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悟以往（2）

八百里黄泉浩浩汤汤，蜿蜒横陈。水面上的魂魄如同一盏盏提着灯笼的萤火虫，发出荧荧之光。

        可纵使魂魄有千万，却没有一个是熟悉的身影。

        白冰站在黄泉上，目光悲凉而绝望。他忽的捂住额头，盖住眼睛，感觉到有一种陌生的情绪正从眼睛里溢出来。

        他站了好久，黑白无常也没有催促他，直到他自己开始顺着水流的方向，缓缓地朝鬼界里走去。

        路走到一半，眼前渐渐起了雾。

        这些雾气开始是淡淡的，越走颜色越来越深，而且它们分离开自成一体，幻化成各种形状。有的是不规则的形状，有的是一张脸，有的是长长的一条，到后来，他看到这些雾气的面目竟十分清晰，出现了人形，牲畜形，和狰狞的妖怪形状。

        原本贴着水面的魂魄都钻到了泉水里游荡，好像怕沾到雾气似的。

        白冰冷冷地看着面前的迷雾，问：“这是什么？”

        黑白无常在他身后道：“这就是我们请魔主来的原因，请继续往前走。”

        白冰只好继续往前走，眼睛一直盯着泉水里的魂魄。不知道又走了多久，黄泉路终于走到了尽头，藏在泉水里的魂魄纷纷越出水面，飞向不远处的高台。在那里等待着他们的，是荡涤尘迹的往生池。

        但是此刻的情形又有些不同。

        黄泉和往生池之间，多了一团浓重的翻涌着的，足有一座大殿那样大的黑雾，不时有各种脸庞从雾气中显现出来，它就像是一个长着千张怪脸的妖魔，愣生生拦住了魂魄往生的路。

        那些魂魄小心翼翼地靠近这个恐怖的妖魔，想要从它身边绕过去，可是突然，这个怪物幻化出一只大手，抓住了一个魂魄，往身上一塞。

        它塞进去的位置，正幻化出人脸的形状来，脸上的嘴张得极大，一口咬住可怜了魂魄，萤火之光熄灭了，魂魄不见了。

        白冰陡然一惊，指着那个东西问道：“这是个什么怪物？它竟然，竟然吞吃魂魄，我的江灵……”

        “魔主，“有人打断了他。

        白冰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冒出好几个黑白无常，他们围住了白冰，其中一个黑白无常道：”它是魂魄带来的怨气聚成的怨灵，不仅吞噬魂魄，还吸取人间的生机和阴阳之气，壮大自己的力量。不用多久它就能脱离鬼界的控制，飞到上界，为祸苍生。“

        白冰慢慢地回过头，看着说话的黑白无常，面色渐渐地狰狞起来。

        他瞪了其他的无常一眼，固执道：“关我何事！我只要找到那个魂魄……”

        “魔主可还记得那个残魂？”一个白无常突然说道。

        白冰扭过头去看他，发现他身边没有黑无常。

        那个无常道：“怨灵将鬼界的平衡打破，所以鬼界不能再为它补全魂魄，因为没有了阴气，阳气，也没有生机和灵气……”

        “你胡说！”

        白冰终于掩盖不住自己的怒气，五指大张，就要召出业火来教训教训这个无常。可是他动手的瞬间，怨灵忽然也动了。白冰心里一惊，看着它在空中飘来飘去，发出嘈嘈切切的声音，好像很多个人在说话。

        白无常不退不避，他那张刻薄又无情的脸此刻满是嘲弄，冷言道：“魔主，你就不问问这个怨灵是怎么形成的吗？都是因为你啊。”

        话刚说完，白冰就听到那个怨灵在说：“是他啊。”

        无数个人无数个声音都在说这一句话，密集的声音一齐传来，却没有振聋发聩的效果，反而让人觉得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他们又说：“他害得我们不得好死啊。”

        “他为什么还能好好活着？”

        “杀了他吧！”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

        沙沙的声音停止了，怨灵的飘荡也停止了。千万张脸从黑雾里同时显现出来，个个带着狰狞的憎恶的表情，瞪着白冰。

        它慢慢地靠近了白冰，白冰横眉一扫，不屑地甩手酝酿出一团业火。

        出乎意料的，那个东西一看到业火就吓得往后缩了缩，身形也小了很多。

        白冰轻蔑地又看了它一眼，回身对着刚刚说话的白无常道：“就因为这个东西，你们就敢推脱责任，不尽心修补残魂！”

        无常们都同时摇了摇头，看起来颇有几分无奈和丧气。可是那个单独的白无常却笑了起来，激动道：“是你自作孽，和我们无关！鬼王已经因为你的过错身死魂灭，你还要在这里大放厥词，真是岂有此理！既是如此，我们便要与你同归于尽！”

        白无常说着，手里拿出了一个铃铛。

        他晃了晃手，铃铛便发出一阵清越的声音。听到这个声音，那些犹犹豫豫不敢前往往生池的魂魄，突然似发了疯一样，前仆后继地朝着前方飞去。怨灵立刻欣喜地伸出几千只手，不停地抓住经过的魂魄塞到嘴里，它的身形肉眼可见地胀大了一倍。

        “住手！”

        白冰还没有动手，其他的无常却一齐动了手。他们抢下他手里的铃铛，将他捆住了。

        白无常细细的眼睛和嘴巴忽然弯了弯，然后他的身体倏地一下子不见了，一团魂魄从他消失的地地方冒出来，义无反顾地扑到怨灵身边，被怨灵抓住，塞进了嘴里。

        这一番变故发生了太快，过了一会儿无常们才反应过来。

        他们彼此看了一眼，同时抬头看向白冰。一个无常道：“魔主可知他的黑无常为何不在了？”

        白冰哼了一声，不打算理他。

        无常又道：“千年前，魔主在仙界大显神威，造成伤亡无数，怨灵就出现过一次，不过没有此次这么来势汹汹。黑无常帮助鬼王压制怨灵，却被吞噬掉了。白无常不愿意往生，非要等着你来。”

        白冰又哼了一声，转身重新回到黄泉上，看着面前的魂魄，寻找其中有没有属于江灵的味道。

        突然有对黑白无常道：“魔主要找的魂魄，如果现在找不到，恐怕就是往生了，或者被这个怨灵……”

        “不可能！”

        白冰回过头，恶狠狠地瞪着他道：“你再胡说，我就把你烧掉！”

        那对无常依旧道：“到了此刻，我鬼界无常已然无惧。怨灵不消，整个世间都会倾覆，死亡不过是一早或是一晚的差别。”

        白冰眯起了眼睛，一字一字，咬牙切齿道：“替我找到那个魂魄，我还能不计较……”

        无常道：“人死后魂魄即刻离体，七天内必会来到鬼界，渡黄泉，经往生。今日看到的那具尸体已死十日之久，魂魄自然早就来到鬼界。或生或死，皆遵循命理。”

        白冰的一双眼睛已然通红，他猛地抬头看着那个怨灵，怒火化作业火从他手里熊熊燃烧，他刚要将业火砸向怨灵，忽然听到一人阻止道：“魔主不可！它被打散还会再次汇聚，怨气更甚。”

        白冰自然是不信，他已经将业火扔出。

        怨灵上的脸看到飞来的业火，都露出惊恐的神色，它被砸中后化成无数道黑气，在空中盘绕了片刻，竟然又重新聚起来，果不其然，怨灵又涨大了一倍。

        就在短短的半个时辰内，原本只有一个宫殿大的怨灵此刻已经像是天上飘来的乌云，浓重地压在了鬼界的天空上，横亘在黄泉水和往生池间，几乎完全挡住了魂魄往生的路。

        白冰大惊失色，他的手中忽然幻化出一道闪亮的长剑，劈向了头顶的怨灵。

        怨灵飘开了，发出嘻嘻的笑声。白冰凌空而起，再次挥剑，却被十几个无常合力架住了剑刃。

        无常们艰难地齐声道：“魔主住手吧，没用的。”

        白冰愤怒地抬剑一刺，怨灵身上马上出现一个拳头大小的白洞，可是洞口很快就消失了，它又发出嘻嘻的笑声，飘远了。

        虽然它走了，可是一股沉郁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氛围仍然压在众人头上。

        一个无常道：“千百年来，鬼王一直以自己为引，疏导错漏的阴气，平息魂魄的怨气，可是这次的怨灵实在太强大，鬼王用尽了生命力，也只是拖住它，并不能阻止。鬼王死后，我们虽尽力拖延，奈何力量低微，只能任它越来越强。。”

        白冰脚步突然软了，他后退一步，看着无常们，满脸震惊。

        另一个无常错步向前，视线却先向着往生池尽头看了一眼，道：“鬼王临去前嘱咐我们，若有万一，需将此事告知魔主。今日无常们使命已结，可以安心上路了。”

        他说完，其他无常们突然站成了一排。他们连一眼都没有再看白冰，慢慢地朝着往生池移去。

        天上的怨灵还在盯着他们，浮在上面的脸孔们露出了好奇的神情。

        它看着无常们走过浩大的往生池，走入尽头最黑暗的地方。

        在那里，停放着一口绘着繁复咒文的棺材，而棺材里，曾经躺过他们尊敬而无私的鬼王。

        此刻棺材里已经空空如也，无常们围在棺材旁，齐声念起了古老而悲伤的叹歌。歌声持续了一柱香的时间后，戛然而止。

        无常们跪下来，手扶住棺木，用一种痴迷的表情趴在了棺盖上。

        带着这种神情，他们的身形渐渐地变得透明，棺木上却浮现出一幅幅生动逼真的画像，将他们每个人沉醉的样子全都刻了上去。

        鬼王死，无常随。鬼界大乱，天下大乱。

        黄泉水忽然沸腾起来，往生池里冒着水泡。魂魄们仿佛都成了迷失方向的羔羊，一下子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

        在白冰惊惧的目光下，那口棺材缓缓地升到天空，在怨灵鄙夷的注视下，沉入往生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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