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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5、劳改犯的儿子


  0125、劳改犯的儿子

  从门外跑进来的两个孩子,一个十岁左右,跑在前面,背上背着一个黄色帆布斜挎包,书包上的黄色差不多已经褪成了白色,在书包的两个下角都露出了破洞。一件有些偏长的运动服,衣服已经包过了屁股,脚下是一双解放鞋,有一只脚的大拇指都已经露出来了。脸上一脸的汗水还有灰尘,不过透过灰尘和略有些偏长的头发,还是可以看见那张帅气的脸。

  他长得有仰亚的半人高了。

  不用问,仰亚都能知道,这就是自己的大儿子小亚略了。

  跟在小亚略后面的,是一个六七岁的男孩,留着一个‘狗咬’式的‘马桶盖’头式,一看就知道是在家里由务妮或者阿公用布剪刀给绞的。脸上看着还算是健康,由于跑得太快,脸上也是一阵的发红,随着嘴里呼噜呼噜的换气,小鼻子里的小鼻涕也进进出出。他背着的是一个用绣花片做成的小书包,除了花,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了。也许书包本来就是黑色,但也许是‘后天性’地变黑的也说不定。他却穿了一件比他自己小得有点多的衣服和裤子,衣服前面大肚皮都露出来了。脚下,裤子只能遮住膝盖稍微再下去一点。这,明显是几年前的裤子了。

  这个小子,应该就是二小子亚金了。他跟自己的哥哥长得一样的好看,甚至比哥哥亚略还要壮实些。

  两人连喘带爬地冲进阿妈务妮的房间,嘴里还在不停地争辩着。一抬头看见了仰亚后,就好像按了暂停键一样地‘定’在那里了。抬起头看了仰亚两眼又低下头。低了一会,又忍不住想抬头多看一眼。特别是大儿子亚略,也许在他的记忆里,还有一点点阿爸的印象,所以,他比弟弟亚金更多看了几眼。而对于小儿子亚金,仰亚就完全是一个陌生人了,他不知道这样一个陌生人,今天为什么在自己阿妈的房间,又为什么跟他和哥哥一样看着他们俩连眼都不转。

  “亚略!亚金!你俩放学了?”仰亚主动跟两个孩子打招呼,可是,两个孩子一点反应都没有。对于‘阿爸’这个词,也许早就已经停留在以前,停留在阿妈的故事里。特别是小亚金,这个词,他根本就从来没有用过。

  仰亚的喊声,反倒把两个孩子连看他的勇气都没有了,低着头一个劲地只瞅着自己已经从鞋子里露出来的脚指头。

  “亚略,这是你阿爸,你不记得了?亚金,这就是爸爸,你不是经常问阿妈,阿爸去哪里了吗?现在,阿爸回来了呀。叫你的阿爸呀!”

  两个孩子还是一点都没动。这让仰亚有一种想要哭出来的感觉。面前就是自己亲生的孩子,本应该一放学回家就缠到自己的肩上背上膝上的孩子,现在却是就站在自己面前,连叫自己一声‘阿爸’都那么生疏那么艰难。

  仰亚从务妮的床边站了起来,朝着孩子的方向走了过去,并在他们的面前蹲了下来,双眼看着他俩:

  “过来呀,我是阿爸,过来我抱抱。”

  哥哥亚略看了仰亚两眼,又看了阿妈两眼,脸红了,一转身跑出了房间。小亚金看着哥哥跑了出去,也跟着屁股后面跑了。

  “阿哥,等等我,等等!”

  仰亚一下子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鼻腔内一阵难受,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亚略和亚金跑出了门,跑到隔壁阿叔家(仰亚的弟弟家,自从阿弟结婚后,他们就跟阿爸和嫂子务妮分开过了,一栋房子分成两边,各住一边。不过,这也只是方便一下年轻人的生活,其实大部分时间都还是像原来一样的一家人过的。两家的活路,重的,都由阿弟来承担。对于两个孩子更是不分彼此了。

  这时,阿弟也刚刚从坡上干活回到家,他的妻子(阿兰)也正好把阿哥回来了的事情告诉了阿弟。阿弟正想着洗一把脸就过来,这里两小屁孩侄子,连书包都没有放就冲了进来。

  “阿瞒,阿瞒(自己孩子对自己亲弟弟的称呼),我家来了一个人,要我和弟弟叫他做阿爸。”

  一句话,让阿弟和阿兰哭笑不得。

  “傻儿子,那就是你阿爸,什么叫‘要你叫他阿爸’?”

  看来,就连亚略,都还没能回忆起来。

  “我阿爸?”

  “是呀,你自己阿爸回来了,才能要你叫他阿爸,别人谁会要你叫他阿爸的?”

  亚略好像有了一点点印象,可是,他还是不敢相信,看看阿瞒,又看看瞒妈(阿弟的妻子),又有点不太相信。旁边的亚金更是一脸懵地看着哥哥和阿瞒。

  “好,我带你们过去吧,看是不是你阿爸。”说着阿弟一只手抱着小亚金一只手牵着小亚略,朝这边走了过来。

  仰亚还在抹着自己有些发红的眼睛,就看见阿弟走了过来。

  阿弟比以前更高了,甚至比仰亚还高出那么一点点,比起六年前也更壮了。只是,在他的脸上少了那一份天真和可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忧虑和几分坚强。眉宇间跟仰亚有那么几分相似。要不,如果在另一个场合看到,仰亚还不一定敢认出就是自己六年前还在上学的弟弟。

  “阿哥,你回来了?”

  “啊,是阿弟呀。”仰亚上上下下地看了阿弟好一阵子,“又长高了,都大人了啊。”

  “亚略,亚金,快叫爸爸呀?”阿弟把亚略牵到自己和阿哥的面前。可是,对于‘阿爸’两个字,两小子还是叫不出口。

  “小亚金,你呢?”被抱在阿瞒身上的小亚金,看了仰亚一眼,直接把自己的脸藏到了阿弟的后背去了。

  “亚略,我是爸爸呀。”

  仰亚说着,再一次蹲下身子来,为小亚略拿掉背上的书包,这一次,小亚略没有再反对,顺势把自己的书包脱了下来。仰亚伸出手,双手把已经有他半人高的小亚略抱了起来。小亚略没有动,慢慢地,也把自己的一只胳膊挽在了仰亚的脖子上。

  小亚略应该是回忆起阿爸来了。

  仰亚就这样抱着已经近十岁有自己半人高的儿子,久久地不想放下,就这样一直跟阿弟说着话:

  “刚从山上回来?”

  “嗯,上次阿嫂说你是这段时间回来,也不知道具体是哪天,我还跟阿嫂说,要不我们过去接你。可是,也一直没有得到你具体回来的时间。这两天,阿嫂又病了,我又忙着跟其它几个人一起到山里去整理水渠,回来才听说你已经回来了。”

  “有什么好接的,我自己回来就行了。”

  这时,仰亚才把身上的小亚略放下来。又伸出手给阿弟手中的小儿子亚金:

  “小儿子,来,阿爸抱抱你。”

  看着阿哥都已经得到这个叫做爸爸的人抱了那么久,小亚金这下也不拒绝了,朝着仰亚伸过手来,趴在了仰亚的肩上。时不时地偷偷地在肩上看看自己的阿爸。

  “阿爸还没回来吗?”阿弟问。

  “我来时,阿爸正在门口梯田里那片田里犁田,现在也快回来了吧?”仰亚说。

  “阿爸也是,我都叫他别急,等我和他们把水渠理好了,过两天我就去犁,他就是不听,一定要自己去犁。到时累着了,回家又要生病了。”

  “没事,老人就是这样的,让他做点,心情还好些。”

  “我是怕他回来又要生病了。啊,阿嫂今天身体也不太好,阿哥回来了,我就叫阿兰多整些菜,等下一起在我那边吃饭吧。”

  “你阿哥都已经煮饭了。你看阿兰(阿弟媳妇,还是给个名字好叫些吧)大着肚子,她也不方便。”务妮说。

  “没事,我这就去帮她一起整就行。”说,阿弟转身就出了门。小亚略和弟弟还是觉得这边有点生疏和尴尬,跟着阿瞒屁股后头又跑了出去。

  仰亚也没办法。六年,毕竟没有和孩子们在一起玩过,特别是小儿子亚金,当时还没满月的孩子,哪里能够记得他到底是什么样子。不过,两孩子都让仰亚抱了,仰亚今天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阿妮,你再躺一会吧,我看你也累了。”

  是的,要不是今天看到了仰亚,务妮还不一定能坚持坐这么久呢。她是想再休息一会儿。

  等务妮躺下以后,仰亚看着房间里有了好几件孩子们和务妮换下的衣服。他知道,要不是务妮生病,她是绝对不会把脏衣服这么放着的。所以,两人生活了几年,仰亚也养成了习惯。

  他收拾起那些衣服,走出了门口,放在大盆里洗了起来。

  听到门口有响声,小亚略和弟弟又从阿瞒那边跑了出来。躲着半个脑袋地看着仰亚。

  “亚略、亚金,你俩过来,刚才你俩说什么?谁在学校打架了?为什么?”

  “阿爸,是亚金他、他——”

  还没等哥哥说出来,小亚金跑过来挡在了哥哥和阿爸之间争着说:

  “不、不是我、我想打他们的,是、是他们说,我是劳改犯的儿子,我、我才打的。”

  这一句,像针一样扎在仰亚的心里,他永远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一时不慎,不但自己蒙受了六年的苦难,生生地与亲人分开了六年。还对自己这么幼小的孩子,在他们的心灵也种下了一颗被人嘲笑的种子。

  他可以想像,这六年中,有多少双眼睛用不一样的眼光看待自己的两个孩子,又有多少的风言风语在自己的两个孩子的耳边徘徊和流转。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说你?”

  “他们说,他们——”

  小亚略想说,又被小亚金抢了过去。

  “他、他们说,我爸爸不是一个好爸爸,是一个坏人,是一个劳改犯。”

  “阿、阿爸。”不自觉中,小亚略终于叫了出来,“阿爸,什么是劳改犯?”

  这话,从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的嘴里出来,从自己亲生的孩子的嘴里问出来,你叫仰亚怎么回答。

  仰亚把自己的两只手伸进盆里,拼命地揉搓着。

  这六年,他就像这存在在衣服上的污垢一样。这时的仰亚,恨不得把自己连同污垢一起使劲地搓走,把自己清洗得一干二净,一尘不染。

  可是,又会有哪件衣服,洗了还能和原来的新衣服一样的纯洁干净。

  旁边,两个天真的孩子还在等待着仰亚的回答呢,他们不知道为什么阿爸不能帮他们解答这个问题,又为什么要使劲的搓着盆里的衣服而不理他们。

  好久,仰亚才抬起头来,对着两个儿子说:

  “别听他们的,阿爸以后一定会是你们的好爸爸的。”

  两儿子慢慢地走了过来,一人一边,轻轻地靠在了仰亚的两个肩膀上。

  血,也许就是这么亲,在他们认可了这个人是自己的阿爸后,不到两个小时,就能够靠过来,是那么的亲近,那么的值得他们去依靠和信赖。

  仰亚默默地享受着这份天伦之乐,任由着两个孩子把自己靠着。

  他早就应该这样了。阿爸,本身就是孩子最可靠的依赖,只是阴差阳错,仰亚少给了自己的两个孩子。

  “哼,我有爸爸,下、下次,哪个再说我,我、我还揍、揍他——”

  靠了好一会,连仰亚也没注意,身后的小儿子亚金突然又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仰亚转过身来,看着小亚金,从他的眼里,仰亚看出了那份比他还要倔强而又执着,永不服输的表情。

  “亚金,儿子,不能总说揍人。现在,阿爸不是回来了吗?就不怕别人说了,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不理他们就得了。”

  小亚金还是不服气,掘着小嘴,也不跟仰亚争辩。

  这时,阿爸赶着老黄牛回来了,连牛带人都是一身的疲惫。可是,能够看得出老黄牛一点‘怨气’也没有,它仍然悠闲地、一步一步地在阿爸的前面走着时不时回头看看它的老伙计阿爸。

  “阿公!”

  “阿公!”

  两小孩一看到爷爷,马上离开了仰亚朝着爷爷的方向跑去。他俩跑过老黄牛身边时,老黄牛也转过头来,用鼻子在他俩的身上闻了闻,眼睛和阿公一样的慈祥。

  爷爷赶紧腾出一只手来,拉住了跑在前面的小亚略的手,又摸了摸后面小亚金的头。一天的疲惫,也许这一下子就减少了一半。

  “阿公,我阿爸回来了。”小亚略有些自豪地对阿公说。

  “阿、阿公,那、那是我、我阿爸。”小亚金说着,用小手指向仰亚。两个孩子早已经没有了刚刚来时的生疏和不习惯。

  “阿爸,回来了?犁完了?”

  “嗯!犁完了。”

  老黄牛自觉地走进了自己的圈里,转过头来着着院子里这熟悉而又陌生的人。轻轻咬起圈里的几根稻草,舌头一卷,慢慢地嚼着。

  阿弟听到门口的喊声也走了出来,把他从山上带回来的青草放到了老黄牛的圈里。老黄牛才又把几颗青草卷进自己的嘴里。

  “阿爸,洗洗手,过来吃饭吧。亚略、亚金,把你们的小凳子也搬过来,就要开饭了。”

  “啊,走阿瞒家吃饭去喽!”

  饭桌上,仰亚的这几年过去不值得回忆,和阿爸阿弟在一起,更多的是想想,为了这个家,接下来该怎么去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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