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上巳已无情（四）

酒过三巡，便换了歌舞助兴。

        前面赵子义跟台上台下的人推杯换盏，喝了一杯又一杯，可是却依然目光清明，毫无醉意。沈雁北懒得听他东拉西扯，举着杯把目光换到厅中歌舞上。

        这边赵子义才跟哪位大人胡说八道完，转头看到沈雁北盯着厅中弹琴的女子发呆。

        他转头看向厅中。

        弹琴的女孩长相清秀，身型瘦削，穿了一身烟粉色的纱裙，如春风中悄悄绽开的一片樱花，虽不算绝色，但也算清新可人。

        她人怯怯的，琴声也怯怯的，若不是赵子义耳力好，几乎无法从四周的觥筹交错中找到她的琴声。

        赵子义对她有一点印象，应该是滦城附近一个荒县县令的女儿。这个小县令年近四十才终于得了个小官，无论是功绩还是人脉都实在平平。

        如果没有意外地话，她父亲一辈子也就是个县令了，偏偏又不肯安分，派女儿来上巳节露脸。

        赵子义皱着眉头在大厅中找了一圈，才终于在角落里找到她那缩手缩脚的父亲。原本他是不够格参加上巳节宴会，如今能来，还能让亲女献艺，想来是费了一番功夫。

        赵子义看沈雁北听得认真，忍不住问到：“你喜欢听她弹琴？”

        沈雁北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道：“这曲子听着耳熟，可能是方如弹过。”

        赵子义皱眉。“谁？”

        “燕栖楼的方如姑娘，金陵第一的琴女。”沈雁北白他一眼，心想这人怎么连漂亮姑娘都记不住。

        赵子义想了又想，好像俞任之是有提过。“这是北燕的曲子，也就是北境这边流行，金陵怎么可能有人弹。便是她弹，也不会有人爱听。你一定是耳盲了。”

        沈雁北白他一眼，继续道：“我肯定没听错。我还记得那天也是个什么什么宴，方如弹得肯定是这个曲子。只是她弹的时候，满座肃然。”

        赵子义不跟她计较，不以为意。“这曲子凄凄哀哀的，不适合今天。何况她的琴艺，怕也不能和方姑娘相比。”

        “不是，是看客变了。”沈雁北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虽然不懂音律，可是也觉得这曲子挺好听的。只是燕栖楼中，三姐姐从不将姑娘们当作倚楼卖笑的玩物，所以姑娘们无论悲喜爱恨，都尽可以畅快诉诸于琴乐舞蹈中。三姐姐尊重他们，看客们也不敢轻易看轻他们。”

        “可是这里，没人在乎她是悲是喜。她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诱饵，一个让她的家族能够飞黄腾达的踏板。只可惜这姑娘的父亲没有想明白，才艺如何，相貌如何，在这里根本没什么重要。我什么都不做，一样是端坐高台。是她这个做父亲的没本事，不是女儿没做好。”

        她说着便觉得索然无味，便只低头饮酒。

        厅中一曲毕了，那小姑娘小心翼翼地行了一礼，正准备退下，却突然听到有人鼓掌。原本她也不期待有谁真的能在意她弹了什么，这样离开，也是预料之中。

        赵子义扬声道：“姑娘琴音娓娓动听，我在金陵中有一好友颇好此道，若有机会，还望姑娘能不吝赐教一曲。”

        弹琴的女子诧异地抬头，看到端坐在高台上那个神采飞扬的男子，愣了半晌，才赶紧低头言谢。赵子义挑了头，四周也不会不给面子，纷纷称赞起她的琴艺来。

        “沈姑娘的琴艺的确是不错。”一个圆脸黄衣的少女突然站了起来，她看样子不过十五六岁，声音还带着少女的甜嫩。

        沈雁北没想到这小姑娘也姓沈，听到声音也多看了她几眼，但是片刻便不再管她，自顾自饮酒去了。一旁的赵子义原本根本不记得她姓什名谁，这样突然一说，也有些愣神。

        这少女身边坐的是本洲州牧刘协。如今年过四十，有四个儿子，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一个女儿，取名思月，家里家外都是娇宠。

        她素来瞧不上这些小官之女唯唯诺诺的样子，可偏偏她的琴艺得到了赵子义的称赞，心里不忿，非要灭一灭她的风头。

        这刘思月见现场无人应和，便继续朗声道：“我少时用剑，后来大了便不玩了。今日兴致好，恰好又带了一双名剑，正好拿来给各位助兴，还请沈姑娘弹琴相助。”

        刘协拉了拉女儿的衣袖，被她一把拽出来。

        刘家有亲眷在金陵任职，在场的人闻言虽然觉得尴尬，但是没人出声阻止，甚至还有不少叫好的声音。

        片刻，刘思月换了一身利落的衣服，长发挽起。她到底年纪小，原本就容貌姝丽，此刻去了钗镮装饰，反而突出她五官精巧细致。

        随身伺候的婢女送来长剑，竟然是两把。那双剑不知是何方名器，森然的剑锋闪着寒光，显然是一把吹毛断发的利器。

        带着这样的剑出席，这姑娘胆子还真是大。

        “我一人舞剑未免无趣，我瞧着赵将军身边这位姑娘也是习武之人，不如与我过个几招，也给大家助助兴如何？”刘思月高昂着头看向沈雁北的位置。

        厅内突然针落可闻，无数道目光射向沈雁北以及她身旁的赵子义。

        这刘思月未免太不识大体。在宴会上献艺，本就是小家女才会干的。以她的身份原本不需如此，她自己硬要舞剑便罢了，带了一个小官女也罢了，还要带着赵子义身边的人，这便是太岁头上动土了。

        她那年近半百的父亲突然就坐不住了。“思月，不要胡闹。”

        沈雁北有些意外，接着心中又暗自觉得好笑。刚刚还觉得这小姑娘带着奶膘颇为可爱，这会儿竟然就提着剑，打上门来了。

        看着那两把剑，还真有一点手痒。沈雁北刚想起身，被赵子义在桌台下一把按住。

        “思月本是闺格女儿家，怎么今日也学起这舞刀弄剑的来了？蓝瑛，不妨你陪李姑娘过几招？”

        蓝瑛刚想应承，刘思月却启唇道：“蓝将军愿意赐教原也是求之不得的，但是近些日子听说将军身边多了个采百家之长的高手，教的徒弟武功进境一日千里，最难得的居然还是位女子。思月实在是好奇的紧，所以不知道沈姑娘是否愿意赐教？”

        蓝瑛有些尴尬得，只能坐回原位。沈雁北倒是坦然一笑，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寻常的邀约罢了。

        她把手里酒杯一丢，飞快在赵子义耳边说了一句：“没事，打架我就没输过。”接着飞身入场。

        她身形极快，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便见她已经从婢女手里的托盘中随意挑出了一把剑。她手臂一震，剑锋便发出一阵嗡鸣。

        果然是好剑。

        沈雁北原就是用剑的，最是识货。她有些贪婪地端详剑身上细密的花纹，无意看到旁边抚琴的小姑娘。只见她正一脸焦灼地站在一边。

        这刘思月看来是蛮横惯了，她不敢不应她的话。可是事出突然，一时间颇有些手足无措。

        沈雁北对着她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别怕，挑你喜欢的弹。”

        两把都是绝世名器，刘思月拿了另一把。

        两人在场内站定，身后响起一声铮然的琴音，抚琴的还是刚刚那个小姑娘。可是这一刻，她的琴声却像是换了个人一样，如浩浩汤汤的江河流水，细细听来，会听到其中竟然隐隐有着金戈交击之声。

        整个大厅随着琴音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厅中两个持剑的女子身上。一个是剑眉星目，冰肌玉骨，一个是娇媚无双，稚气天成。

        一阵风吹来，烛火摇晃的一刹，沈雁北身随风动，一瞬间便如鬼魅一般飘到了刘思月身边。

        刘思月年纪小，对敌经验少，但是反应却不慢，提剑挡开第一剑的同时，真气灌满长剑，在沈雁北剑身上重重一格。

        小姑娘内力居然还不错。沈雁北未心中暗暗一惊，同时对对手也越发重视起来。

        两人交战数十回合。刘思月剑法不弱，长剑舞得密不透风，在娇弱的外貌之下，功夫居然十分像样。

        而沈雁北的剑法却不拘一格，看似是随心一剑，却又在关键处突然变得强势果敢，再配上如风般无影无形的轻功身法。莫说是刘思月，就是其他在场的高手，也无不自惭形秽。

        厅内两人缠斗了数十招而未分上下。

        可是所有人都看出来刘思月只是勉强应付，看似进攻，实则未能前进一步。不出十招，必露败相。

        花家毕竟是主家，不能一直看着刘州牧败面子。花泽焕站到台前，出声打断：“两位姑娘均是巾帼高手，不妨就此罢手，一同坐下再喝一杯如何？”

        花泽焕有些为难地看向赵子义，却见他看地兴致正浓。再求助般地看向李牧之，他眼神淡淡地，眼下投上一片阴影。

        厅中两剑纠缠在一起，竟然一时难解难分。

        李牧之没有说话，只是手中筷子一扬便直接飞向两柄交缠的长剑。在场众人只听到“铮铮”两声，那双筷子正巧打在两把剑上。

        那劲力用得既巧且狠，刘思月剑身一抖，被逼得不得不退出战局，沈雁北则直接长剑脱手。

        沈雁北一个转身退后，向刘思月微微低了头，脸上却带着平静的笑。“我长剑脱手，是在下输了。姑娘剑法精妙，佩服。”

        刘思月看着沈雁北神色复杂。她用尽了招式，可是对方连进攻都不需要，就能把她封地死死的。她此刻右手被震地生疼，但是也不得不说，对方比自己强大太多。

        李青鸾原本事不关己地坐在一边。可是这一刻，却忍不住看向场内。

        她突然好羡慕沈雁北可以这样从容地失败，异地而论，如果今天站在场上的人是她，一旦败了便是栽了李家的面子，即便爷爷不怪罪，自己也要自责几天。

        李牧之乐呵呵地站起身来，面上似乎没有任何的不悦。“小姑娘动手，怎么还拿了真家伙出来。这样最好，不分胜负，子义这位小友功夫好得很。小思月啊，是你占便宜了。”

        刘思月脸色讪讪，低头回了一礼，道了一声“承让”。

        李牧之几句话让这场争斗看似平手，圆了赵子义的面子，而沈雁北主动认输，则是给了刘州牧台阶，一来一往，双方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

        沈雁北与赵子义对视了一眼，他眼中看不出喜怒，又换上了之前客套的笑来。沈雁北耸了耸肩，也依然是跟之前一般不在意的表情，在赵子义身边随意地落座。而同时，刘思月也回到了之前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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