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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61章


那尘封已久的名字在自己的心口一藏便是十多年,不敢对人提,不敢与人说,便是连写都不敢写,唯恐那跃然纸上的名字叫人想起,又心生了歹意。想得厉害之时,也只敢趁着无人在旁之时,拿手悄悄在地上临摹,那刻在心尖尖上的名字。

        只那名字刚刚浮现在地,又急得赶紧用手擦拭了去,生怕叫人看见。一别经年,他也只能无数次抚着地上的灰尘,想象着那藏在心底里人,想着她是否还活着,活着又是否安好。

        已经有多少年无人跟自己提起过故人了,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他苟延残喘至今,这十来年的惟一心愿,不就是能叫他再见一见故人……

        柏暮远颤抖着双手,紧紧握住周随安的右腕,用尽了平生所有的力气,颤抖着嘴唇,轻声道:“随安兄如何知晓我表妹,梁归雪。”

        十来年了,终于说出了那藏在口中的名字。

        ……

        平城县衙后宅。

        璎若直到起身后,方才知晓县令大人竟是趁着天还未亮便敢去了幽州。坐在孟夏身侧,无云里雾里,周遭嘈杂完全更是不曾入耳半分。

        十几年前的往事在脑子里想了、念了十来年,曾经恩爱有加,对自己疼宠有加的父母,乖巧可爱的弟弟,还有那个爱说爱笑,一心要娶自己的表哥。

        便是靠着这些回忆撑着自己在这无间炼狱里打滚了十来年,所求也不过就是想知晓,故人是否安好。此时的她充满期待,期待着故人来,不知那人在这凄凉的北寒之地是否过得好,有无吃饱穿暖,有无娶妻生子,妻子待他可好,他们……是否相敬如宾,是否如同自己的父母一般,恩爱有加。

        自己已落入这万丈深涯,早已不相匹配……

        随后又惴惴不安,怕白等十几年,等来的却是一场空,怕那人早已魂飞大地,怕那人早已入了黄泉幽冥,怕那人早忘了昔年承诺。

        盼着那人子子孙孙,却始终不甘心,又怕那人叹然一笑,早已将自己相忘于尘土。

        更怕那人只剩下黄土一抷……

        若是如此,若是如此……她熬了这十几年,等了十几年,苦了十几年,又是为了甚么……

        还不若当初便和父母一起去了才好……

        ……

        幽州。

        “暮远兄的意思是,那位梁小姐竟是以一己之身,将贼人引了去,将活命的机会让给了暮远兄?璎……啊……这梁小姐竟是这般烈性女子,叫人可叹可叹……可叹这世间男儿又有几人能如梁小姐这般。”周随安叹道。

        竟是不知这璎若姑娘竟是有这般离奇身世,更是不敢信后宅一娇弱女子竟是这般果勇不输男儿,甚至比那拿刀执剑的男儿更加叫人钦佩不已。

        “我表妹如今可还好?可有……嫁人……生子……夫君待她可好,孩儿们可有调皮惹她?定是没有的,她最喜欢小孩儿了……”柏暮远沙哑着喉咙小声回忆道,眼中浮现的泪水更是擦也擦不净。

        哎,周随安一看这柏暮远的模样,心里虽喜又叹,故人重逢自是欣喜万分,只这些问题叫他怎么回答,难道叫他说那梁小姐将贼人引走后,竟是落入了青楼,这……这怕是还不如叫暮远兄一刀抹了脖子才好。

        “周兄,那年回乡探亲,若无意外,回京后我便要同表妹定亲了,我们从小青梅竹马长大,两小无猜。某年少便是一人,寄居在舅舅家长大,曾经无数次设想着要同表妹有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只世事无常,如今天各一方。如今总算知晓表妹还活着的消息,虽是没法儿在一起,只叫我还知晓她活着便好,嗐……有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周兄也不必瞒我,表妹只要过得好,我都使得……”柏暮远抹着眼泪道。

        这话叫周随安更是不敢接了,只能两眼一闭狠了狠心道:“这……这妇人家的事儿,我实在是不知晓,都是家夫人接待的梁小姐,不若暮远兄亲自去见上一面,想来便知晓了。”

        如此,待明朗去那本地的县衙,将文书办妥当后,一行人便急急上马。

        那闻讯赶来的本地村民还有孩子们却是十分不舍,周随安只见柏暮远丝毫不曾嫌弃,上前依依摸了摸孩子们乱糟糟的头发,轻声安慰,随后又见柏暮远指了指自己。

        阳光炙烤,尘土飞扬,汗水挥洒,带着一行人匆匆离去。

        月上半空,周随安终于带着柏暮远回到了平城县衙,外城的建设自是狠狠震撼了十几年不曾出过幽州半步的柏暮远,心中更是对这位昔日萍水相逢的朋友赞叹不已,当官的能有几人能真正为民造福,这周兄果然不同常人。

        但见这小小县城的繁华,足以可见其用心,原先还有些担忧这位周兄口中的书院之事,若非内心期盼表妹已久,自己再是不愿出幽州半步。

        将柏暮远安排在前院后,颠簸了一日的周随安捶着酸疼的腰背,紧皱眉头洗过澡终于回到了东院儿。

        孟夏如今功力逐日见长,自是早早便听到了声响。

        “奔波了一日,快躺下歇歇。”孟夏见这柔弱的夫君,本带着怜惜的话儿,一见那躬着腰背的姿态,当下便有些破防,看着像个老太太的模样儿,实在引人发笑。

        强忍着笑意,将人拉到了床上。

        “终于到家了。”

        周随安随即便将二人的事儿便说与了孟夏。

        “没想到这璎若姑娘竟是梁大将军的女儿。”周随安叹道。

        “这梁大将军又是何人?”

        “不怪夫人不知,梁大将军本是我们江阴人士,武力卓绝,当年中了武进士之后便被当朝长公主看中做了金吾卫,后来更是成了金吾卫头领,护卫京畿。奈何十几年前出了场大案,长公主被人在皇宫长安大街被几百精卫刺杀,最后贼人被击毙后留下一活口,最后竟是指认,都是梁将军所为。”

        “这……这空口无凭啊。”

        “坏就坏在他虽没有书信往来,偏偏有梁将军的私人令牌。据暮远兄所说,梁将军得友人警示,提前一个时辰将儿女送走,更是吩咐自己大义灭亲,如此保留身家性命。只暮远兄岂是这样无情无义之人,他在梁将军面前发下宏誓,此生定要护一双表弟妹周全。只可惜了,梁将军为人忠勇,拒不认罪,更是在殿上辩白,若有一日他身遭不测,定是有人杀人灭口。更叫人意想不到的是,那贼人如此胆大妄为,梁将军当晚便身死狱中。”

        “竟不成想,这梁小姐竟是有如此身世,柏公子更是有情有义,不怪梁小姐苦等十几载。”孟夏心有戚戚道。

        “若只是这般还好,”周随安急得抓心挠肺,“据暮远兄所说,当年贼人穷追不舍,是梁小姐趁他睡着不备,将贼人引走,将活命的机会让给了暮远兄。如今,梁小姐如今……如今这样儿……只怕是……哎……”

        “那可有人甚么,只要柏公子不计较过往,自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若是柏公子在意这些,他也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罢了。”孟夏不屑道。

        “夫人……怕就怕暮远兄自认是自己拖累了梁小姐,你是没瞧见……哎……明日你一见便知晓了……”

        翌日。

        周随安,孟夏夫妻看着跪在地上楚楚可怜的璎若姑娘,哦不,现在应该说是梁小姐了。

        “早间便听丫鬟们说,表哥已是在县衙里了,璎若在此谢过大人和夫人大恩。”梁归雪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梁小姐赶紧起来,千万不要如此。”周随安连声道,“梁将军是我们江阴人士,我与梁小姐勉强也算得上是半个同乡,且这世上谁不知晓,梁将军乃奸人所害。”周随安一想到此处,更是气愤不已。

        梁归雪听完却是惨然一笑,道:“璎若身在青楼,不敢玷污旧姓,更怕父母泉下有知,怕是连死都不能瞑目。”

        不顾孟夏的搀扶,梁归雪依旧是长身跪立道:“如今知晓表哥好生活着,璎若更是心内感激万分,只今日却是有个不情之请,求大人和夫人成全。”

        “姑娘但说无妨。”孟夏道。

        “求大人和夫人千万不要告诉我表哥,我曾身处青楼之事。”

        孟夏却道:“姑娘何必如此,若柏公子瞧不上姑娘,却是配不上姑娘这副深情,于我心中,姑娘高洁,乃比天山雪莲,至纯至洁,俗世红尘,谁又能配得姑娘如此。”

        梁归雪颤抖着身子,摇摇欲坠,眼中泪水将落不落,苦笑道:“竟是未曾想,能得夫人如此高赞,今生能得夫人一知己,璎若,也不枉此生。”眼泪终究是落了下来。

        “只夫人却是不了解我表哥,若是叫表哥知晓,因当年之故,致我流落青楼,只怕表哥今生都不能心安。我再不能因我之故,误了表哥,若非当年因我梁家之故,表哥金榜题名,天子门生,早已是如探囊之物。当年更得长公主赞誉,‘百年难见之奇才,金殿之上候君佳音’,夫人,我既已误他一生,又如何能再误他余生。”梁归雪哭道。

        送走了下定决心的梁归雪,二人又迎来了这传说中的表哥,柏暮远。

        孟夏看着远远行来颠跛着腿脚,半百头发的柏暮远,更是心惊不已。

        那柏暮远虽是坐在堂下,却是时不时摸摸自己的头发,又时不时摸摸那坏掉的腿脚。

        周随安看着缩手缩脚的柏暮远,哪里还有昨日谈笑自若的模样。

        “周兄,嫂夫人,今日来此,实在是有个不情之请,求二位成全。”

        周随安心力交瘁,道:“暮远兄请说。”

        柏暮远凄然一笑:“叫两位笑话,暮远实在不想叫表妹瞧见暮远如今这幅模样。”

        孟夏看着面前的男子,虽是一副郎朗如月模样,然那一头白发和腿脚不想叫曾经的未婚妻瞧见倒也是可以理解。

        柏暮远苦笑道:“我怕表妹瞧见在下这幅模样,怕是又要多想。她总是这般性子,多思多疑,瞧见了定是又要想,若是当年我弃了他们,如今定然高堂满座,或是意气风发,或是驰骋官场,定然不是这等子凄凄惨惨模样。我们大男人再如何也无妨,只表妹这一生已经够苦了,舅舅舅母已然不在,我余生惟一的愿望也不过是,她安好,我便安好。但凡她有丝毫不适,便如刀刀挖我的心肺,针针刺我心腑。”

        若说之前听到梁归雪的那份独白,孟夏尚还能道一声“痴傻”,而今再见另一痴傻之人,却是叫她再也忍不得,哭得泣声连连。

        “这世间怎能有这样一对痴情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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