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话~时代

当来到祖父家所在的区域时，已是黄昏，夕阳将院落中的松竹与池塘染上一层血色。

        雪野霜白因不知该如何启齿而在院子的门口驻足，但此刻，他却听到了院中传来祖父与其他人对话的声音，而那阵隐约而低沉的如同咒文一样的话语，正穿过变得稀薄朦胧而拥有着看透妖怪之眼的雪野霜白的虹膜，传递到他的脑海中。

        那声音正是鸟山石燕发出的。看来，他已经先行一步拜访了雪野透。

        躲在门框外侧，只探出半个脑袋望着两人交谈的雪野霜白，心脏猛烈地跳个不停，他只觉得颈动脉在不停得击打自己的气管，在刺激着自己的呼吸，有一种因为极度紧张而喘不过来气的晕眩。

        越是晕眩，响彻在脑海里的对话声就越清晰，此刻，风吹动树叶、返巢中的乌鸦鸣叫这种自然界中的声音反而像是遭到了清除。

        “北斋，京都是妖怪繁盛之地，你一直居住在此，看来还是对前世有所眷恋啊。”鸟山石燕说着，他口中的“北斋”，无疑是对雪野透的称呼。

        “北斋？”雪野霜白听到这个很熟悉的名字之后心中一颤，他所能想到的叫这个名字的人只有一个，就是江户末期的浮世绘画师、同时也对妖怪画极其热衷的“画狂”——葛饰北斋。

        “哈，我都说了多少遍了，别再叫我那个名字了，现在的我是雪野透，一个活在当下的匠人。”

        “你真的舍得放下‘画狂’的名号？时代的转变会带走很多东西，但是时代却没有带走我们的名号与作品，看吧，现在我们的画作越来越值钱，我们的名号受到越来越多的追捧，时代不仅没有忘记我们，反而还优待了我们，在这种馈赠下不重操旧业简直天理不容啊。”

        雪野霜白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想，自己的祖父雪野透，果然就是葛饰北斋的转世，他曾经向鸟山石燕求教妖怪画的画法，并受其影响深远，虽然后来塑造出自己狂放不羁、以鲜艳色彩营造气氛的新风格，但他的确自诩为鸟山石燕的学生。虽然转世之后他比前生的老师要年长几岁，但依然保持着那种谦恭。但对于鸟山石燕的劝说，他倒是不以为然，他一直在强调，自己是雪野透，前世的种种技艺也好，记忆也好，就随着前世身体的消亡，也沉睡到地底和历史书上就够了。

        他们两个人的谈话，看上去像是两个普通的老者在聊家常、忆往昔，又像是老师在指点冥顽不灵的学生，但究其底蕴，则是两个时代的碰撞，一场世界观的辩论。这些话让门外的雪野霜白听得脑袋都大了，但是却没办法屏蔽掉。

        不过雪野霜白也的确因此而敬佩祖父，尤其是知道了祖父身为葛饰北斋的转世之后，在与祖父一起生活的少年时代，祖父一直没有透露自己的前世，他忙碌于享受这一辈子的时光，聆听着美空云雀、北岛三郎、邓丽君的昭和歌谣；阅读着夏目漱石、渡边淳一、川端康成的经典小说；观赏着黑泽明、小津安二郎、山田洋次的平民电影；经历着战后重建、经济泡沫、科技革新的时代节点；领悟着陶器、木工、布艺的匠人之心。即便祖父偶尔也看看自己前世的画作，没事儿也画几笔，但他拥有一个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家庭，更拥有一颗要紧跟着这个时代的心。

        “现在这个年代是讲究规律和科学的，死亡后不能复生，这是现代最基本的生命观，所以您要是以鸟山石燕的身份再次复出，肯定会与整个世界为敌。”

        “我知道，我毕竟也在现在这个世道下活了几十年了。我不会打破这个世界的规律，最起码现在不会，只要世界上还在产生妖怪和怨灵，我就要一直存在下去，哼，说不定哪一天，这个世界会被我缔造出的妖怪世界吞噬，这样，这些规律和所谓的科学就要重写了。”

        “哈哈，不愧是我前世的老师啊，但是在现世，你只是我的一个朋友，有点倔强和顽固的朋友。我尊重你是因为你仍抱有用尽毕生去完成一幅画的执念，但不是因为那种在几百年前就已经失去的师徒关系。”

        “看来你是不愿意协助我了啊？也罢，大概以后没有见面的机会了。这幅画曾经是你从我手中夺去的，据说是藏到一个我找不到的地方了？”鸟山石燕打开手中的《百鬼夜行图》。“但是现在又回到了我手里，你那个没什么出息的孙子还搭给我一只百目妖。好了，时间不早了，我得告辞了。”鸟山石燕用带有戏谑的语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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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鸟山石燕准备收起画卷时，雪野透的一只手却重重地压在了画卷上。“在离开之前，把那只猫又和百目妖放出来吧，如果仅仅是画她们，画多少次都无所谓，但是把我龟孙子的同伴隔绝在里面，就有点强人所难了。”雪野透和蔼地笑道，那只压住画卷的手却不断地抖动着。

        一只压着画的粗糙老手，与一只急于抽出画的漆黑妖手在平静的较劲，却让四周的气息更加紧张起来，面色的从容，已经压抑不住内心的剑拔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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