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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坦诚


四殿下一行从扬州启程回盛京的时候,已经是九月初五了。路过安丘,车马休整时,沈念心又“耐不住寂寞”地出去游玩了一圈。

        安丘是青州下属之地。最为有名的,便是桑山与阜泉。太后千秋在即,因着行程紧迫之故,沈念心没能一睹桑山风采,只能在城中阜泉园里游赏一番。

        她凭栏远望,湖中心的活泉汩汩喷涌,倒真算是平素里瞧不见的奇景。想起在扬州那几日不分昼夜地辛苦,终于有所成果,她心中甚慰。可如今只是达成了第一步,日后要如何走,还是得好好思量一番。

        穆子晏缓步走到沈念心身后,看她仍旧一身素气的碧色衣裙,不由得开始想象她穿上大红色霞帔的模样。

        他并不是没有见过她穿红装。新妃入东宫时的太子妃宫装,封后大典上的皇后吉服,俱是正红色为底,明黄色压边儿的规制。

        可那都是很遥远的记忆了。而且那时的他,心里杂念太多。即便是佳人在眼前,他也从未认真地欣赏过。

        如今真真是不同。他只那么远远地看着她,就抑制不住地想象她的各种模样。甚至看着每一封写有她情况的暗报,他都能从那些毫无感情色彩的只言片语中拼凑临摹出她的语气神态。

        她穿起红妆来,该是什么样呢?

        镏金凤冠,皓彩明珠。绿云如瀑袅袅,眉若远山含黛。

        当是美景。

        不由自主地就入了障似的……这么想着想着,他好半晌才缓过神来,看她依旧如刚才那般面无表情,以为她是在不高兴,便想要安慰她,“以后有机会,还是可以去桑山的。”

        她不喜规矩桎梏,他会最大限度地给她自由。

        沈念心回头便撞上他幽幽沉沉的目光。那双狭长凤目里,似乎压抑着很多她看不懂的情绪。

        她下意识地又转回头来,低笑一声,“多谢殿下美意。不过桑山于我,不过是时令之前提早尝尝鲜罢了。美景,到底还是不如美食来得实在。”

        穆子晏又走近一步,低头看她。

        她说的,是之前以司徒玄瑷的名义送入安国公府的那些鲜果零嘴儿。沈念心嘴上说着“多谢”二字,实则话里意思不过是为取笑他的无故殷勤。

        穆子晏自然听得懂,只是一提那桑葚,让他又想起另一桩事儿来。

        “不爱用那提子酒?”穆子晏可是清清楚楚地记得的,当日暗卫送上的暗报里,写得明明白白,那么一小壶提子酒,她不过是抿了一小口儿,余下的可都赏了院里丫头了。

        沈念心眉头微拧,心跳莫名地断了念儿似的慢了一拍。她慵懒地靠着栏杆不肯站直,软绵绵地摇了摇头,只道,“不喜那味儿酸的。”

        是酸,那些关于年轻时候的始终得不到回报的付出,还有那些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无奈与惘然,都是酸的,酸得发苦。

        仿佛是她脸上遗憾的表情太过生动,穆子晏竟觉得自己看透了她内心里潜藏的感受。

        “既是嫌它酸,以后本殿陪着你一道,再酿甜的提子酒便是。”穆子晏忽地合上眼睛,也把那险些就要从心里溢出来的心疼和悔恨一道关了回去。世间所有难熬的酸苦,他都不会再让她有机会尝到。

        阜泉还汩汩地喷涌着。泉水冲到高处,再洋洋洒洒地回落到水面上。如此反复,一遍遍地不知停息。

        沈念心盯着湖面,觉得自己的心情现在就如同这水。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自从认识穆子晏开始,就从未停息。

        他现在站在自己身后说,要陪着她一道。

        可是他凭什么?就凭他那身皇子蟒袍,她就对他一百个看不上眼。

        皇室是什么地方……天下最高的权利中心,那座闪闪发光的龙椅背后,可是无数人的鲜血泡出来的,自然少不了最残酷的斗争,最冷血的手段,最肮脏的阴私。

        她浸淫后宫三十年,见过的不可思议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她有幸得上天眷顾,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对于那颗曾经麻木的心,这一生原本是想好好焐着的。所以她今生,绝不想再与皇家表里有一丝一毫的牵扯。

        然而让她头疼的是,她身边这人,似乎没打算放过她。

        沈念心的沉默仿佛刺痛了他穆子晏心里紧绷着的那根弦。他会紧张,会忐忑,会不安,会惊惧,也会有所期待。大抵他这一生,所有的不确定和没把握,都是与她有关。

        “若不喜提子,那便酿葡萄酒。”穆子晏病急乱投医似的,想起她也曾眼馋过玉棠苑里那株未成熟的葡萄架,“抑或是樱桃酒,橙子酒,荔枝酒,枇杷酒。”但凡你喜欢,都是好的。

        沈念心低低笑出声来,没想到穆子晏对酿酒这类后宅女子的爱好如此热衷,忍不住出言调侃他,“殿下‘兰心蕙质’,在下拜服。”她一身清雅女装,作男子拱手之礼,非但不显违和,反而英气并着妩媚,格外好看。

        不愿在“一道酿酒”这个话题上再纠缠下去,沈念心开口便换了个话题,“三日后太后千秋,殿下可是备好了礼?”

        这问话,其实是有些失礼的。太后千秋,于前朝后宫都是一件大事。皇室宗亲与世家群臣,都会纷纷献礼,尤其是当今几位皇子,若是这礼送得合了太后心意,便是大大的加分项。所以皇子之间,在各府安插探子的也不在少数,这当口为了查探皇子们准备的礼单,可都没少下功夫。

        所以这送礼不光得讲究,最重要的还得是保密。

        沈念心也很快想到了这一点,正想再换个话题补救一二,就见穆子晏大大方方点头,对她无有半分隐瞒,“此行去扬州,也顺道将老祖宗千秋的贺仪置办妥当了。礼单是先生在拟,除却太茗山上几株茶树之外,旁的都是些寻常福寿双全意头好的玩意儿。”

        沈念心眸光一闪,心里忽然就软了一下。其实他不必对她如此坦诚的,难道他就不怕她是哪个皇子派来的探子?

        “太茗山的茶树?可有什么讲究?”既然他愿意讲,沈念心秉承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人生信条,就决定照单全收。他既然敢说,她为何不敢听?不光要听,还要有听不懂的就问。

        “老祖宗出身江南书香世家,祖籍扬州。幼年时身子虚亏,便是在太茗山下疗养。所以老祖宗关于故土的记忆,大多都是与太茗山有关。”穆子晏当真事无巨细地讲给她听,“再者,老祖宗最爱的茶,倒还真的不是什么名贵珍稀的品种,而是太茗山半山腰上的雨前云起。”

        原来还有这么一层渊源在啊!沈念心眸子骤然一闪,像是忽然剪了蜡芯儿的灯烛,忽地一下就明亮起来。

        “我有一桩可与殿下双赢的买卖,不知殿下是否有意?”她眼中满是狡黠的得意。那种势在必得的斗志,显得她整个人都好像快飞起来似的。

        穆子晏瞧着她那副恨不得马上就提枪上阵的兴奋劲儿,哪里舍得打消她热情?

        “本殿愿闻其详。”

        于是穆子晏就开始听沈念心讲她那桩可以让两人双赢的买卖。而此时的盛京城中的某一座宅子里,因为四殿下曾经的一道命令,差点儿要掀翻了天了!

        “丢了!”

        “没了!”

        “现在房里那个,是假的!”

        这中气十足的声音,是从尚书府正院主屋里传来。自然与安国公府玉棠苑里那个“假货”没半点儿关系。

        “还不快去把傅西辞给我叫出来!”傅期然急得直上火,“啪”地一下又摔碎了一个茶杯。傅尚书人到中年,身子真是比不得年轻时候了,不过是上了点儿火,早上起来竟生生愁得满嘴火泡,喝口热茶都烫得直哼哼。

        若不是怕人笑话,说不定这会儿都满地打滚了!

        一大早整个尚书府上下都不得安生,也就只有傅西辞的院里稍显平静。可是如何也架不住有人一遍一遍地叫门请人,傅西辞不得不来了正院。

        从绿酒宴那晚开始,他被四殿下的近卫送回尚书府后,便再也没有出过门了。

        当晚他也是特意派人留意过安国公府的动静的。得知自家表妹按时回府后,傅西辞总算是略略宽了些心。

        可没想到第二天安国公府又传出了请莫如是上门看诊的消息,他心中担忧,却也怕再坏了表妹本来就岌岌可危的名声清誉,迟迟不敢拜访。再之后竟有宫里御医过府看诊,他是如何也坐不住了,正想要恳请母亲去探望,却又得知自家表妹需闭门静养的消息……

        傅西辞隐隐觉得,自家表妹这一病,跟四殿下绝对脱不了干系。不然这世间怎就会有那么巧合的事?他与她单独相见,第二日她便病倒了?何况还病得如此严重,竟然需要闭门静养,连安国公府中的堂姐妹也不得探望。

        不得不说,傅西辞真相了。

        敏锐通透如傅西辞,也是过了数日方才想透其中关窍的。自家表妹称病静养,闭门不见外客,也就是说,很有可能她根本就不在府里!

        再一联想四殿下这几日行踪……恰恰在他家表妹病倒的第二日,四殿下便去往南下办差,至今未归京!

        这么一想可不得了。傅西辞想,只要等到四殿下回京之日,再看他家表妹是否“病愈”,事情真相如何,便可见分晓。

        只是他尚未等到验证结论那一天,反而先等到了傅期然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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