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故人（一）

小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挠了挠头，“什么都没有啊，公子。”

        “现在没了。”路奉秋声音阴沉。

        那是个少年，脸是看不清了，眼瞳在微侧时有着宝石似的闪光。在路奉秋的注视下，他虚弱地抬起头，脖子微扬，目光所致，二人对视。

        路奉秋呆愣着几乎不敢眨眼，然而片刻过后，那人影便不见了。

        那感觉如梦似幻，细节却真实生动，不像是看错。

        只是，这显然不是一个好征兆。

        “大白天的怎么会在街角看到这种东西？狗屁的刚拿。”路奉秋揉了眼睛，嫌弃得直啧嘴。

        “我看我改天是得去寺里求个高僧给我搞个仪式，送送缠我身上那些亡灵。快十年了，战场上那些阴气还没从我身上散走呗？”

        顺口没一两句之后，他又觉得这样不太尊敬，咳嗽两声，路奉秋双手夹着小王给的烧饼，合十着换个语气道：“各位冤魂啊，都是可恶的刚拿鞑子！也怪大坤的蛀虫！让你们无辜枉死。不瞒你们说，我父亲也死在雾岭那场战斗里，你们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我也是死里逃生，别缠着我呀……”

        “对啊对啊，也就是我们公子运气好才没像你们这样命……”小王眉飞色舞。

        “嗯？”

        路奉秋的冷眼将至，小王迅速“哎唷”一声，赶忙指着右边分叉的街巷说，“噢！对了……上次公子说要找的那个人，据说就是住在这条街附近了。”

        他这么一提，路奉秋这才想起此次出行的目的，面色缓和了些。

        双手合十再拜了拜，眸子微沉，低声和小王确认，“上次你也说找到，结果还不是认错人了？这次你确定吗？”

        “京都人这么多，要找一个人，难找是难找的些，但如果公子想找的人真在京都，那就总会被我们找到。”

        京中之人成千上万，能否找到全凭运气，他到底没声张此事，也不知是否看错。路奉秋叹了一口气，“雾岭离京都百里有余，此刻寻找，也只当是我寻个心理安慰罢了。”

        “但无论如何，若他还活着，我一定好好对他。”

        他沉浸在回忆里，小王忽然却用很短促的气音喊他，“公子！公子！”

        “干什么？怎么用这种语气叫我？”路奉秋皱着眉头，“找到人了？”

        “你看前面那个，那个是阿黛啊！那个刚拿公主的侍女在前面！……公子？公子你……”小王急声说完，想扭头回去看路奉秋拿了。

        可后者已经自觉地紧贴隔壁转角的围墙，一动不动。

        一手拿着烧饼，一手竖起衣领，路奉秋眯着眼，“我去，那那什么公主不也就在附近？你给我过来，藏好点，别给她们发现了。”

        “噢……”小王被他提到墙边，老老实实地贴墙，但灵魂里的不羁还是让他小声发出了询问，“公子，有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您为什么这么躲着那茉瑙丝公主啊？是她，死乞白赖跑我们路家府邸来蹭吃蹭喝的！而且本来就是那群大学士不怀好意，明知道老爷就是死在刚拿人手上的，还故意把那公主放咱家恶心人。”

        “明明咱才是主人家的，她该躲着您走才对！”

        “胡说！我哪有躲着她！”路奉秋嗤笑一声，“我那是不想见着她，以免恶心自己！”

        “噢。是这样吗。”她有带着些许口音的清脆声音。

        路奉秋像是被这声音的一盆凉水从头浇下，浑身抖个激灵。

        少女金棕色的长发编织成数捆麻花小辫儿，披散在身后，碧色的眼眸如同清透的宝石，此时正倒影不出任何情绪似的投在路奉秋的脸上。

        见到她，路奉秋僵直地扭过来，嘴角抽搐：不是说在前面吗？

        小王悻悻：那是她的侍女阿黛啊，怎么知道她会突然从后面出现啊。

        “茉瑙丝……”路奉秋只能硬着头皮咳嗽两声，喊出少女的名字。

        说出来的时候，他好像他说的这三个字又叠着出现了一遍。

        “嗯？”他四周望了望，也就看见小王慌张的脸和女孩玩味的表情，并无异样。所以路奉秋继续原本的话题：“茉瑙丝，不管刚才的对话你听到了多少……”

        茉瑙丝笑吟吟，“全部。”

        路奉秋一时之间有点沉默，“……你听到就听到了。虽然话说的是不好听，但苦口良药，是我和小王的实话。”

        “我对南人的态度，也不用多说，但我不想和你闹矛盾，你说一个刚拿公主寄住在我家，如果我们俩出问题，那不是什么小事，那是两国之间的外交问题。”

        “现在咱两国……”如果不算上十年前签订的雾岭的屈辱条约糊弄似的息事宁人，“也算是和平。”

        “咱就维持表面上和和气气，装给上面看就行了，好不，别……”路奉秋眼神上下扫了扫茉瑙丝精致立体的俏脸，“我……”

        他刚要说话——

        “茉瑙丝！我好想你！”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殷切而带着委屈的嗓音传出。

        突如其来的声音像是把当场气氛冻结。

        路奉秋愣了好久，觉得如芒在背，小王和茉瑙丝都看着他，“不是，这，我没说这样的话。”

        “我听清了，刚才是你的声音吧。”茉瑙丝望着他，长睫飞舞，双眸澄澈。

        路奉秋百口莫辩，那声音确实像他，可怎么就没人见着他没张过嘴？

        他是什么人？他的父亲死在刚拿人手上，自己命也差点丢了。

        就算他能说出这样浪荡的话，也绝对不可能，对着这么一个刚拿国的公主说。

        可是茉瑙丝明显是误会了。路奉秋看着她的面庞圆润白皙，飞起的红霞显得格外明显，“你，什么意思啊？”

        他心里暗道不好。

        ——

        ——茉瑙丝！

        阿归从雾里挣扎着醒来，听着熟悉的声音，心中泛起惊恐。

        他害怕这柔和有特点的女声是假的，他害怕这只是他的一场梦。可随着熟悉的声音越来越多地听见，阿归的手捂在嘴前，泪水夺眶而出。

        希尔神啊，是你救了我吗？

        明明前一刻他还在大坤的监狱之中，现在……

        即使此刻他身处黑暗。但将要渴死的鱼终于迎来了一瓢清澈的水，在苟延残喘之后，重现生机。

        源头的活水，就是茉瑙丝。

        她是唯一一个不管他是刚拿人还是坤国人，都义无反顾爱他的人。

        是她，他才有了身份认同，才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阿归。”她柔声说，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怀里永远是那阵令人心安的桂花香，“不管别人怎么想，我永远在你身边。”

        茉瑙丝……我不想离开你。

        我也真的，好想你。

        外面的对话还在继续，他想冲出去看茉瑙丝，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处境。

        他发现，周遭都是灰黑色的，透了一点光，好像隔着一层被褥，模模糊糊地感知外面的世界。

        出不去……

        被人绑架了不成？

        可他那一句“茉瑙丝，我好想你。”切切实实地影响到了外面的人。外面的人离他很近，可是听反应，好像不知道有他这么个人存在似的。

        他现在所处的空间并不小，这又是怎么做到，在不引起外界注意的情况下存在的呢？

        ……诸多的疑问悬在阿归的头顶，像是一团黑云般难以散去。

        脑子里，祭司族纹的样子不断地律动盘旋——难不成……？

        “我真的刚才没有说话！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外面的对话还在继续着。

        阿归这次屏气凝神，没有再说话，而是静静地听着。

        “少爷，可是这声音真和你挺像的……”

        “我叫你说话了吗？”路奉秋抑制住自己想要一脚踹死这家伙的冲动。

        “我说你们一个两个听我讲话不得看着我吗？这有个类似的声音就把你们唬住了是吧？我平时哪里会说这种轻浮浪荡的话？”路奉秋看着小王气不打一处来。

        训完这边，他有些头疼地偏过视线看向茉瑙丝。却呆住了。

        少女微红的面颊好像他曾见过的漫山桃花，柔软的嘴唇微张，露出欲露还羞的贝齿。

        原本堵到嘴角的话不知怎么突然就搭错弦儿，蓦地没了。

        茉瑙丝是一年前来的路家的，除了必要的寒暄，路奉秋很少有和她对话的机会。今日也是阴差阳错地把二人逼到对方的视线角落里。

        此般一看，虽说刚拿有千万般不好，但路奉秋还是和小王说了些不该有的过分话。可茉瑙丝听着了，没有生气。这也是与路奉秋先前想的有些不同。

        “嗨！”心中各种情感交杂，路奉秋不争气地拍了拍自己的脑壳，“我没说过那些什么‘想你’的肉麻话，就是没有！我觉得，我们的关系，还是保持点距离吧……”

        他一边看着茉瑙丝，一边硬着头皮把话讲了下去。可有些话一开口，就感觉到越描越黑。

        出乎意料的事，茉瑙丝善解人意地点头了，浅绿色的眼瞳平静得像是一潭水，涟漪逐渐减少。“好。”

        这样的语气反而让路奉秋有些不知所措，心底生出些愧疚。茉瑙丝到底也是刚拿送到京都来做质子的公主，无论如何，他先前的话也是难听，她一个姑娘家的，也……

        茉瑙丝浅浅一笑：“那路小公子来此处是为何呀？这条街开得可是女孩的胭脂脂粉店，既然不是找我，那想必有其他意图吧？”

        路奉秋：“我是来——”

        “噢，对了。”茉瑙丝却出声打断了他。

        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声音清脆，嘴角微勾，“保持距离是吗？那我不问。”

        “哎我没有……啧……”路奉秋张大了嘴。知道自己被她摆了一道，这感觉反而像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路奉秋被她打败了，说了实话：“哎……我来找人，顺便买烧饼……行了吧。

        “噢……”茉瑙丝露出恶劣的笑，“但我也没有很想知道啦。”

        路奉秋：我收回刚刚心里对你的歉意。

        然而他一回头，一个身穿黑衣的瘦弱身影划过眼睛。身上的弦好像被带紧了，“出现了！”边说着话，双目边紧盯着那黑影离开的方向。

        茉瑙丝侧过脑袋看路奉秋的表情，“谁？”

        烧饼袋子已经被塞进她手里，路奉秋没有回答他的话，“我离开一下。”

        “你去哪？”茉瑙丝觉得莫名其妙。

        “我找人。你就先回去吧，啊。”路奉秋看起来却来不及理会她，昂起头隔过人群锁定目标。

        他从她身边擦过，修长的双腿大步流星。风吹过他白色的衣摆，留下一个少年的长影。

        茉瑙丝的发也被封吹乱了。

        小王跟上主子，朝着茉瑙丝鞠了躬，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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