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真心与假意（六）

赵子义到了花泽焕的房间，正巧碰上花夫人刚刚用过药。

        这原来是两人的卧房，此时却成了软禁的地点。屋内一切供应如常，连安神香也不少一根。

        赵子义与蓝瑛两人进到屋里。赵子义大马金刀地坐在外厅桌边，面向着内屋，与坐在床边的花泽焕相对。蓝瑛站在一旁，依然是如往常那般的不显山不露水，可是眼神却在暗暗打量着屋内的所有布置。

        这房间两人也是第一次来，只见内里布置地十分雅致。紫檀木珠帘将房间隔成内外两间，内间有雕花大床和书案，墙上挂着张琴。外间是一套楠木桌，桌上是一套天青色汝窑茶具，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檀香。

        赵子义先开口打招呼。“花大夫，别来无恙？”

        花泽焕表情严肃地坐在床边，冷笑了一声，答道：“托赵将军的福，还留了一口气。”

        “留了一口气就好，我要问的事，也不用花大夫费多大力气。”赵子义丝毫不为他所冒犯。“花家这些年的药材生意做得越来越大了。金陵的银子，比起其他任何地方来，应该都更好赚吧？”

        “赵将军这是来要钱来了？”

        “要钱？我何须要呢？”赵子义嘴角上挑，露出一个倨傲的笑来。“花泽焕，你应该知道，这笔钱，只有赵家让你赚，你才有机会赚。”

        好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般，花泽焕冷笑了一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花家凭本事卖药行商，怎么到头来成了赵家赏饭了。”

        赵子义冷哼一声。“凭本事赚钱？你接手花家时间也不短了，难道连花家怎么来的都不清楚？”

        赵子义脸上是说不出的鄙夷。“当年花家崛起，是因为花溯溪去了南疆，带回了当地的药材，并且建了熔江山药谷，让南疆的草药在北境上得以存活，从而大大缩短了运输和培育成本。但是花溯溪死后，进入药谷的路也断了，花家根本没人知道药谷在哪里。”

        “接下来是花沥阳。此人在用药上没有丝毫天赋，但是他仿照药谷，建了花家药田，但是实力已经大打折扣。即便如此，他做对了另外一件事保住了花家的地位，就是抱紧了赵家的大腿，将花家从一个普通药商变成了皇商，这才让花家从各个药商中脱颖而出。”

        “五年前花沥阳死了，我姑且不问他如何死，反正在赵家眼中根本没有差别。你花泽焕当家后，仿照当年花溯溪的法子继续经营花家药田，还用了不少当年花溯溪的方子。但是真正让花家能以商贾之身立足于北境门阀的，一是按照当年花溯溪的想法，将花家的大夫培养成军医，二是靠着给金陵世家大族们供药，那药叫什么来着？冷香丸是吧？”

        赵子义不屑。“这种‘凭本事’的话，要是花溯溪来说，我还真没话可说。但是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个话？”

        赵子义的眼神就像刀子一样割在花泽焕面上。花泽焕强行维护着面上的镇定，可是心态却在赵子义的话中渐渐崩盘。

        花泽焕一直觉得赵子义懂的不过是带兵打仗，只是靠着父兄功勋才能爬上如今位置，甚至连老迈的李牧之都能压他一头，但是今天才发现，他对花家的了解，远远超过自己的认知。

        就好像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扒干净一般，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你花泽焕的一切成就，都不过是照着花溯溪的路子照搬而已。

        赵子义面上明明带着笑意，可是他眼中却闪着寒光。“这苦香丸是怎么炼制出来的，又是怎么进的金陵，要我提醒你吗？”

        这句话像是针一样，扎破了花泽焕的防备。

        逼到了悬崖边上，花泽焕却突然大笑了起来。“是了，你是为了苦香丸来。你先是找了燕怀楚，又找了花溯溪的女儿，怎么？他们都没为你配出冷香丸吗？你逼着我交出花溯溪的遗物，又硬是把上巳节宴会放到花家来办，其实不过是因为他们配不出来！”

        花泽焕一时间状若疯癫。“是，我花泽焕论天赋悟性比不上花溯溪，论出身又比不上花沥阳，可是我配出了苦香丸。就这一味药，就足以让我在医书上彪炳千秋。”

        赵子义打断他。“彪炳千秋？我看是遗臭万年吧？这药让多少人想断而不能，否则你们如何牟利？”

        “我遗臭万年？那你们赵家算什么？”花泽焕手指赵子义。“我当初配苦香丸，是你父亲赵易山所托，是为了进贡给大梁的皇宫。赵子义，你要是有本事就把花家这些弟子杀干净，看以后还有没有苦香丸能送去大梁皇宫！”

        赵子义面上仿佛结了一层冰，但他依然维持着不动如山的坐姿。“是，我是没有配出苦香丸，可是你以为，我来这只是为了跟你要个药方？”

        他脸上浮出一个奇异的笑来，“花泽焕，我杀的人够多了，就算今天晚上灭了花家，在我手上也不算什么。可是我不想杀花家的人，不是因为你有本事通着金陵。”

        他手上握着一只茶杯，话头却一转，没有继续说下去。“我今日来，不是跟你谈交易的，而是要告诉你，乖乖把苦香丸的配方交出来，那你还是花家家主，金玉富贵一分不少。”

        “若你不交出来，你便是赵家的阶下囚，是给赵家做药的奴隶，苦香丸照样进贡大内。至于这花家家主，我换任何一个旁枝小辈，也是一样的。”

        这是直接有效的威胁，花泽焕知道赵子义做得到。面对绝对的强势，无论他如何挣扎，也无力改变最终的结局。

        一直沉默的花夫人突然开了口。“将军这样逼迫我们夫妻，不知道沈姑娘知道了，会作何感想？可会感激将军，为了她而得罪在金陵的侯爷，搅得金陵局势动荡不安？”

        她重伤未愈，说话间中透着虚弱，可是却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清醒。“这苦香丸的确配置不易，但是更麻烦的，是炼制之法。这些燕大夫不可能不告知将军。但是今晚赵将军一直这样逼迫我们夫妇，应该不是为了赵家，而是为了沈姑娘吧？赵将军究竟，想让我们亮出什么底牌呢？”

        花夫人话说一半，便疼痛难耐，忍不住捂住胸口。但是她还是挣扎要着坐起来。花泽焕将枕头放在她身后垫好，尽力让她舒服一点。

        伤痛让她脸色苍白，满脸冷汗，可就像是一朵雨娇花遇到急雨，反而更添风韵。

        “将军这样着急着要自己配出苦香丸，是不是担心我们夫妇将沈姑娘的身份通知到侯爷那里？将军看上去是想将苦香丸掌握在自己手里，实际上是不想让侯爷知道沈姑娘吧？”花夫人的眼神冷冷的扫过来。她一贯是和善，第一次这般尖锐，倒是让赵子义刮目相看。

        “以将军的本事，要取我夫妇二人性命当然易如反掌，但是将军有没有想过，如果花家没了，一旦战事再起，谁来为赵家伤员救治。燕大夫医术通神，可是凭一己之力，能救几个人？”

        花夫人话到一半便后力不济，半天才恢复过来。“之前将军要花溯溪遗物，花家已经尽数移交，花溯溪当年种种，我夫妇二人也已经知无不言，难道还不能表明诚意？昨夜原本没想到将军也在药田里。对将军出手，并非我夫妇本意。花家内部恩怨已经久远，我夫妇二人也不是不能放下。既然将军能为沈姑娘做到这一步，我们也自然愿意让步。”

        花泽焕不甘，侧目看向她。两人四目相对，花泽焕眼中是不甘和愤怒，叶宛卿却以眼神示意他忍耐。

        赵子义没想到花夫人才是通透的那个。“花家是有功于光北军的，这一点赵家自然知道，但是花家若是恃功要挟，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并非要挟，而是事实，放眼大梁，能提供这么多军医的家族，只有花家一家。”

        赵子义心里知道，花夫人才是切中七寸的那个。对于赵家来说，苦香丸进贡大内，联通金陵贵人，但是对于光北军来说，军队医药和大夫的供应，是比苦香丸更要命。

        花夫人绵里藏针。只可惜赵子义皮厚如墙，这跟针怕是扎不下去。“夫人这样掐着光北军的七寸，究竟所土为何呢？”

        “花家只是一介平头百姓，岂敢跟光北军做对。”花夫人挣扎着起身。“花家是大梁第一药商，我夫君一生醉心于医术。花家愿意继续为赵家所用，但是要让我花家的大夫，进入大内，成为御医。花家的门匾，必须比今日更为荣耀。我的夫君，必须成为大梁第一神医。”

        “你想借赵家的手，用什么来换呢？”

        花夫人斩钉截铁地答道：“苦香丸的配方及炼制方法，花家愿意拱手送上！当年花溯溪与我们夫妇二人的过节也一笔勾销。”

        “不行！”花泽焕突然暴起，“这是我耗了无数心血才炼制出来的，凭什么便宜他人！”

        “泽焕”花夫人第一次露出脆弱，“留得青山在，何愁日后不能再有其他建树。”

        花泽焕是药痴，可是即便是痴人也有理智。不甘又如何？他被压在花家姐弟之下，隐忍数十年方有今日，他绝不是头脑发热的人。

        只是瞬间，花泽焕看向赵子义的脸便冷静下来。他知道，事实上，此时他自己已经把苦香丸的药方拱手相让了。

        良久，花泽焕恨恨地说：“苦香丸的炼制在花家地下丹房里，我可以带你去找。不过有句话我要提前说，今天你们大肆在花家抓人，不少没来得及跑的孩子都在。进去以后，你不得伤人抓人，必须确保我所有人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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