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金洪领着两人拐过好几条弯道，最后停在一座矮楼前。

        “任娘！”金洪扯着嗓子喜悦喊道。

        任娘木着脸出门来，还没来得及放下双臂上卷起的衣袖。金洪见状，伸手要替她捋平，任娘后退半步避开。

        “往后厨房里的事你只管交给下面的人做就是了，何苦还亲自动手。”金洪讪讪收回手，见任娘不说话，他又笑道，“你瞧，人我给你带来了。”

        任娘淡淡看了眼金洪身后两个瘦小单薄又脏兮兮的小孩，冷硬道：“多谢。”

        金洪顿时喜上眉梢，要知道，任娘可从没给过他好脸色看。

        “不谢不谢，咱们自家人还说什么谢。”金洪咧嘴笑起来，倒三角的脸皱得像经久洗旧的抹布，下面蓄着的胡子还微微抖动。

        矮楼里的奴仆进进出出，虽都来去匆匆且低着头，却时不时瞟向金洪和任娘身上。任娘知道那眼神里藏着什么，却无心理会，只冷冷开口道：“我要为午膳做准备了，你还不走？”

        “我、我这就走，待会儿再来看你。”金洪笑道。

        任娘越过金洪，对顾裕和阿阳道：“跟我进来。”

        “快去，快去，好好听任娘的话。”金洪也笑呵呵道，扫了眼两个臭小孩。

        不知为何，看着其中一个孩子的眼睛忽然生出熟悉之感，似乎在何处见过此人。

        但那小孩已跟着任娘进了矮楼，金洪再怎么看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也想不起来他像谁。想了片刻，只得放弃，转身去暖春阁服侍袁光去了。

        任娘领着两人穿过灶房，来到矮楼后面，此处有一排排小木屋，任娘朝其中一间小木屋指了指，道：“里头有小灶，自己烧水洗一洗身，这副脏兮兮的模样只怕在灶房里当差，大人们吃了膳食要闹肚子。”任娘又指了指占地大半个院子的枯树木枝，“你们两个就先在院里拾掇柴火，没我的允许哪儿都不能去，知道了吗？”

        “知道了。”阿阳垂头应声。待任娘转身走远，才敢抬头望她的背影。

        短短八九天，任娘的背影都憔悴了。阿阳不敢想象，这八九天任娘是怎么过来的。

        顾裕看出阿阳的情绪异样，拍拍他的肩膀，提醒道：“人多眼杂，注意着别被从前的人认出来了。”

        “郡主放心，我会小心的。”

        “别忘了身份，现在你叫张珏，我是你的哑巴弟弟，叫我阿玉。”顾裕低声。

        “是，”阿阳顿然片刻，唤声道，“阿玉。”

        这时有两人来到后院，阿阳和顾裕便立即禁声进小木屋去。

        木屋内果然有一口小灶，墙角里蹲着一口半人高大缸，旁边立着一个缺角柜，再往里一点悬着一张旧草席，将木屋隔成两半。阿阳熟练地操起木瓢舀水进锅，又取下插在墙里的火折子，双手捧着对嘴一吹，火折子扑闪着冒出焰苗来。柴火被焰苗引燃，丢尽灶膛，阿阳小心翼翼往里面送柴，不过一会儿，小灶前暖和起来。

        弄好这一切，阿阳才发觉顾裕蹲在一旁，举着双手默默烤火。他似乎想起什么，从柴火堆里翻找几下，翻出个小木凳，递到顾裕面前。

        “郡……阿玉，你坐。”

        顾裕倒是不客气，道了声谢坐在小木凳上，问：“方才那位任娘是你干娘？”

        阿阳点点头。

        “看来咱们算是走运，一来就寻到人了。”顾裕侧过头去看阿阳，却见他半张脸被灶里的火光映得通红，长目半垂，腮颊鼓起，一副愤然难过的模样。

        “你……”顾裕轻了些声量，“方才我见你一看到那个猢狲脸的金洪就有些异样，任娘对他也是冷淡厌恶，你们与他有怨？”

        “就是他，他害死了阿纳尔，也差点害死我。”阿阳咬牙出声。

        “阿纳尔是谁？”顾裕没听阿阳提起过此人，但听起来像是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

        可顾裕尚未来得及把这句话说出口，方才来院里的两人说话声高扬地飘了进来。

        “真是不得了，你听金洪说什么了么，”一人尖着嗓子，学着金洪的嗓调道，“往后厨房里的事你只管交给下面的人做就是了，何苦还亲自动手。”

        “呸，明明贱人一个，如今要当起主子来了。”那人啐一口，继续说，“可见做奴的也讲究好命，想我这个苦命的就招不来男人为我鞍前马后。”

        另一个急忙压低声音道：“你可别这么说，金洪那种人不过是为自己私欲罢了，从前对阿柳是这般，现在对任娘未必不是心血来潮。”

        “心血来潮？”那人冷笑一声，“我看不见得，心血来潮能一下子把她儿子和老情人弄到世子爷手里去当活靶？我看啊，倒像是这对狗男女早已看对眼，合谋逼死阿柳，又弄走儿子和老情人这两个障碍好臭一堆儿去。”

        “你快别说了，任娘和阿纳尔关系好得很，她是看不上金洪那种人的。”

        锅里的水冒出一颗颗小气泡，发出嘘嘘的声音。阿阳冷眼听着院里那人的阴阳嘲讽，拾起一块木柴丢尽灶中，灶内火舌退去半分又迅速包围上来，将他的眉眼照出几分凌厉。

        院外，两个人突然吵起来。

        “你又不她肚子里的蛔虫，你怎么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一人尖着嗓子。

        “任娘什么样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我是见识到了。”一人冷哼，“死太监，你就是见不得别人好！难怪人人厌恶你，活该！”

        “你你你！”尖嗓子急了，然而另一人已然不搭理他，端着自己的东西走了。

        “可恶！你们这些贱人！”

        砰一声，尖嗓子似乎把什么东西踢翻在地。

        顾裕站起身来隔着漏风的木屋缝隙朝外看去，院里一个中等身高的胖子口里骂骂咧咧，正弯腰捡拾翻到在地的木桶。

        这又是什么人？怎么对任娘有如此大的敌意？

        顾裕皱眉心道。

        “水烧好了，阿玉，你先洗吧。”

        顾裕便只好暂时压了心中疑惑，朝阿阳走过去。阿阳从缺角柜里翻出一身衣裳，递给顾裕道：“虽比不得阿玉平日的穿着，但比身上那件干净，还请不要嫌弃换上吧。”

        “多谢。”顾裕接过衣裳。

        “我，我去屋外。”

        “不必，我是你亲弟弟，又是个哑巴，你去屋外旁人问起缘由你怎么答？”顾裕掀开草席，“你就守在灶前吧，也好热你自己的水。”

        想来这是这么一个理，阿阳沉默片刻，应了句：“是。”

        顾裕伸手荡了荡水，水温热烫，恰到舒适，便脱了破烂衣裳将自己浸入水中。冻得发木的四肢被热水一泡，肌肤泛红，连着精神也清醒不少。靠在木桶边上阖目休息，直到身体被热水彻底驱走寒冷，顾裕才睁眼洗漱。

        昨晚挤在那木棚里，身上一股子酸臭，加之为避免碰见袁光被他认出，她还特意在自己脸上抹了脏泥，这会儿洗干净了真是畅快淋漓。

        此处不比自己家里，顾裕没敢耽搁，快速洗净后换上了阿阳给的衣服。衣服光泽白旧，好几处好打着补丁，触之有些糙手，但很干净，针线走向也很整齐细密，能看出是有人用心做出来的。

        环顾草席隔出来的这一小块天地，顾裕忽然发觉这里看似破落但收拾很是精致，木桶成色黑亮但很干净，草席上还挂着三四朵用破布缝出来的花，放置皂角的木盒小巧精致，上面勾着细黑的花纹图画，顾裕凑近一看，才发觉是用煤炭描出来的。

        一股感叹忽地油然而生：也不知是什么人隔出的这一方天地，竟能在这样恶劣环境里保留着一份精心生活的情致。

        “阿阳，该你了。”

        阿阳闻身抬头，见顾裕掀开草席，被热气裹挟着出来，愣了半晌才应声：“好。”

        顾裕倒是没发觉出异样，揉着头发坐回灶前，想起事情来。

        临走前拜托六叔的亲卫查一查那个送菜的夏姑娘，也不知有没有结果。算了算时间，赵青虎和自己出现夜梦多的时间几乎差不多，他是随自己一同从蜀州来到凉州的，怎么就刚刚好两个人同时在那个夏姑娘出现后开始发病。

        可顾裕思来想去想不通有什么人有什么理由来捉弄自己，且这夜梦多的症状全大夫也没看出毛病来。

        但愿是自己疑虑过多，一切只是巧合。

        正思忖着，外头又传来一阵吵闹。

        “好啊，死丫头，现在连你也敢爬到我头上来了！”

        接着便是一记响亮的巴掌声，听得人心颤。

        顾裕透过木门缝隙，见对面矮楼廊下正站着方才嚼舌根的尖嗓子。尖嗓子嚷嚷着推搡面前一个女孩，看样子，像是女孩方才惹得他不高兴，此刻他都把气撒在了女孩身上。

        两人体格悬殊，女孩被推搡得连连后退，一个不小心跌到廊下，那尖嗓子还不依不挠去跳下廊子去揪女孩的衣领。

        顾裕看不下去，手搭在木门上正要出去阻拦，却见那女孩猛地跳起来咬住尖嗓子的左耳。

        “啊！”尖嗓子吃痛惨叫，将女孩推了出去。

        尖嗓子摸一把左耳，满手鲜血，瞪着女孩道：“你敢咬我！”

        “你敢打我，我就敢咬你。”女孩说起话来清清脆脆，却丝毫不输气势。

        “你还以为有人给你撑腰呢，死丫头！”

        尖嗓子恶狠一声，上前两步捡起根木柴重力朝女孩劈下，女孩躲闪不及，下意识抱头蹲下，然而下一秒却听得对方痛呼倒地。

        小女孩大着胆子看了眼捂着眼睛在地上打滚的尖嗓子，旁边还落了块短横木。

        这……不是小灶房的门栓么？怎么突然飞出来的？

        阿月拾起门栓，转过身看向小灶房，小灶房门口处竟站着熟悉的身影。

        “哥哥！”

        顾裕尚未反应过来，便被阿月飞奔着扑倒在地。腰背下横陈着木柴，硌得顾裕骨头都一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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