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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烟雨蒙蒙雾江南(十一)


而林钟在之后几天里,便践行前诺,大部分时间都乖乖都待在林府,日日陪着林如诤夫妇喂鱼赏花、下棋喝茶,偶尔忙里偷闲,溜去客栈找陆石青拔一拔闷在府里生出的毛,顺便再倒一倒闲得发慌的苦水儿。

        这天陆石青又被她拉到了街面上:茶楼酒馆、食肆布庄、贩夫行客,人声鼎沸。林钟又换作了她那身灰布小厮的打扮,穿行于往来的商贩走卒间。

        陆石青问:“可是下棋又输了?”

        不说还好,提起来林钟就来气,水眸微瞪,小嘴一张一合地道:“先前还知道让着我点儿,现今就跟那逮住耗子的老猫似的,天天可着劲儿作弄我,真是好爹爹!”

        鼓着腮帮子抱怨一通抒了怨气,方觉胸中畅快,可紧接着又垮起了小脸儿,道:“不过今日倒不是为这个,也不知爹爹哪来的神思奇想,竟然怂恿娘亲教我刺绣!”

        陆石青失笑:“老爷子大概怕这棋再下下去,真要把你给惹毛了。”

        林钟耸肩:“所以我就只能出来找你了。”

        陆石青又道:“刺绣有什么不好?”

        林钟却反问:“刺绣有什么好的?”

        “早就听闻林夫人才貌双全,手上针绣功夫乃江南一绝,早先夫人未出阁之时,京中的锦绣庄若是能得一件夫人的绣品,整个铺子里的东西都能跟着涨价。后来更是以一幅《柳燕绣图》名动天下,甚至惊动了当今太后。”陆石青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笑着,“别的暂且不论,她的眼光可是一向毒得很。”

        林钟自是没注意到他神色有异,顺口嘟囔了句“太后娘娘眼光毒不毒你又如何知道的”,才接着道:“听说当年到外祖府上求亲的车马数不胜数,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名门显贵,可母亲偏就一心要嫁一个不会操持家业的书呆子。”

        陆石青将她轻轻往自己身边带了带,以免被行色匆匆的路人撞到,缓缓道:“事实证明,伯母的眼光也没有错,只是伯父的志向不在这些俗务上罢了。”

        林钟轻叹:“可大家都说若不是兄长,娘亲也不会有今日这般的美满光景。”

        “那也是伯父伯母教子有方。”陆石青看着她的侧脸,目光幽而深,少顷,又道:“我们不是在说你学刺绣的事吗?”

        “我哪里学得来这个,”林钟一摊手,“剪剪花枝喂喂鱼也就算了,我从小到大可是连针都没拿过。”

        “都说万事开头难,也许学着学着就好了呢?”陆石青眼带戏谑,见林钟神色真犹豫起来,忙改了口,“不过小师父可不需要学这些。”

        两人像往常一样在城中四处闲逛,就见林钟突然想起什么,问陆石青:“那日你同兄长都说了什么?自你走后兄长看我的眼神便怪怪的……”

        陆石青眼底漫上笑意,清亮的眸子凝视着她,道:“就话了些无关紧要的家常而已。”

        “啊,就是这般神情,古古怪怪,”林钟从他身旁退开些,“好像有什么你们知道我却不知道的事情。”

        陆石青笑出声,无奈道:“真的没什么,我又能瞒你什么?”

        林钟狐疑又警惕地打量他的神色,微微蹙眉,小心试探着问道:“你不是在兄长面前告我的状了吧?”

        陆石青见她此番举止,又起了作弄的心思,收起笑意,挑起下巴斜着眼睛觑她,喉咙里不轻不重发出一个音节:“嗯?”

        林钟见状,稍稍有些心虚,却摆出一副义正辞严的样子来给自己壮着胆子:“你明明知道我先前那是同你玩笑的!怎么能到兄长那儿诋毁我!”

        “我何时说过同令兄告过状了?你这小脑袋里成天都装些什么?”陆石青双指弹了下林钟光洁白皙的前额,“况且那时的场面,我若在林兄说一句你的不是,怕是要被赶下船去!”

        林钟捂着额头不满:“胡说,兄长才不是那不讲道理的人呢!”

        “是是是,不讲道理的是我。”陆石青扶额叹气,心想:哪里是我瞒着你,分明是你不懂我。

        那日林子粟邀他上了画舫二楼廊阁,待屏退众人后,他坦诚以待,将身份家世和盘托出。

        林子粟眼神有瞬息的变换,快到陆石青来不及捕捉到内里究竟蕴含着何种情绪,便再次看见了他谦和有礼的浅笑。

        林子粟再施一礼,谦逊地道:“江宁陆府,世代清贵,天下皆知,蔽舍区区商贾之家,得陆将军造访,实乃蓬荜生辉。”

        “林兄言重,”陆石青赶忙上前,“是在下还要多谢林钟姑娘救命之恩才是。”

        春水净涟漪,绕波圆叶浓翠,亭亭映水,纹縠细。

        二人也没再拘那些客套虚礼,对坐饮茶,相谈甚欢,彼此之间难免生出几分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之意。

        待画舫靠岸,临别之际,林子粟言辞恳切而坚定,道:“我虚长陆兄两岁,便自作主张居一声兄长。”

        陆石青道:“正有此意。”

        林子粟神色语调如前,坦然道:“既如此,愚兄有一肺腑之言,便直说了。”

        陆石青又道:“但说无妨。”

        “因家中生意与京中多有往来,乃至御前之物也曾有过,是以贤弟之事愚兄早有耳闻,”林子粟临窗而立,望着廊阁外收拾下船的丫鬟仆从,目光诚笃,“愚兄敬佩老将军忠义,欣赏贤弟人品才干,亦稍稍理解贤弟苦衷,若贤弟有难,愚兄与林府定不推辞。”

        陆石青自是深信他此番承诺,却也隐隐猜到了他接下来的话。

        果然就见林子粟轻叹一声,又道:“只是,贤弟此番卸甲归乡,纵然有意独善其身,若想从这天下之局里抽身,怕也难。小妹长于山野,自在惯了,为人兄长,我不求富贵荣华,只望她能平安此生。恕愚兄直言,贤弟并非小妹良配。”

        陆石青无言。

        雕花窗外正一派忙乱景象,婆子的笑声、丫头们的嬉闹声、管事的吩咐声、小厮搬动物品发出的声音……喧嚷不绝。

        不知何时飘来大片厚重的云遮住了天光。

        他当时只觉胸口压着千斤重的巨石,一口气哽在嗓子里,提不起来也咽不下去。

        东风吹散万般愁绪,陆石青亦步亦趋,沿着杨柳堤岸,与林钟并肩而行。白日当空,和风长清凉,看着身旁人儿灵动乌亮的双眸和不谙世事的天真神态,他不禁暗自嘀咕:真不知你是真懵懂,还是在装糊涂。

        玉笛传声江水平,碧波东流连远陌,垂枝丝丝飞絮,漾水拂堤。在林钟殷切地注视下,陆石青从走街串巷归来的老伯那里买下了最后一根冰糖葫芦递给她,低声缓缓道:“毕竟万般承诺也抵不过世事难料,但我愿倾余生岁月,护你一世无虞,无需他人信我,也不必同任何人起誓。”

        春意凝妆,东风暖日吹又生,水映玉楼山外山,卉木烟草软,韶光易逝,人也懒散。

        不知不觉间,林钟已在林府住了半个多月,这日天刚破晓,她便换好了衣衫来到城中的玉带河边,窄窄的河道幽深,两岸青砖铺的街道寂寂无声,她远远冲着等在石砌台阶下的水边的陆石青招了招手,便对着身边的人说:“哥哥,我到了,回吧。”

        林子粟从怀里取出两个热乎乎的油纸包,道:“东铺的红糖糍粑和你最爱吃的那家小笼包,路上吃。”

        林钟伸着脖子就要打开看,被他一把按住。看着林钟小心翼翼又别别扭扭的小动作,他无奈一笑,道:“吹了风就不好吃了,不用打开看了,是两人份。”

        林钟一撅嘴,不服气道:“我是怕哥哥买的不够我吃。”

        “哪次不够你吃了,小没良心的。”林子粟轻轻点了下林钟额头,犹豫一瞬,又道:“以后可以不用走这么早的。”

        “虽说娘亲难免伤心,但不用亲眼见着总归稍稍好些,”河风中带着寒气吹乱林钟头上的小碎发,她对林子粟眨眨眼,俏皮地笑了笑,“兄长早日娶回嫂子,也好陪娘亲散散心、解解闷。”

        林子粟只是笑笑,解下了身上的绛色披风。

        “兄长我不冷……”林钟就要往后躲,却被林子粟用披风兜头罩住。

        “风大,听话,女儿家不能受凉”林子粟仔细给她系了个精致又繁复的结,“一件披风而已,再说你都已经过了二十岁生辰,穿上山也不打紧的。”

        林钟想想也觉得有道理,便乖乖地任林子粟为她将身上的披风整理齐整,然后从衣袖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黄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尽是像什么符咒一样的烟墨画符。

        她小手将纸张抻平,指尖灵活翻转,手上便出现了一只工整的纸蝴蝶,接着又从怀里取出一根火折子吹亮了,将纸蝴蝶点着。

        一松手,纸蝴蝶便带着火光升上了半明不明的空,须臾间变成零星一点消失在视线中。

        “唉——”林钟叹气,学着山下来的孙婆婆,一副操碎了心的语气,“二十岁的老姑娘喽!”

        “瞎说,”林子粟又点一下她的额头,“你要是老,那兄长成什么了?”

        “老……”林钟悄悄往旁边退了退,“老光棍?”

        “好啊,小丫头跟谁学的?”林子粟怒目而视,上前作势要挠林钟咯吱窝。

        林钟见他抬起手,人还没碰到她,就下意识“咯咯”地笑,讨饶道:“兄长,皎皎知错了,兄长……”

        林子粟也跟着笑了起来,见她眼泪都笑出来了,便收回了半空中装样子的手,嗔怪了声“顽皮”便作罢了。

        天色亮起来,远处山影郁青淡,近处静水无声,林子粟看着立于熹微曙色、旖旎朝霞前的林钟,笑靥明媚不逊曦晖,思绪不觉飘得远了。

        那年微雨,他悄悄避开跟在身边的府中人,一个人撑着伞来到墙下,低声唤着那只受惊躲进花丛的小狸花猫,却听上空传来簌簌风声。

        待抬头,就见一红衣佩剑的女子立于墙外高大青檀树的树梢上看他。

        “小孩儿,见着一个青衫人了吗?”

        一瞬间如清音贯耳,说不出的灵动,看呆的小小孩童惊得回了神。

        “白白净净,瘦瘦高高的,跟个吃不饱饭的书生似的。”

        高高瘦瘦的书生,还没什么力气,他的脑袋里一下子浮现爹爹的身影,待想到爹爹的脸时又使劲摇了摇头,跟白净还是不搭边儿的。

        “没见过吗?”见他摇头,女子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喃喃着,“明明见他往这边来的……”

        他就在墙下撑着伞,仰头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天仙一般的人,意气风发,英姿勃勃,连绵细的雨丝似乎都绕过了她。浑身上下不见簪钗环佩装饰,奕奕的神采却胜过世间万千绝色。

        “谢了,日后有机会我请你喝酒。”

        红衣人留下一句话便消失在了原地,如风般来,又如风般去。

        他张大嘴,一时忘了要把漏了风的门牙给藏起来,呆呆地想:她真的是仙人吧。

        惊鸿一面,便记在了心上,一记便记了二十多年。

        “兄长,兄长……”

        察觉林钟晃他衣袖,他一下子回神:“嗯?”

        林钟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打趣道:“兄长想什么呢?可是有中意的姑娘了?”

        林子粟轻咳,继而轻叹一声,低声道:“曾经沧海难为水。”

        声音轻而柔,又似是夹杂着无限情愫,不知在说与谁听。风一过,便吹散了。

        林钟再一次眨眼:“什么?”

        “会有人教你的,”林子粟望着石阶下背对着他们负手而立的陆石青道,“你大了,有些事情可以自己拿主意了。”

        软烟薄雾行将散尽,打湿了发。他又想起前日里自画舫回到家中后,母亲便急急找到自己询问日间的事宜的情景。

        临了林夫人道:“我不管你们那些家国天下、人情纷争的事,只要皎皎愿意,他也能一心一意为着皎皎,这门亲事我就认了。你自己不争气就罢了,要是敢坏了你妹妹的好姻缘,仔细我打断你的腿。”

        林子粟正给林夫人捏肩的手顿了顿,无奈地唤了一声“母亲”,道:“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八字还没一撇呢。”

        林夫人又道:“我看那位陆公子倒是一副谢庭兰玉的才俊相。”

        林子粟手上的动作愈发卖力,眸光也跟着深沉了几分:“倘若皎皎真的想清楚了,谁又能左右得了她的决定呢?”

        他回神,从陆石青身上收回视线,又替林钟拢了拢披风,道:“去吧,别让人等急了,南安师父一会儿也该到了。”

        林钟同他道了别,便朝着陆石青的方向跑过去,边跑边冲他挥手。

        天色渐明霞光盛,他看着渐渐跑远的娇俏丫头,暗暗道:真是像极了。

        “兄长回去吧。”

        “慢些跑,当心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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