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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之前不知,那两家原有做亲家的打算。此事过后,再无可能。”

        周大人潋滟的桃花眼瞥他一眼,嫌他絮叨。一子下去,杀了一大片,懒得搭话。

        “,,哎哟可惜了。”羽扇连连敲在额头,管旭抚着膝盖,摇头不迭。可惜是可惜,还没忘了嘴上那茬。“说来张篙此人眼神不差。没瞧上姜家五姑娘,倒是对七姑娘颇为中意。”

        都是国公府属臣,府上自有顾氏安插的耳目。不论张家姜家,只要世子有命,什么辛秘打探不出来。那位本是要监查张氏可曾生出怨愤之心,不想竟挖出这么个消息来。

        周准眼梢一挑,迳自挑拣棋子。何止张篙,便是那张琛,心里也是愿意的。想起那日张琛看她时眼中柔色,沉声道,“七姑娘年岁尚幼,议亲之事,为时过早。”

        既被世子看重,少不得日后要被训养成国公府细作。亲事,再由不得姜家做主。这事儿上头,周准与管旭不谋而合。

        “好在姑娘年幼,两家虽时有往来,对那张家二爷,不该存着别的念想。”

        两人外头说话,窗前临帖那人笔走游龙,徘徊俯仰,容与风流。只一双眸子深敛着,托着深衣的琵琶袖,腕间一挑,缓缓搁笔。

        换了身鸦青云龙直裰,顾衍推门出来。抬手挥退他二人随侍,信步走来,不觉便到了昨晚那树海棠底下。

        再一拐角,一眼望见她一身碧罗纱裙,靠在躺椅上,裙底露出小半截秋香色软履,正脚尖点地,悠悠晃悠。

        左手还不老实,葱尖似的指头拨弄着架子上攀爬的藤蔓。右手捧着书,咿咿呀呀念得起劲。仔细一听,“诸佛神力,如是无量无边……”方才知晓,竟是他给的《莲华经》!

        顾衍眸子一眯,负手立在抱厦下,突然觉得饶她太轻巧。

        “世,世子。”春英端着托盘出来,姑娘方才交代,备两盘瓜子儿打消遣。才出门就看见这位爷立在廊下,隔得几步远端看姑娘。

        春英一惊,赶忙俯身行礼。却不知高高托起的一牒葵瓜子儿,生生将自家姑娘给卖了。

        姜瑗回头一瞅,正正与那人目光对上,再看一旁不知其中道道的春英……七姑娘手忙脚乱停了摇椅,站起身弯腰理一理裙裾,偷偷把手上经书往身后掩藏,冲着那人吟吟笑起来。

        防着他许久不来,以为时辰过了,这人又偏偏找上门来!她这幅样子,算得哪门子“用功诵读”……

        才过一夜,她怎地又撞到他手上了?!

        “读不进去?”转眼两人已调了个个儿。

        他靠在藤椅上,支肘惬意得很。那碟子才见了天光的葵瓜子儿,被春英原封不动端了回去,换了壶清清爽爽的玉露茶。

        那人捧着茶盏,吹一吹上面碧绿的叶片儿,眼角朝她背在身后的手臂看去。

        七姑娘垂着脑袋,规规矩矩立在近旁,眼睛盯着裙脚上的玉莲花样,偷空瞄他一眼,想着这人的精明,惆怅自省。“是艰难得很。以前陪太太慈安寺敬香,太太总说我没有慧根。大师听着不过笑笑,也没驳太太说得不对。”

        这是替自个儿辩解。五根指头还分长短,念经就是她浑身上下,最短的那根指头。

        这委屈的调调……他此番问罪,只为她贪图安逸,未尽心力。她能跟他扯到慧根上去。莫非以为他闲得无趣,来渡她成佛?

        捧着茶盏的手向后一伸,春英十分伶俐递上托盘,恰恰好接个正着。七姑娘看得咋舌,世子这派头,寻常人学不来的呀。春英在她跟前服侍,足有七八个年头,也没见她如此机灵。

        “背书会不会?”他抬眼睨她,眼里明明白白写着:背书再不会,留你何用。

        怕他接下来又是一句熟悉的“了结”了她,七姑娘赶忙点一点头,尽挑光鲜的讲。“会的,会的。幼时被二哥哥强逼着,话还没说顺溜,已经会背《千字文》了。只小半年光景,字也识了大半。”

        他眼中沉藏笑意,胸膛似震了震。“姜昱不教你《三字经》?”

        用《千字文》启蒙,世家中也算稀罕。

        一提这事儿,她像是回忆,话里幽幽带着控诉。“二哥哥开蒙早。读《三字经》时候,我还被太太抱怀里喂米糊糊。等到能开口说话,刚好接上他读《千字文》那当口。”像是要抹一把辛酸泪,嘴角不乐意耷拉着,他目光扫过,抬手捏一捏额角,掩住险些流露的笑颜。

        姜昱也是个妙人。拾掇她很有一套。

        看他垂眸揉捏额头,七姑娘恍然惊觉,她是有大用处的!眸子一亮,殷勤凑上去。

        “您日理万机,操劳得很。夜里又歇不安生,可是又困乏了?”说罢唤春英去打热水来,自个儿挽了袖口,露出一截莹白手腕。方才提起背书的恹恹,霎时一扫而光。

        “正好今日得闲,日头又好。这样好的天儿,躺花架子底下,既凉爽又不刺眼。您只管养神就是。”眸子晶亮亮,迳自绕到他身后,一双小手很是主动绕到他跟前,偏着脑袋等他躺端正。

        自来高高在上,习惯了使唤他人。被她一通安顿下来,他眼睛一眯,俊朗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不声不响,缓缓躺倒。

        这还真是顺杆子往上爬。一得了空子,就企图蒙混过关?真要是国公府婢子,二十大板,不兴留手。

        “您身量太高,还得再挪下去些许。”小手在他肩头上摁了摁,瞧他没动,又催促着轻拍了拍。他鼻息一滞,越觉得她胆子大起来。这般婢子,主子跟前动手动脚,打死勿论。

        末了依言,如她所愿。

        春英在屋里挑了个最体面的鎏金面盆。拧了热巾子递给姑娘,便看姑娘抖展开来,先还像那么回事儿,叠了两叠。之后嘛,笨拙着往世子面上一盖,那力道,看得春英暗自叫糟。

        姑娘哪里服侍过人,只平日里看着,仿效些个,自然拿捏不住其中分寸。世子那是金尊玉贵的主,哪里能这般粗手粗脚的对待。她是见过世子动怒的,安静得很,却异常吓人。

        心里正怕得紧,不想今儿太阳打西边儿出来,这位爷安安生生躺在那里,由着姑娘很是生涩,慢腾腾擦脸。

        七姑娘不知春英担忧,做起事来惯来不懂分心。

        她小脸素白,干干净净倒映在他幽深的瞳眸。小姑娘全神贯注,手上虽笨拙,他到底没吭声。面上是她细细浅浅的鼻息,柔得很,跟她人一般,温软着,正和他心意。仿若上好的茶汤,太热烈烫嘴,太凉薄伤胃。

        她睫毛细长,又密又卷。嘴角两个酒窝,笑起来娇俏明丽。与他起初所想不同,她虽敏慧,许多事上却不精明。便是姜昱都能察觉之事,偏她懵懵懂懂,不点破,她便将自个儿蒙在鼓里,偏还以为有她的道理。

        她莫不是以为,国公府随便个婢子,都能这般近他跟前?

        很是仔细替他擦过脸,七姑娘就着热水净了手。瞧春英留下无用,索性挥手叫她下去。这人跟前,说不得她又得丢人,还是别叫人看笑话的好。

        跟那晚的手法不同,今儿个只为舒缓解乏,按压起来便分外柔和。

        他只觉她指尖碰触眉心一瞬,心头有片刻起伏,许久才按耐下来。头顶女子面容精致,神情舒雅。他眼中除了搭起的藤架,便是她白皙娟秀的面庞。太是耀眼,脂粉不施,别有一番清丽。虚着眼眸,深深瞧她一眼,他缓缓合眸,心底安宁顺和。

        游廊一侧栽了垂柳,风一吹,团团柳絮轻飘飘带起,一片儿沾了他鬓,一片儿落在他襟口。

        她瞪着眼,想着总不能让他这样出门儿,便小心翼翼用指尖剔下来,离去时指甲划过他下颚,安神闭目的男子倏然睁眼。

        该不会以为又是她轻薄他的吧?七姑娘记起往昔糗事,小脸微红,赶忙捏着指尖柳絮,俯身靠近,替自个儿正名。“您长得太好,柳絮也过来巴结您。”

        顾衍她一眼,端看她片刻,这才默然合上眼睑。

        柳絮巴结他?亏她想得出来。于他看来,巴结的更像是她。还笨的可以,一眼识破。只夸他那句,听来且受用。

        被她揉得舒服了,便有了谈话的兴致。

        “你那般小年纪,姜昱如何教你学问?”

        看他没追究她疑似“轻挑”的举动,七姑娘松一口气,再加上近日里常与这人碰面,便是她尚未察觉,也多多少少自在几分。只要眼前这人不动怒,她也能安下心来,放开了絮叨。

        “其实也不难的。起初跟他诵读,熟悉过后,便能记在心上。只是练字时候辛苦些,手小握不住笔杆,手腕又没有力道。最后是由二哥哥把着手,一笔一划描摹出来。那会儿累了也想着溜出去太太屋里躲懒歇觉。可二哥哥严厉,书房里一步不离的守着,拧不过他,便只能乖乖听话。”

        她虽说得期期艾艾,却不难听出话里亲昵,淡淡显出分留恋。难怪他兄妹两个感情笃厚,原是自小做伴的缘故。姜昱于她,怕是亦师亦友。

        虽则心头稍有介怀,然从她话里,他亦收获颇丰。

        说到底,她不过是碍于身旁有个威慑,方才能静心凝神,乖乖就范。顾衍一盘算,接下来几月,他有的是空暇,足以与她雕琢。眼前女子是块璞玉,自当打磨一番,方可华光初绽。

        这话一说开,她是个肚子里有货的,专拣了北边儿少见的与他凑趣。手上按得熟络,十根指头翩飞着替他敲打。从额角到脑门儿,再顺着往耳后、头顶上去。

        于她不过是上一世做得再熟悉不过的套路,却忘了国公府世子的脑袋,不是随便个人都能敲敲打打,忒的不要命了。

        他静静安躺着,偶尔鼻子里哼哼,“嗯”一声应她。听她絮絮叨叨,竟不觉烦。他便想,江南软语,果然比畿内正儿八经,字正腔圆的京梆子顺耳。

        她性子静,人却不木讷。放开了拉家常,声调好听,不见妇道人家的琐碎繁杂,倒能引人入胜,脑子里跟着她一幅幅展开画卷,生动得很,如临其境。

        “世子您吃辣么?江南这地方,受南边儿影响,会吃辣的姑娘可厉害着。姜家根子扎在南阳,四进的祖宅恰好临街。一月里每回赶集,挑扁担儿的生意人从门前巷子路过,守门的小厮一声吆喝,各院里头丫鬟嘻嘻呵呵,鱼贯出来。全堵在门口,推攘着抢着往人手里塞铜板儿。就怕落在后头,拣了挑剩下的。丫鬟们人人手里都拎着食盒,不是给主子带零嘴儿回去解馋,便是自个儿掏月例打牙祭。”

        想着幼时热闹场面,语气不觉便松快起来。“您别看都是几个铜钱的市井吃食,花样儿却不少。冰糖葫芦、糖油果子,丫鬟们都爱。贵一点儿的油茶、糍粑,若是主子赏了跑腿儿钱,恰好也能买上些许。还有各院主子爱用的酸辣豆花、叶儿耙,蒸笼里端出来热腾腾冒着白气,腊月里瞧着最是馋人。”

        他两手交叠搁在胸前,闻言平放着的指尖微微一动。她提及“酸辣豆花”,自个儿都没留意,话里抑扬顿挫,显是带着雀跃。

        “喜欢食辣?”还从未与她同桌而食,本以为她生在江南,定是口味清淡,没成想还是个馋嘴丫头。一张小嘴儿比人泼辣。

        “自是喜欢的。每回都让春英跑出去端碗酸辣豆花回来,得多要些葱花、芥菜,还有炒花生米。那豆腐脑儿嫩得吹弹可破,面上浇一层红彤彤的油泼辣子,衬着葱花儿红红绿绿,油光水滑,煞是好看。半碗吃下去,嘴上已是刺溜刺溜吸着冷气。辣得小嘴儿又红又亮,还舍不得撒手。”

        她说得意犹未尽,不察他早已睁眼。他想象着,她张着小嘴儿,使劲儿挥手凑嘴边扇风的情形,目光不觉就落在她笑意盈盈的嘴角上。

        日头底下,她因着给他揉捏,使了力道,脸上笼了层薄薄绯红。樱桃小嘴儿粉粉嫩嫩,不是鲜妍如血的嫣红,而是柔柔软软,三月初春里的桃红。说话时微微撅起,俏生生,比脸蛋儿更招他眼。惹得他眸色晦暗,忽而生出股欲要伸手碰触,沾沾也好的念想。

        他不是肯委屈自己的人,这念头一起,便在心里横冲直撞,决不罢休。幽深着眉眼,他蓦地抬手,扣住她自个儿凑上来,不消停招惹他的脑袋。

        “勿动。”他微哑了声气,遮掩极好。

        嗯?正讲得热闹,她脸上还带着回味,已被他定在当场。傻乎乎埋着脑袋,两手还保持着替他摁脖子的姿势,正托在他后脑,水亮的眸子怔忡盯着他看。

        这人俊脸,好像离她有些近呀……

        总是后知后觉,停下来才觉有多羞人!果然,先头遣了春英下去,太是明智。不说两人怎地又莫名其妙呼吸相闻起来,但看她托着他脖子的架势,哪个角度瞧去,都是她捧着他脸庞,自个儿凑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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