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渡劫三

黄药师回到自己院中，想到自己在书房中真心实意画的那一副梅花图，顿时又羞又恼。真是恨不得……恨不得回去……回去找那乱自己心的小魔女。倘若自己当时杀了她，如今哪里有这样的冤孽？

        他年纪既长，见识又多，本不该如此失色，只是现在心中怒火滔天又夹杂着一丝羞耻感，他去书房将那一幅画好的梅花图全数撕成碎纸，才稍稍觉得解气。

        白蔓同他说话时，语气又娇又甜，只是任谁也想不到她心中却是那样想的。

        黄药师从前不觉得白蔓需要图谋自己什么，现在也想不到她为什么要和自己在一起，却不肯嫁给他？他是欺负了她，但却并非一定要负责的，心中是想过无数次念头，才决心对不起阿衡，娶她为妻。

        黄药师坐在书房中想了一夜，都想不明白白蔓心中是怎么想的？说她对自己无情，只做耍弄，也无须赔上自己的清誉。但若说她对自己有情，又为何这样待他之后，不肯和他在一起。

        他本该对天下任何事都了然于心，不当被这种“男女情爱”上的微末细节给困住。但饶是黄岛主聪明绝顶，也实在想不出为什么一个女人愿意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却不肯嫁给他？既然爱他，又为什么要这样待他？

        白蔓这几日没时间，亦没有心思去哄黄药师，也管不了他心里委屈不委屈。

        蒙古人又来同她求亲了，这回来的人是大汗的亲侄。兄长不在，白蔓不得不出去见他一面。她自来对这回事没什么兴趣，见了一面，随意聊了几句。虽见那蒙古汉子精通汉家文学，但依旧心情烦躁，不愿应付。

        这些蒙古人已在西域得到了大片的土地，大半个漠北和小半个漠南，都是他们的了，还有什么不满足？如今又来算计自己的地盘？真是恬不知耻。

        白蔓生长在关外，对宋人、金人、蒙古人之间的争斗毫无兴趣。金人亡国，带着大批财宝来投，她也只听兄长吩咐，接纳与否，由他来决定。不过……白蔓忽而想到黄药师是个宋人，那以后自是大不相同。

        倘若他肯回到自己身边来，为博他欢心，白蔓倒是愿意去求一求哥哥，让他帮帮忙。

        这件事当然不易做，但越不容易做成之事，才能显出自己的本事来。

        在此之前……

        “阿素，倘若你惹一个人生气，又不想去道歉，但又要他不生你的气，怎么做才好？”

        孙素素难得来瞧白蔓，见主子正是愁眉不展，又听着这话，不解道：“那是什么样的人呢？”

        “一个……有趣的人。”

        孙素素瞬间便懂了，回道：“无论是什么样的人，您送他什么，都该是欢喜不尽啊？”

        “不……他跟那些人不一样……”

        白蔓想到黄药师生气的模样，心中一荡，脸露微笑，一手支颐，对孙素素道：“他的脾气要大一些……难哄一些……我前几日惹他生气，叫我别去见他了……”

        孙素素年已七十有余，这时见方才还言辞凿凿，威压的蒙古人不敢多嘴的主子，瞬间变作了扭捏害羞的小姑娘，目瞪口呆。

        她记性一如往常，自五十六年前去白蔓身边服侍起，当真是从未见过她如此情态。

        她瞧白蔓脸上并无恼怒，笑问道：“按您的性子，竟是惯着……想必是丢不开手吧？”

        “要是能丢得开手就好了……”白蔓轻叹一声，“他真是好有趣……我好像从前就见过他……总觉得他做什么，我都无法再生气。有时……他说话不好听，又恶声恶气的，我倒是觉得很……很可爱……”

        孙素素自小是被家中选出来服侍她的，两人主仆多年，她知道自己主人是被二爷给带坏了，跟他学的风流多情，又只图有趣，不论对方有多少真心实意，都不稀罕。如今……瞧见她现今的神态，似乎是寻到一个真心喜欢之人，心中不由猜测：这是哪家的女郎？也不知是什么出身来历，手段竟是这般厉害？

        “主子是关心则乱，反而忘了投其所好，那位女郎喜欢什么，主子送什么也就是了。”

        “女郎……”

        白蔓噗地一笑，但也没解释。她心想：黄药师会喜欢什么呢？

        自己生得如此美貌，那些男女瞧见之后，多半神魂颠倒，祈求自己的怜爱。可黄药师见自己第一眼，也就愣了那么一瞬，反而倒是……白蔓想到他的两回落荒而逃，似是像怕自己一般。

        那么他喜欢金钱权利吗？白蔓瞬间否决这个想法。如若他喜欢那些东西，就早该知晓自己的身份，知道留在自己身边，可以获得多少好处。

        “他这个人，喜欢不喜欢的，也从不表露出来，都要旁人去猜。”

        “那总是有些喜好的吧？”

        白蔓忽而想起什么，微微一笑，但见阿素依旧关切地望着自己，虽还精神矍铄，但确然年老了，忽而难过起来。

        这些人，只能陪自己短短几年、十几年，终究是要离开的。

        普天下会武功，便是不爱财、爱权、爱色，必然都是爱高深的武功秘籍。

        章冥晖的书阁中，于武功之道，收藏巨富，多是旁人拿来同她换的。那些秘籍，放在不会武的眼中，不过是几本古书。放在会武的眼中便是无价之宝。若能得之，只会欣喜若狂。

        “这本写得含糊，还有许多错漏之处，不过想法蛮独特的，黄药师应该会喜欢。这本……字写得乱七八糟，等誊写一遍再给他。”

        白蔓正在挑选今日送过去的武功秘籍，她将这些书本绢本放进匣子中。黄药师不肯开门，便从外面丢进院中。但他一见匣子，又丢了出来，白蔓又再丢进去，两人隔着一道墙，互相较劲。这般折腾了几日，黄药师也不管了，让这盒子就这么留在院中的石子路上。

        他不较劲了，白蔓还有些意犹未尽。

        她每日都来敲门，见黄药师就是不开，然后便大摇大摆地坐在门口，有时喝茶听琴、有时看书作曲、有时捡着诗经，随意念几句。

        三五日的功夫，城中的有些门路的人都知晓：城主府的白公子又瞧上了一位女郎，正在苦苦追求。

        众人纷纷好奇，都在猜测这位女郎有多美貌，又多有才学？那位宁玛教的相女郎，家世如此尊贵，人也生的美貌，端庄贤惠，相思而死，也不见白公子多有垂怜。这里面住的……得是什么样的绝色佳丽啊？

        黄药师原先是不知晓这流言的，他在家中读书作画，日子过得清净。只是有时一想到白蔓，总是又恼又羞，又爱又怨，撕碎了不少的画作。

        这一日，他从后门出来，去城中的店铺买画纸颜料。因买的量大，店家替他送上门去，在他这里听了这个流言，当下是画也不要了，丢钱给他们，即刻回去。

        白蔓正在院门前弹琴，她善拨琵琶，这是第一回弹琴。黄药师远远地听着，听见一首曲子，竟是错了五个音，实在听不下去了。

        “我弹得怎么样？”

        “主子真厉害，弹得真好听！”

        黄药师从后门回去，才打开门，就听见几个婢女叽叽喳喳地吹捧之声。他冷冷地望着白蔓，瞧她光明正大地坐在门前，心中生出一股闷气，嘲讽道：“一首曲子，就错了五个音，我觉得不怎么样。”

        “以黄岛主的大才，难道听不出我弹得是什么？”

        黄药师微微一怔，他当然知晓她奏的是《凤求凰》，想到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之事，不愿接这个话，反问道：“我叫你别来找我，你来做什么？”

        “我……”

        白蔓站起身来，走到黄药师身前，见他往后退了一步，低声笑道：“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我心则降。”

        黄药师闻言，不自在地避开她的目光，压着内心突如其来的欢喜，冷淡道：“我叫你别来见我了。”

        白蔓听他言不由衷，微微一笑，反而是瞧见院中还放在地下的木匣，柔声问道：“黄岛主，你是不是还未打开看过？”

        “我看这个做什么？”

        黄药师说着便要将门关上，白蔓也不跟着，反而是站在门前，高声问道：“我明日在城外的誓剑山上等你，你来不来？”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陟彼南山，言采其蕨，陟彼南山，言采其薇。”

        白蔓听见黄药师故意避开后面的语句不说，叫自己一个人去山上听那蝈蝈叫，采摘野菜，大笑数声，心中欢喜。

        “公子，明日要封山吗？”

        “不，封山有什么意思。”

        芸娘走在白蔓身后，她服侍主子十几年了，从未见她这幅喜透眉间的模样。

        黄药师站在屋顶，瞧见她的影子都离开了自己的眼前，瞥见下面那院中散落的木匣，下去将它们都收起书房里去。

        他原先不在意，以为是些什么哄自己的小玩意，心烦意乱之下，瞧也不想瞧见。但今日白蔓一问，他又起了好奇心，想看看她卖的什么关系。

        黄药师随意抽了一个盒子，匣内叠放一沓齐整的丝绢，那丝绢上用金线绣了不少类金石文的字。这些文字与现今发现的金石铭文不大一样，但黄药师好胜心一起，将这些文字去在纸上写出来，与现今的金石文字一一对比，大致认出了三四成。

        “天长地久。天地……长……，以……不自生，故……长生。是以……人后……身而身先；外……身而身存。非以……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他略读一遍，发现这开头几句话似是《道德经》的第七章，黄药师将那一段话写出来，又对着上面的文字，认出了剩余的字是什么意思。

        黄药师津津有味地解着字谜，待看到一半，发现下面都是汉字，先是一恼，又是一喜。

        这些上古文字，自来喜爱之人甚少，所著书册也少，如今能瞧见对照的今文，再学其他的，可是件好事。

        丝绢上的汉文写了一段话，黄药师读来，说这是上古时的养生之真经，原本绣在丝绢之上，因都是上古文字，多为人不识，未免明珠蒙尘，是以在丝绢的后面绣出汉文，以供参悟。

        天地所以能长久存在，是因为它们并非为了自己的生存而运行，是自然的存在的。因此，学此经前，须得修身养性，遇事谦退无争，反而能达到无意之意。

        剩下的文字，生涩拗口，像是在说道家的一些想法。

        黄药师发现有几处地方，和自己当日所发现的残片差不多，当下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

        这经中一直在说：人身乃一小天地。身外又是另一天地，只要把握到这两个天地的自然之理，内外两个天地就会合而为一，浑然一体才是天人合一。

        换做四十年前的黄药师，瞧见这番言论只会嗤之以鼻。如今他年岁越发大，修身养性了许久，反而是陡然所悟。那多年未能再进一步的境界，又隐隐有所松动。

        黄药师依依不舍地放下手中这丝绢，细心地将它放回木匣中，又随意打开了另外一个木匣。那匣中也叠放着一沓丝绢。

        他取出之后，将丝绢轻柔地打开，见上面没什么文字，反而是绣着各种种剑招。但叫黄药师一愣的，却是上面绣的这几句话：“余十岁学剑，十五岁学易，三十岁大成，进窥天人之道。”

        黄药师微微一怔，忽而想起刚才那些道经，沉吟片刻，将剩下的几个木匣打开。发现里面放进去的书册或者绢本，上面或写或绣，都是写读起来晦涩难明，云里雾里的句子，要吗就是一些看不懂的行动姿势。到这一瞬间，他才明白这些的什么，瞬间心绪万千，思潮起伏。

        他的武功是自己创的，但也知晓于大部人而言，门户之别，重过一切。人人敝帚自珍，不肯将绝学轻易传授。朋友之间再大的交情，为已舍命可以，但要教授自己的武功，却是万死不肯。而越是高深的武功，越是藏得厉害。

        《九阴真经》不过一本，已然引来腥风血雨，众人争抢。而她……她……想到那女子居然轻飘飘地将这许多的绝世秘籍赠给自己，再想到自己撕碎的梅花图，隐约生出几分后悔来。

        此时月上中天，黄药师将匣子珍重地收好，又提笔要作画。待得天光大亮，又临摹了一副梅花图来，却是怎么看都不如从前那张。

        他轻叹一声，心道：“同样的画……怕是再也画不出了……”

        “主子，可要让人去瞧一瞧。”

        “不，他会来的。”

        白蔓站在半山腰的亭子之中，瞧见山间云雾缥缈，想到黄药师如若打开了木匣，必定会来见自己，如若他没打开……普天下的练武之人，瞧见高深的武林秘籍，哪里有不爱的？自己勾得他好奇心起，岂会不瞧瞧自己在匣子里放了什么。

        这山上的一切都是沉若硬生生造出来的，白蔓从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之处。她若不是为了等黄药师，是再不会上来的。

        孙素素年纪大了，没跟着上来。站在白蔓身边的程九娘将茶奉给她，见主子忽而眉头一皱，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心想：这些人怎么也来了？

        “主子，可要赶他们下山去？”

        白蔓见到那群人蒙古人，略微有些不悦，但始终保持克制。她道：“不了……我们……”她刚说我们下山去，便瞥见那一抹青影。

        那领头的蒙古汉子挡在白蔓身前，见白蔓眉头紧皱，以为是自己打扰了她的兴致，问道：“白神女……可是要下山去吗？”

        “让开！”

        换做寻常，白蔓还能有闲心跟他糊弄一会儿，现在瞧着黄药师，见他戴着一张□□，眼神冷冷，只想快快地到他身边去，装都不想装一下。

        那蒙古汉子微微一愣，见白蔓神色冷淡，想到自己的堂兄之事，立刻不敢再挡路，让在一边。

        他眼见白蔓如云一般，轻飘飘地上了树枝，足尖微点，转瞬便瞧不见人，好生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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