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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


一家人劳碌了整整一个夏天。秋天到了,现在他们已经有足够的钱为尤吉斯和奥娜筹办一场按照家乡的传统标准够得上体面的婚礼。十一月下旬,婚礼如期举行。他们租了一间酒吧大厅,邀请了所有新认识的朋友。朋友们都来了,离开的时候给他留下了一百多美元的债务。

        这又是一次痛苦而残酷的经历,他们又一次被抛入了悲痛而绝望的深渊,偏偏又是在他们的心正充满着柔情蜜意的时刻!他们的婚姻生活竟然有这样一个凄惨的开端!他们是如此的相爱,可是上苍为什么就不能给他们哪怕是片刻的安宁!此刻,他们本应该正沐浴在世界上万事万物对他们的祝福中,圣火正在他们的心中燃烧,哪怕是一丝微风都能撩起熊熊的火焰。他们深深地沉浸在爱情神奇的之中,心中充满了对爱的敬畏。如果他们呼喊一声:请给我们一点安宁吧!难道这就是脆弱的表现吗?他们的心已经敞开,就像春风沐浴下的花朵,可是无情的寒冬正迎面扑来。他们愕然,盛开在世上的爱情之花可曾有像他们这样突然遭到无情的蹂躏和摧残!

        婚礼过后的第二天早晨,当新婚的夫妇正在熟睡的时候,贫穷的皮鞭猛地抽打在他们的身上,无情而凶残,驱赶着他们赶在天亮之前去上工。筋疲力尽的奥娜几乎站不起来,可是如果不按时上工,工作肯定要丢掉,那样他们就彻底毁了。他们都得去上工,就连因多吃了香肠多喝了汽水而生病了的小斯坦尼斯洛伐斯也得去。一整天,他站在机器前,身体摇摇晃晃,眼睛几乎睁不开,工头踢了他两次,因此他几乎丢掉工作。

        整整用了一周的时间一家人才恢复过来。在此期间,孩子哭哭啼啼,大人怨声载道,弄得家里鸡犬不宁。尽管如此,考虑到方方面面,尤吉斯还是很少发脾气。主要是因为奥娜;看她一眼就足以让尤吉斯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太敏感——不适合过这样的生活;每天有一百次,一想到她,他就会攥紧拳头,转身去拼命地干活。他告诉自己,他配不上奥娜;一想到奥娜竟然是自己的妻子,他就不免心虚。他渴望拥有她,渴望了很久。可到了梦想实现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没有这个权利。她信任他,那是因为她心地善良,并非自己有多么优秀。不过,他下定决心决不要让她明白这些。所以他做事处处留意,一定不要让自己丑陋的一面暴露出来。哪怕是一些小事儿,他也会非常留心,比如说举止,比如说一遇烦心事儿就说脏话的习惯。看到她的眼泪来得如此之快,她的眼神是如此的哀婉,他就会立刻坚定起来,尽管脑子里千头万绪。不过,现在尤吉斯的大脑比一生中任何时候都要乱。

        他一定要保护她,他要击退她身边所有的恐怖。他是她仰仗的全部力量,如果他失败了,她就会彻底绝望了。他要把她抱在怀里,让她在自己温暖的怀抱里躲避外面的凄风苦雨。现在,他已经看清了周围的世界。这世界就是一个战场,在这场战争中,每个人都是以一敌众。你不要给别人摆盛宴,你要等着被人来请你。走在外面,你的心里装的是猜忌和仇恨;你知道你被各种敌对的力量所包围,他们要抢你的钱,他们在你的周围设下各种圈套。商店的橱窗上贴满了谎言;路边的栅栏上贴满了谎言;街灯柱上、电线杆上贴满了谎言。雇用你的大公司欺骗你,欺骗整个国家——从上到下,一个十足的大骗子。

        尤吉斯终于认清了现实。然而现实却是如此的残酷;这场战争是如此的不公平——力量对比是如此的悬殊!这不,尤吉斯刚刚屈膝跪下发誓要保护奥娜免受伤害,可是一周之后她就遭到了地狱般的虐待,而这施虐的敌人是尤吉斯根本无法抵挡的。有一天,外面下着瓢泼大雨。那可是十二月份,你能想象到浑身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她在布朗的地下室里坐上一整天会是什么样子吗!奥娜是一个打工女孩儿,买不起雨衣之类的东西,所以尤吉斯就带她出门,把她送上一辆电车。电车公司的老板刚好是一些一心赚钱的先生们。本来政府部门规定电车公司要给乘客发换乘票,该公司的老板对此规定大为不满。于是,他们开始对乘客处处刁难。起先,他们规定乘客只有交了换乘线路的车费之后他们才给换乘票。后来,他们变本加厉,乘客即使交了换乘车费,售票员也不会主动给你换乘票,你必须向他索要。有人告诉过奥娜索要换乘票,但她不习惯跟陌生人开口讲话,所以她只是等着,眼睛瞟着那个售票员,看他什么时候能想起她的票。要下车的时候,她去要票,被拒绝了。奥娜觉得售票员没有道理,于是她就跟他争辩起来,当然她说的话售票员一句也听不动。警告了她几次之后,售票员摇动了车龄,奥娜急得哭了起来。在下一站,她下了车。由于身无分文,她只好一路冒着瓢泼大雨走到屠场。就这样,她浑身哆哆嗦嗦地在地下室里坐了一整天,晚上咬着牙,头昏脑胀、腰酸背痛地回到家。此后两周,她不得不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每天拖着身子去上班。女工头对奥娜更是变本加厉地严厉,她觉得奥娜对她怀恨在心,因为她没有给奥娜一天的婚假。而奥娜觉得女工头不喜欢看到她手下的女孩子们结婚——因为她长的又老又丑,没人肯娶她。

        生活中这样的危机四处潜伏,而倒霉的又总是像他们这样的人。孩子们看上去不如在国内的时候健康,可是他们怎么能知道这房子根本没有下水设施,十五年来生活污水就排进了地下的化粪池?他们怎么能知道他们买的淡蓝色的牛奶参了水,加了甲醛?在国内的时候,孩子生病了,伊莎贝塔大娘就去找草药给孩子服下去;现在,她只能到药店去买些药水,她怎么知道里面有没有参假?他们能发现茶叶、咖啡、糖、面粉被做过手脚吗?豌豆罐头用硫酸铜染过色吗?果酱加了苯胺染料吗?即便知道,那又有什么用呢?方圆几英里的范围内根本买不到更好的东西。严酷的冬天就要到了,他们得攒钱添置些衣物和被褥,可是攒多少钱也没用,他们根本买不到保暖的东西。这里的商店卖的衣服都是伪劣产品,是用旧衣服被撕碎后的纤维纺成的布做成的。即便多花些钱,买回来的东西也只是看上去更花哨一些而已,或者是同样的东西,你只是做了冤大头。总之,无论如何你也买不到货真价实的东西。赛德韦拉斯有一个年轻的朋友,刚从国外回来,现在在阿什兰大街上的一家商店里做店员。他津津乐道地讲述了一个店主欺骗一个朴实的乡下人所用的花招。顾客想买一座闹钟,店主拿出两个看上去一模一样的闹钟让他选。店主告诉他其中一座闹钟的价格是一美元,另一座是一块七毛五。顾客问,这两座闹钟有什么区别吗?店主让他比较一下两座闹钟的铃声。结果,价格更高的那座闹钟的铃声要响亮得多。怎么回事?原来店主给其中的一座闹钟的发条只上了一半的劲儿,而另一座则上满了劲儿。顾客说自己睡觉睡得死,那就买更贵的吧!

        有一位诗人曾咏道:

        “他们的声音更加深沉,

        他们的气质更加高贵。

        他们的青春已经远去,

        他们的烦恼已经消退。”

        在诗中,诗人所指的烦恼不可能是由贫穷所带来的,因为贫穷的烦恼是那样无休止的凄苦和悲惨,它肮脏、卑琐、丑陋而又令人感到屈辱——它得不到一丝的尊重甚至怜悯。诗人一般不屑于这样的主题,描绘它的词汇不会见诸于诗人的笔端——它的细节不会出自有教养的人之口。是啊!当你讲到家里到处是虱子、跳蚤,他们正忍受着烦恼、痛苦和屈辱,一家人正拼命地挣钱以摆脱这一切的时候,你能指望热爱高雅文学的人对他们产生同情吗?犹豫了再三之后,他们决定花两毛五分钱买一大包灭虫药——还是专利产品呢!可是这药里百分之九十五的成分是石膏粉,成本也就值两分钱。当然,这药根本就不会有什么效果,只能使几只不幸的蟑螂吃了这东西然后又喝了水之后胃肠被熟石膏堵塞。尤吉斯一家人怎么可能知道这些,即使知道也不可能花更多的钱买更管用的药。他们只能任了,只能在以后的日子里再多忍受一项烦恼。

        还有老安东纳斯。冬天到了,在他工作的那个阴暗的、没有任何取暖设备的地下室里,一天从早到晚你都能看见自己的哈气,你的手指时常被冻僵。在这样的环境下干活,老人家的咳嗽日渐严重,后来干脆一声接一声,惹得周围的人好不反感。祸不单行,又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原来,每天他的脚都泡在化学药品里,药品很快浸透了他的靴子。由于药品的腐蚀,他的脚开始疼痛,并且越来越严重。是由于他本身血液有问题,还是因为脚上的伤口,他无从知晓。于是他问了别人,得知这种情况很常见——是由于硝石的缘故。每个人,至少是干这个活儿的人,迟早都会发生这种情况,到后来人就彻底废了。这疼痛治不好——如果继续干下去,脚趾最后会脱落。可是老安东纳斯不想辞职,因为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家人在受苦,他也清楚为了这份工作他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于是,他把脚包了一下,一瘸一拐地继续干活,咳嗽不止,只到有一天突然垮掉,就像一部年久失修的马车。工友们把他抬到一块干爽的地面上,当晚两个人把他送回了家。可怜的老人被抬到床上,从此一病不起,尽管每天早晨他都挣扎着要起床。他躺在床上没日没夜地咳嗽,身体消瘦得像一具骷髅。最后,他瘦得骨头都凸出来了——样子可怕得让人不敢看,甚至不敢想。有一天晚上,一阵呛咳之后,他的嘴角渗出一股殷红的鲜血。一家人吓坏了,急忙去叫医生,花了五毛钱之后,医生告诉他们老人家无药可救了。仁慈的医生并没有把病情告诉给他,因为他还一直坚定着信心明天或者后天自己会好起来,然后回去上班。公司派人捎来口信说给他保留了工作——很有可能是尤吉斯贿赂了负责的人,所以星期天下午才有人特意跑过来通知安东纳斯。安东纳斯老爹心里一直抱着希望,尽管此后他又咯了三次血,直到有一天早晨家人发现病床上的他已经身体僵硬、四肢冰凉了。当时的家境那么糟糕,所以他们只能删繁就简了,对此,伊莎贝塔大娘的心都快要碎了。他们只雇了一辆灵车,一辆让女人和孩子们乘坐的出租马车。尤吉斯现在的心眼儿也比以前灵多了,整个星期天他都在跟车主讨价还价,而且是当着证人的面,所以后来当他们索要各种附加费用的时候,尤吉斯一概拒绝决支付。老安东纳斯·路德库斯和儿子在家乡的森林里一起生活了二十五年,就这样草草地送走了老父亲,他着实无法接受。所以,他只能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精打细算地筹备葬礼上,这让他无暇回忆往事,来不及感伤。

        严酷的冬天扑面而来。在夏日的立陶宛森林里,枝芽交错,竞相攀爬,争取着一缕阳光的沐浴,而总有一些因得不到阳光而渐渐枯死。一阵狂风夹杂着暴雪袭来,这些脆弱的枝条被纷纷吹落。这自然界的景象同样体现在罐头镇的社会生活中。这里的人们每天都在穷苦中挣扎,每天都有成批的人死去。他们就像那些庞大机器上的齿轮,一年到头不停地运转。有一天机器需要维护了,于是那些破损到一定程度的齿轮就会被更换下来。流感和肺炎在人群中四处游荡,伺机进攻那些老弱病残的躯体;每年肺结核都会拖走一批人,作为它一年的收成。寒流、狂风、暴雪无情地考验着那些体弱气衰的人们。终有一天,有些人经受不住这样的考验,掉队了。于是,你的位置被新手替代,没有关爱,没有惋惜。

        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新手在等待着工作机会。每天从早到晚屠宰场的大门都被那些饥肠辘辘、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们围得水泄不通。每天早晨数千人争夺一个工作机会。他们日夜守候在那里,风雨无阻;每天天还没亮,离上工的时间还有一小时他们就守候在那里。有的人脸冻坏了,有的人是手和脚,也有的人更是周身没有一块好的地方——但是他们还是要来,因为他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有一天,达拉谟在报纸上登了一则广告,招募两百人割冰。听到这一消息,无家可归、挨饿受冻的人们顶着漫天飞舞的大雪从方圆二百英里城区的各个角落涌来。头一天晚上,屠场区的收容所里挤满了八百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就像雪橇;走廊里更是人挨人、人挤人,直到警察把大门关上,被挡在外面的人只能露宿街头。第二天,天还没亮达拉谟工厂就被三千人包围了,警方不得不出动大批后备警察来维持秩序、平息骚乱。厂方最后只挑选了二十个最强壮的人;原来广告上的“二百人”是印刷错误。

        屠场以东四到五英里是一个湖,湖面上寒风凛冽。夜间气温降到零下十到二十度,清晨街道上积雪封门。工人们上工的路没铺路面,到处是深坑深沟。夏天,下大雨的时候,街道上的积水齐腰;冬天,天亮之前或者天黑以后走在这样的路上很是危险。为了抵御严寒,他们可以把家里所有能用上的东西都裹在身上,但是他们没有办法留住力气。很多人在跟风雪的搏斗中败下阵来,躺倒之后就再也起步来了。

        男人们况且如此,女人和孩子们的处境就更不用说了。有些人会乘坐电车,当然前提是在电车营运的时候。但是,对于一个每小时只挣五分钱的人,就像小斯坦尼斯洛伐斯,你怎么肯花钱坐两英里的车呢!孩子们上工的时候都把耳朵用围巾包得严严的,你几乎辨认不出谁是谁——即使这样也还出事儿。一个二月份寒冷的早晨,跟斯坦尼斯洛伐斯一起看管猪油罐装机的那个小男孩儿迟到了一个小时,并且痛苦地喊叫着。别人帮他解开围巾,用手使劲儿地搓他的耳朵。因为耳朵已经冻僵,所以刚搓了两、三下,耳朵就被搓断了。受了这件事儿的刺激,小斯坦尼斯洛伐斯对寒冷恐怖得要命,近乎癫狂。每天早晨一到上班的时间,他就吵着嚷着不肯去。一家人都不知如何是好,威胁于事无补,因为这种恐惧心理是他自己控制不了的,而且担心他会患上癫痫病。最后,大家决定让他跟尤吉斯一起上班,一起回家。路上雪深的时候,尤吉斯会把他扛在肩上,一路扛到目的地。有时尤吉斯会工作到很晚,而他工作的宰杀车间又没有空地儿让孩子等候,所以他只能蜷缩在门口或者宰杀台旁的一个角落里,要是打起盹儿来,冻得要死。

        宰杀台没有取暖设备。整个冬天,室内和室外的气温并无两样。事实上,整个建筑很少有暖和的地方,除了烹饪以及类似的车间——可是在这样的车间里工作的工人们却冒着更大的危险,因为他们去另一个车间的时候必须经过冰冷的走廊,身上只穿着一件无袖的背心。在宰杀台上,你身上总是溅上牲畜的血液,在这么低的气温下血液很快会凝成冰。只要往柱子上一靠,你的身体就会被牢牢地粘在上面;手碰到刀片,一块皮就可能会留在上面。为了防冻,工人们会把报纸或者旧麻袋片儿之类的东西包在脚上,这些东西浸上血液之后就会冻成块儿,随着粘上的血越来越多,脚上的两个大坨子就会越来越大,到后来就像两只大象脚。偶尔趁工头不留意的时候,工人们会把脚伸进热气腾腾的牛膛里,或者跑到热水龙头前面用热水冲冲脚。最残酷的是,几乎所有的工人——持刀的人更是无一例外——都不得戴手套。这样,热气一遇冷就在胳膊上结上一层白霜,手会冻木,于是就会出事儿。空气中弥漫着热水或者热血冒出的蒸汽,对面五英尺远的地方你都看不清。在这种情况下,工人们按照一贯的节奏手忙脚乱地工作,而且手里还拿着像剃刀一样锋利的屠刀,杀死的人居然没有牲畜多,堪称奇迹。

        这些风险他们倒是可以承受——只有一样,那就是吃饭成问题。有时,尤吉斯就在臭气熏天的车间里吃饭;有时,他也会像其他人一样跑到附近的酒馆儿里搓一顿。附近有数百家大大小小的酒馆儿,他们总是张开双臂欢迎工人们的光临。屠场西侧就是阿什兰大街,街道两侧各种酒吧鳞次栉比——人们称这条街为“威士忌路”;屠场的北边是四十七大街,每个街区都有五、六家酒馆儿。两条大街的交汇处有一“威士忌站”,占地大约十五到二十英亩,这里有一座胶水厂以及大约两百家酒吧。

        在这些地方逛一逛,你总会找到一家中意的酒吧。“今日特别推出热豌豆汤加炖白菜”“德国泡菜配法兰克福香肠。请进。”“豌豆汤配焖羊肉。欢迎光临。”这些招牌以及五花八门、让人垂涎欲滴的烹制方法都是用好几种语言印制的。店名更是各具特色:“家庭小聚”、“温馨一隅”、“炉边畅饮”、“居家生活”、“欢乐宫”、“仙境”、“梦幻城堡”、“爱的欢乐窝”。不管叫什么,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别称:“工会总部”。对工人,他们当然是热烈欢迎。无论走进哪家酒吧,你都会发现里边有一座温暖的火炉,炉边有一把椅子,一帮朋友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这些酒馆儿都有一个规定,那就是来这里必须喝酒。如果进来不想喝酒,你会被立马轰出去。走得稍慢一点儿,你的脑袋说不定就会被啤酒瓶子给开了瓢儿。不过,人人都知道这个规矩,只要进来没有人不喝酒。人们都觉得在这里喝酒还可以捡到便宜——你只要点一杯酒就可以,而且你还可以凭借这杯酒免费享受一顿热乎乎的饭菜。可实际上你不可能总是自己点一杯酒喝,因为很有可能朋友请了你之后,你也得请别人。有时,当你正跟朋友喝酒的时候,另一个人闯了进来,你也得邀请——对于一个干重活的人来说,多喝几杯并不是坏事。至少,喝了酒之后,回去上工的路上你不会再冻得哆哆嗦嗦的了。借着酒劲儿,干起活来你也会更有精神,原本极度枯燥、乏味的工作也会变得不那么折磨人。一边干活,一边想些事情,你也许会对自己的处境变得更乐观一些。不过,收工回家的路上,因为酒劲儿已过,你还会被冻得浑身发抖。这时你就想停下来,找个地方暖暖身子,当然酒馆儿是最理想的地方。酒馆里的饭菜热乎乎的,房间又暖和,所以你很晚才回家,甚至根本不回家。于是,你的妻子就出来找你。她也被冻得够呛,也许还有孩子,索性都喝点儿吧,就这样一家人同流合污了。屠场主更是推波助澜,他们给工人发支票,决不发现金。在罐头镇,除了酒吧,你还能找到给工人兑现支票的地方吗?当然,要想让店主给你兑现支票,你总是要给人家一点好处的——那就常来喝酒吧。

        尤吉斯跟那些人不一样,因为他有奥娜。中午他从来就只喝一杯酒,因此落得了个为人死板的名声,也不受酒吧老板的欢迎,经常被拒之门外,不得不一家一家地窜。晚上他会和奥娜和斯坦尼斯洛伐斯直接回家,一路上照顾他们,他也经常把奥娜送上电车。回到家以后,他还要跑几个街区远的地方去扛回一袋煤,一路冒着风雪,举步维艰。家并不是一个非常令人愿意呆的地方——至少是这个冬天。家里只买了一座小小的炉子,在最冷的日子里连厨房那么大的一块地方也不够暖和。这就苦了伊莎贝塔大娘,还有不上学的孩子。晚上,一家人就挤在火炉旁,把饭碗放在大腿上吃晚饭。吃完晚饭,尤吉斯和乔纳斯各抽一斗烟,然后为了省煤就把炉子息了,各自爬进被窝取暖。漫漫寒夜更是难熬。他们会穿着所有的衣服睡觉,包括大衣,还要盖上所有的被褥以及不穿的衣服。孩子们都钻进一个被窝,即使这样也不暖和。睡在外面的孩子会冻得发抖,哭着喊着爬过别人的身体往中间钻,这样一来,孩子们就会打成一团。这幢墙板漏风的破房子怎么能跟家乡的小屋相比!家乡的房子墙体很厚,内抹灰外抹泥。这里的寒冷就像身边的幽灵,就像魔鬼进了家门。他们会在半夜醒来,眼前一片漆黑,有时会听到屋外魔鬼般的嚎叫,有时则是死一样的沉寂——这样更恐怖。他们感觉到寒冷就从墙上的裂缝爬进来,伸出冰冷的、要掏心抓肺一样的爪子。他们吓得退缩着,逃避着,可是逃不开。幽灵一步步逼近,逼近,在一片恐怖的黑暗中露出一幅狰狞的面孔。那是一种荒蛮的、无边的力量,肆意蹂躏着被堕入混沌和毁灭的亡灵。这幽灵是那样的残暴,而他们又是那样的无助。他们绝望地喊叫着,可是没有人听得见,没有人来拯救,没有人表示一丝的同情。他们就这样挨到天亮,然后新的劳苦的一天又开始了。他们拖着日渐衰弱的身体,一步步走向命运的终点,然后突然有一天,一阵狂风刮过,又有几片枯叶被吹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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