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观音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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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大理,保定二年二月。
春寒料峭的一个夜晚,天龙寺外,一个浑身邋遢的叫花子蜷缩在一棵菩提树下瑟瑟发抖。
他脏污的长发覆盖住面孔,丝丝缕缕的粘在一起,不知道多久没有洗过。即使这样,和身上的其他部位比起来,仍可称得上一句“干净”了。
只见他身上的衣服破碎不堪,到处可见磨损的痕迹,几乎只能勉强蔽体,大街上随便一个乞丐穿得都比他体面。
更叫人不适的是,从他身上破碎的衣料里裸露出来的不是肌肤,而是一道道混杂着鲜血和砂土的伤口,一道道,一条条,纵横交错,好像全身没有哪一块肌肤是完整的。
黑红的伤口中,白胖的蛆虫在翻滚着,爬动着,时不时挤出腥臭的脓血。几十只苍蝇像是闻到血气的大白鲨,绕着他上下飞舞,有几只大咧咧的直接落到他的胳膊上,贪婪的吸食着血液和腐肉。
叫花子撑着身子靠在树上,也不管身上的蛆虫和苍蝇。
不,也许他曾驱赶过,可是抓了又长,赶了又来,日复一日的,他终于败给了这些小动物的耐心,索性随它们去了,整个人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
可是他偏偏又不是一具尸体,他会冷,会饿,伤口会痛,会痒;他的心会跳,他的大脑会思考。
这些活人才有的机能放在他的身上,才是真正另他痛苦的来源。
段延庆透过头发的缝隙,看着前面雄伟壮丽的天龙寺。
清亮的月光投在紧闭的寺门前,照亮了一级级白玉般的阶梯。几道蜿蜒的血痕红的灼眼,如同雪里红梅,比起朱红的寺门更多了几分残忍的艳丽。
那是他用双手拖着残废的双腿一步步爬出来的。
段延庆举起血肉模糊的手掌,严重的地方甚至能看到森森白骨,这哪里像是一国太子的手啊?
他痛苦的闭上双眼,死死咬紧牙关。
他是决计等不到枯荣大师了,难道又要逃走吗?就像当年从皇宫逃到东海,又从湖广道逃到天龙寺一样?
不,他是上德帝的嫡子,是大理名正言顺的太子,他绝不能这样没有尊严的苟延残喘。与其将来不知道死在哪一个无耻小人的手上,说不定就连脑袋也被用来向段正明邀功,他还不如自行了断,干干净净的走。
打定主意后,段延庆一头撞向菩提树,可偏偏高估了自己的体力,还没等撞到树就栽倒在地。
要知道,段延庆双腿折断,口不能言,到处都有追杀他的人。为了活下去,他亲手将自己的傲骨一寸寸折断,自尊一点点碾碎,扮作乞丐凭着双手从湖广道一路爬到这里。
因为这副令人作呕的模样,没有一个人会施舍他饭菜,他就去和野狗争食,身上好几道狰狞的伤口就是这么来的。
可以说,支撑着段延庆来到天龙寺的,除了惊人的毅力以外,就是他那颗在仇恨与不甘中反复煎熬的复仇之心了。
不过现在,最后一丝希望破灭,撑着他的那口气也没了。加上他又累又饿,伤口又痛又痒,可不得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
段延庆狼狈地趴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呵,看来我连选择怎么死的权利都没有,只能趴在这里听天由命了。”他无不讥讽的想着。
正在这时,不知哪里的花香飘到他的鼻尖,让他一阵恍惚。
这香味似有若无,清浅雅致,却又熟悉的让人落泪,让他想起旧时东宫,想起里面月下盛开的白茶。
都说云南大理的茶花甲天下,云南人也深爱茶花,犹以他们皇室为最。
皇宫中,王府里,遍植各品珍奇茶花,十八学士,状元红,童子面,大紫袍比比皆是。段延庆最爱的是玉茗雪塔,也称作“观音白”。
对他来说,月下舒展着柔美的身姿的雪塔,比琼花清绝,比昙花长情。正如同它的名字,是观世音菩萨的一袂衣袖,如初雪,如月光,纯净而洁白。
可惜,他已经有五年没有再见到那丛雪白了。
想起天龙寺里也种了不少茶花,这想起,大抵就是里面传出来的吧。
段延庆心神恍惚之下,也没细想既然是天龙寺的茶花,为什么先前没有闻到花香。只是久违的闻到它的香气,到底勾起了他的回忆,虽然身体不能动弹,但段延庆还是本能的用鼻子追寻着它的来源。
慢慢的,随着这股香气越来越浓,他终于确定了方向。
在西边,它是从西边传来的!
段延庆费力的将脸转向那个方向,头发也因为他的动作滑落到一边,因此露出了那张布满深深浅浅疤痕的面容。
他痴痴的看着前方,果然,除了高大的围墙外什么也没有。
就是在这个方向又如何,茶花就是开也是开在重重高墙之内,宝相庄严的佛祖座前,又怎会开在一个邋遢脏污,病得快死的乞丐眼前呢。
在段延庆丑陋的脸上,唯一完好的眼睛犹如最上等的黑珍珠,本该是高贵神秘的色泽,只可惜蒙了灰尘,不见璀璨,反而愈发暗淡。
再过不久,他恐怕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一点碧色突然在他的眸中跃动。
黑珍珠,活了。
不远处,白雾弥漫的地方,一盏小小的灯火明明灭灭,闪烁着幽绿的光芒,提着它的是一位怀抱鲜花的蓝衣少女。
只见她裙摆翩跹,犹如蝴蝶振翅般轻盈,随着她的走动,偶尔有几片花瓣簌簌落下。她就这样,披着一层月光,笼着满身的花香向他走来。
蓝衣少女的容貌若隐若现,可这白色的浓雾非但没有损坏她的美丽一分一毫,更让她多了一份远离红尘的圣洁。
犹如散花的天女隔着云端,对着疾苦的凡间投来慈悲怜悯的一眼。
“是天女吗?是佛祖座前的天女来为我赐福,来拯救我了吗?”
段延庆注视着这份非人的美丽,眼珠一动也不动。
可惜高洁的天女没有瞧见菩提树下烂泥一样的叫花子,也不知道有双眼睛在一直注视着她,只是搂着手里的白茶,仍旧这样往前去。
眼见着天女蓝色的裙摆从自己眼前飘过,渐行渐远,段延庆急了。
难道他现在已经堕落到连天女也不愿意垂怜了吗?
他拼命的扭动着身体想要爬起来,可是只是徒劳;他又想大声叫着:“天女,别走!救救我!”可是破碎的喉咙只能发出几道含糊不清的嘶哑的声音。
还好,这番挣扎到底折腾出了些许动静,前面的蓝衣少女也因此停住了脚步。
蓝楹嗅着雪塔清淡的香气,最终没忍住咬了一口腮边玉白的花瓣解解馋,还不待细细品味就听到身后传来细碎的声响,好像还伴着野兽的呜咽声。
“是受伤了吗?”蓝楹心想,“声音听起来怪可怜的。不过和我也没什么关系哩,我得在天亮前赶快回去才行。”
她正要继续走,可望着怀里的雪塔,不知想起什么,又改了主意。
于是她急急的咽下口中的花瓣,提着灯向菩提树走去。
随着她的靠近,手中的灯光照亮了那片黑暗。蓝楹这才发现菩提树下躺着的不是哀鸣着的小兽,而是一个人,一个甚至不能称之为人的人。
段延庆也终于看清了蓝衣少女的面容,自此,神话里的天女在他心中便有了形象。
“天女!是天女!她就是天女!”段延庆的呼吸猛地急促起来,他热烈的看着蓝楹,彷佛看见了此生唯一的信仰。
蓝楹被这灼热的眼神吓了一跳,好在她发现对方身受重伤,几乎动弹不得,根本构不成什么威胁。
她将灯送到段延庆的脸旁,对他身上的血污和恶臭恍若不觉,俯下身子,轻柔又迟疑的问道:“你,还好吗?”
声音清扬婉转,听在段延庆的耳边,就如同阵阵梵音,让他的心神为之一颤。
“啊,啊……”下意识的就要回话,可是发出的仍是自己听了都觉得厌恶的语调,他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模样。
他就这样出现在了天女面前?
“呜……”段延庆痛苦的呜咽了一声,不该是这样的,他不该是这样的。
他疯狂的用头发遮住自己的脸,求求你,别看,至少别看我的脸。
可惜就在这一小会儿的时间里,蓝楹已经看清了他的脸,尤其是那双浸在伤痛里的眼睛。
“噼啪”一声,精致的琉璃灯盏脱手而出砸在地上,被摔得粉碎。里面拳头大小的火焰四溅,化作点点星光在二人之间散开,一闪一闪,忽高忽低。
原来,琉璃灯里封住的不是灼热的火焰,而是闪耀着生命的光辉的萤火。
现在解开了琉璃盏的束缚,这些萤火虫却没有离开,仍然依依不舍的流连在他们身边。
光亮没有减弱,照明的范围却更大了。
可是,对有的人来说恐怕并不是什么好事。
头发下,段延庆的神情愈发痛楚,就连天女都被我的丑陋给吓到吗?
谁知,下一刻,他被从天而降的花枝淋了满身,头发上,伤口上,还有那双诡异扭曲的双腿上,都沾上了清清浅浅的香气。
散花的天女将手中的花束投向了这个伤痕累累的人。
“是天女在为我赐福吗?”
段延庆恍恍惚惚的想到。
花香之后,花苞一样洁白细嫩的手小心地扶着他躺平,然后急切又不失温柔的拨开他脸上的头发,用云朵一样柔软的衣袖仔细拭去尘污。
这是这么多天来他的脸最干净的一次。
月华如水,流萤飞舞,将他的累累伤痕全部曝光在天女的眼前,毫无保留。
见到他的脸,她是会嫌恶还是会怜悯呢?
段延庆突然有些好奇。
谁料,这位彷佛自遥远的佛国而来的天女捧着明珠,在定定的看了他片刻后,眨了眨眼,忽然滚落一长串晶莹的泪珠,打湿她浓密而卷翘的睫毛,如同沾了露水的花蕊一样,可怜又可爱。
“太子殿下?”
她的声音极轻极软,如同洱海边被浪花拍打出的泡沫,太阳一晒就会破碎。
“疼吗?”因为双手拿着夜明珠,所以她用手背小心翼翼的碰了一下他脸上的疤痕,蜻蜓点水一般。
段延庆不合时宜的想:就好像,她是在替他疼,替他哭一样。
他没无声的沉默,既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也是无法张口回答。
天女似乎明白了什么,无声地咬着嘴唇,又是大颗大颗的泪珠。
在夜明珠的璀璨的光芒中,段延庆能清楚地看到对方湿漉漉的眸子,像是大理苍山之畔,洱海之滨的那一抹海天一色,纯洁澄净,倒映着他小小的身影。
段延庆几乎溺死在这片蓝天里。
“啪嗒!”一滴眼泪恰巧落进他的左眼里,滚烫炙热,烫得他不由自主地眨了下眼睛,那颗泪珠随之从他的眼角滑下。
这是一次既直接又隐晦的接触。
一滴离了眶就不能再回归身体的泪珠,将二人连到了一起。
不合时宜的,段延庆的目光陡然从天女的眼睛移到了她的唇上,嫣红娇嫩的两片花瓣微微开合,露出一点雪白的贝齿,怯生生的。看得人恨不能伸出指尖将这瓣花挑开,看看里面是否盈满了甘甜的蜜液。
从昨日到现在滴水未进的喉咙,此刻干渴得厉害。可是除了口中的干渴以外,他好像还渴求着什么。这种陌生的念想如同燎原之火一样席卷全身,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他想,若是现在还能动弹,他肯定会将身前的天女按倒在地上,在她因惊吓睁大眼睛的那一刻,吻上那抹湿润的湛蓝。然后她会受不住刺激的流下更多的眼泪,他再一滴一滴地衔走解渴。
不过海水是咸的,等他稍微湿润了一下火烧火燎的喉咙后,就可以一路向下,吻过哭得通红的鼻头,挑开下面羞涩的花瓣,去大口啜吸里面甜美的汁液。
此刻,躺在地上的段延庆从来没有这么深刻地认识到:那个光风霁月的延庆太子已经死了。现在的他,不过是个无可救药到妄图渎神的恶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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