里已经接近赵子义的书房,府内下人再没有规矩,也不会在这附近喧闹。

        两人站在檐下,才发现外面竟然出人意料的热闹,一群家丁居然正在围攻一个“孩子”。

        之所以能说是个孩子,是因为那人身量未足,看上去最多十三四岁,在一群家丁中显得格外矮小瘦弱。他此时蓬头垢面,衣服更是脏到不辨颜色,口中发出骇人的嚎叫声,说是野人也不为过。

        可是令人惊讶的是,此人行动却异常敏捷,力量又大得惊人,虽说没什么像样的招式,但是发起狠来也是搏命的架势。一群家丁和兵士一时间竟然拿他不住,还被他横冲直撞地伤了几个。

        眼瞅着就能冲出重围,陈英却突然冲过来,也没见他怎么动手,竟然把刚刚几个人都拉不住的“小孩”给一把拽到地上。

        赵子义站在房门口,问身边的沈雁北:“陈英这手沾衣十八跌用的不错啊,你教的?”

        沈雁北静观战局,接着赵子义的话道:“十八跌是用的不错,就是脚下慢了一点。”

        齐刚正巧在府里,听到动静匆匆赶来,看到府内这般混乱,当下二话不说加入战局,想和陈英一起将人按住。

        那个“小孩”像是被激怒,发出了不似人声的吼叫声,紧接着便一把推开陈英,转头向齐刚冲了过去。

        齐刚是久经沙场,面对这种迎面冲上来的毛贼当下不由分说提刀便砍。

        那个“小孩”才刚刚往前冲了一步,膝窝便不知道被什么击中了,一下子失了支撑,直接趴在了地上。而就在他低头的一瞬间,齐刚的刀堪堪贴着头皮削过。

        一众家丁看到立刻扑上去,绑的绑,按的按,不过片刻便将人反手控制住。可是这小孩仿佛不知疲惫为何,连打带跑了半天,居然没有一点疲惫。

        他大吼一声,再一次掀翻了冲上来的家丁,包括陈正和齐刚。

        老管家这些日子忙着府中杂事,原本就已经焦头烂额,又遇到这般不知死的硬闯,脾气自然是好不到哪里去。

        他一边大喊着催促下人赶紧把人擒了,一边赶紧来跟立在一旁的赵子义解释。“近期府中修整人多手杂,防范上难免有所疏忽,竟然被这个‘孩子’冲破了守卫直接闯进来了。”

        沈雁北在旁边面无表情接了一句。“岂止是终破了守卫,连墙都塌了。”

        院中仍然上演着一场新的擒拿,沈雁北没了耐心,一步从檐下跃出。她身影不过一晃,便将周围碍事的人都统统推开,中央只剩下她和那个小孩。

        还是那一手沾衣十八跌,可是用到沈雁北手里,却变成了戏耍他的功夫。

        那小孩几乎是粘在她手上一般,所有的出路都被堵死。那小孩也不笨,跑不出去就迅速转身,朝着她脸就是一拳。

        他力气极大,拳风呼呼有声。

        所谓一力降十会,在场人都不由得倒吸一口气。饶是赵子义对沈雁北的身手心里有底,也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

        沈雁北迅速撤身,跟着擒腕捶肘,脚下在他小腿上狠狠一踹,在化去拳力的同时,逼得他膝盖“嘭”的一声砸在地上。

        在场的人无不背后一紧,这一下还没过去,所有人又都听到“嘎啦”一声,刚刚还力能扛鼎的两条手臂面条一样垂下来。沈雁北竟然卸了他两臂关节。

        刚刚还气焰嚣张的野孩子,这会儿已经被无力得按在了地上。

        管家赶紧招呼人上来绑了。赵子义面无表情地吩咐了几句,转身便拉着沈雁北准备回屋。“以后这种事你没必要出手,这么多人还能抓不住一个疯子。”

        沈雁北只当是还他赠刀的人情。她无所谓地笑笑,正准备随他回去,却突然听到那个“孩子”居然大喊“姐姐”。这是他闯进来后除了嘶吼发出的唯一有意义的音节。

        常人如果被擒住,哭爹喊娘者有之,呼救告饶者有之,但是喊“姐姐”的却没见过,沈雁北也不由得回头多看了一眼。

        那“孩子”双手被反绑,原本就支离破碎的衣服经过一番打斗几乎难以蔽体,正好露出骨瘦如柴的胸膛和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疤。

        他一边挣扎一边大喊“姐姐”,在场的人中没有一人能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沈雁北却整个人紧绷了起来。

        她被赵子义拉着往屋内走去,心里却有些异样,不自觉转身又看了那人一眼,总觉得如果不看这一眼一定会错过什么。

        “齐刚,赶紧把人丢出去,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郑管家是出身光北军的前辈,齐刚与他早是熟识,也不在意他直接吩咐自己,直接应了一声便让手下人赶紧把人带走。

        “等等!”抓着他的家丁正准备发力往外拖,却冷不丁听到沈雁北的声音。

        齐刚虽然是第一次见沈雁北,但是看到赵子义对她的态度,心中也明镜一般,当即停下。

        沈雁北甩开赵子义,快步走到那人身前。撕开她胸前碍事的破布条,刚刚只是一晃而过的月牙型标记,此刻清晰印在他的左肩上。

        这是沈家嫡出子弟才有的纹身印记。

        沈雁北后背瞬间出了一层冷汗,呆呆地愣在当场。抓人的家丁更是不知道她意欲何为,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个原本被家丁制住的“孩子”感觉到身上的钳制松了,突然暴起,竟然一下挣脱了家丁的限制,用仅剩的一条腿支撑着往前一撞。

        原本愣住的沈雁北突然被一股大力往后一拉,险险躲开。只听“撕拉”一声,她手里拽掉了一片脏到不辩颜色的布条,而那个“孩子”则被更大力地按住。

        赵子义原本就有些不悦,此时脸色更是难看得紧。

        “是沈鸣。”沈雁北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赵子义神色一暗。

        他先是确认了沈雁北没有受伤。然后吩咐道:“行了,把人带下去收拾干净,换身衣服,伤口包扎一下,然后带过来见过。齐刚去府外查查,人是从哪里跑出来的,他一路跑肯定有不少人看见。”

        吩咐完了,赵子义便拉着沈雁北往屋里走。

        直到两人进了屋,沈雁北手里还抓着那根脏布条。赵子义轻轻将布条抽了出来扔到角落,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刚刚的紧张。

        “是沈家人。他身上有沈家嫡出的标记。”沈雁北开口有些猝不及防,赵子义刚刚平复的心情突然又提了起来。“我怀疑他是沈鸣。”

        赵子义下意识就否定了她的想法。“不可能,当年沈家没有活口。”

        沈雁北并不买账。“或许尸体是假的?或许沈家有什么法子让他诈死?毕竟我都逃过了一劫,也许他也能……”

        赵子义掰过她的肩膀,认真看着她。“如果沈鸣活到现在至少快要二十岁了,可是看那人身量最多十三四,年纪也对不上。”

        说到最后,赵子义的语气便有些放软,甚至有些哀求的意味在里面。“雁北,他不会是沈鸣。”

        这的确是无可辩驳,沈雁北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回应。

        “将……将军。”外面响起齐刚的声音,刚刚所有人都只顾应对不速之客,却没人想问到底为什么齐刚会出现在这里。“我……我来送城防……布阵……图。”任齐刚再粗线条,也看出两人见气氛有异。

        他从门外悄悄伸了个头往里看,见赵子义往外走便赶紧缩回来,那女子的身影深深隐匿在屋内。以前陈英说他有个厉害的女师傅还不信,现在可算是信了。刚刚那一脚踹得可太狠了,他想起来都背后发紧。

        这屋内的气氛像极了每次开战前两军对垒的架势,但是他却完全不知道敌军友军在哪里。为了避免误伤,他迅速汇报完蓝瑛交待的话,火速撤出战场。

        管家收拾利索了一切,派人来报了赵子义和沈雁北。来人没有进门,只是在门口跟早就等在那里的小翠说了一声。

        家丁给这个“小孩”单独准备了一间厢房,并便将人收拾干净妥帖。

        沈雁北和赵子义两人赶到时,看到他抱着仅剩的一条好腿瑟缩在床角上,另一条膝盖肿的老高,已经包扎好了,胳膊上的关节也都接好。

        他似乎知道自己逃不出去,只是缩在床角,不再往外乱冲乱撞。

        人虽说是清洗干净,但衣服却只是皱巴巴的挂在身上,连衣带都没有系好,更遑论整装束发。一头乱发遮住了一半地面貌,只余下半张脸警惕地盯着来人。

        他终于露出了独属于少年人独有的青涩面貌,算不上是多么好的皮囊,只是极瘦,显得眼睛大得有些吓人,警惕地紧盯着周遭身强力壮的家仆。他的肤色是不见天日的白,带着过度激动导致的潮红。

        桑枝站在一边,正把各种瓶瓶罐罐收回他的小药箱里去。见赵子义和沈雁北进来,先朝两人行了一礼,借着简单交代了一下伤势。皮外伤都没什么打紧,腿要养一养。

        按照燕怀楚教他的,病人的情况有一说一。桑枝心里掂量了一下,自己觉得也还是应该按照师傅的教导来。“他之前应该是被喂过药,神智不清,长得也比别人矮,恐怕一辈子也长不高了。”

        沈雁北眼神一冷,问道:“那他现在应该是多大年纪?”

        桑枝不知道背后曲折,只是照实回答:“十七八岁吧。”

        赵子义铁青着一张面孔,在一旁问道:“能查出是什么药吗?”

        桑枝挠挠头,有些惭愧得说道:“这我一时还看不出来,怕是用在他身上的药不止一种,药效复杂,对身体的影响也不一样,恐怕要等师傅回来再说。”

        沈雁北走到床边,慢慢接近这个瑟缩的少年。

        “抱歉之前打伤你,还疼吗?”沈雁北尽量放缓语气,慢慢接近他,“给我看看你的伤好吗?”看他虽然发抖,好歹没有更大的反应。沈雁北伸手慢慢撩开他的衣襟,露出了那个陈旧的新月状的印记。

        原本被脏污覆盖的印记此刻清晰地显现在少年过于白皙的肌肤上,还有一道疤痕横亘其上。

        沈雁北觉得心里如同被带刺的滚轮狠狠滚过一般,轻轻咳了几声,便接着问道:“那你可还记得沈鸣这个名字?”

        少年似乎是动了一动,可是也只是动了动,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反而更往床角缩了一缩。

        “你记得,是不是?”沈雁北有些期待地往前探了探身子。

        少年似乎是感受到压力,略微瑟缩了一下,轻声说了一句:“洛……洛阳。”

        不同于之前的嘶吼,少年正常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一种介于童声和成年人之间的沙哑。仿佛是没有走完变声期,便硬生生不上不下地卡在那里。

        “洛阳?”沈雁北和赵子义略一对视,都不懂此言何意。

        “洛……洛阳,洛阳。”惊恐的少年只是持续地重复着这个地名,似乎他的世界除了重重的危险,就只剩下这两个字。

        沈雁北将他的衣服穿好,迟疑地看了赵子义一眼。赵子义也不得不承认,他身上的标记就是沈家嫡出的标记。他在检查沈家人尸体的时候,曾经数次见到这个标记。

        两人心中各有往事纷至沓来,对于沈雁北来说,是胖娃娃笨拙地握着她的手喊她姐姐,撅着屁股想学她爬树,甚至是偷溜过来给她送点心吃。

        而对于赵子义来说,是墙头那边少女跟他讲着小孩子的一切,雀跃的心情几乎要越过墙头。

        当年在沈家,一家老小都只把沈雁北当作家族道德上的污点,沈鸣是唯一真正接纳她的人。

        沈雁北不在意沈家人,甚至那个所谓的血缘至亲的父亲也极少来看她,说白了不过是一个陌生人而已。所以他们是死是活,怎么死怎么活,沈雁北都可以不放在心上。

        可是那个叫沈鸣的小孩子,在她孤立无援的时候给了她唯一的慰藉。她不能当作没有发生过。

        那些在沈家的日子,本应是赵子义和沈雁北的缘起,如今却成了一道疤,两人均讳莫如深。原本谁都不提也可以相安无事,但是这个少年的出现却像是一计耳光打在两人脸上,谁也不能熟视无睹。

        这少年出现在滦城,就仿佛当年的沈雁北出现在沈家,他们都是把那些不能见光的泛着酸臭气的旧事翻到台面上来。

        “赵子义,当年沈家人的尸首中,可真的有沈鸣的?”沈雁北眼神平静却坚定,眼光雪亮如刀,直直刺向赵子义的心底。

        他下意识地避开了这样的眼神,因为他心里清楚,当年少了两具尸体,一个是沈雁北,另一个就是沈鸣。

        沈雁北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她深深吸了口气,从床边离开,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般,语气中带着几分郑重说道:“这孩子以后就叫洛阳。”

        再没有什么沈鸣了。

        赵子义看着门外有些刺眼的眼光,勾起嘴角苦笑了一下,到底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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