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眷侣07

清宵看到寝殿中的明镫煌煌，便知事发，只得改从正门进入，方一入内，就看见倒在暗红血泊里的南薰。清宵几乎站立不住，向一旁嘤嘤哭泣的仙侍问道：“南薰怎么了？”

        西薇一面抽噎一面道：“神子……神子发现神子妃不在西极殿，一怒之下将南薰杖毙了……”

        杖毙？

        这真是换世做出来的事吗？

        清宵顿感呼吸艰难，躬身扶住门扉好一会才略未平复，“神子呢，在卷阿阁？”

        “是。”

        清宵旋即往卷阿阁走去。

        满庭榕枝结坠血咒灵帛，行香的棺木停于其下，招魂从风，引幡旖旎。月洞门里，鬼怒神怨，一片冥冥漠漠，满眼尽是邪气充塞。清宵猛然推开阁门，引得换世抬起醉眼看她，那一眼，是寒川风起，是月下踯躅，是一地悲戚。

        “你知不知道你脖颈处满是吻痕？”换世言毕，复又低首倾酒。

        “南薰只是我的仙侍，何其无辜，你何必迁怒于她！”

        “无辜，你竟然和我谈无辜？”换世霍然站起，摇摇走到清宵面前，拉出她戴着的狼牙项链，幽幽说道，“父皇丧期，你居然还想着去见他？”

        清宵夺回项链，将狼牙握在手中，直视换世道：“换世，不论你要做什么，冲我来。”

        换世突然诡异笑道：“我不会对你怎样……看到外面的灵帛和棺木了吗，如果行香没有醒来，那你就代替她，就像她代替你一样，在我身边，再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

        什么棺木，什么醒来，清宵只觉毛骨悚然。眼前的人怎么会是换世，怎么会是她记忆里的白雪神君？

        他不过是欲望与仇恨养出的恶鬼罢了！

        什么景盛修洁的天庭，不过是肮脏污秽的深渊，她牵连其中，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若不及早逃离，怕是早晚被拆骨扒皮、吞噬殆尽！

        北幽是换世选来照顾行香的四位仙侍之一，风姿清韵、典雅识仪，更兼抚得一手好均钟，在天界一众仙娥中也属佼佼。她甚少沾染情爱，只因那颗纯美无瑕的心里早就装进了一个人。她暗自羡慕行香与魔族公主，只叹自己没有那样的幸运，能得到他的青睐。

        她在卷阿阁外伺候，听到神子妃与神子的争吵，待神子妃走后，她犹豫地来到阁中，阁中酒气弥漫，神子独倒在桌前，似已睡去。北幽取来大氅给神子披上，不想神子醒来，抓着她的手道：“今夜，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北幽怔了半晌，夙夜悲吟已逝，她拼命抑住心中的欣喜，垂颈低首作娇羞无限状。

        清宵逃一般地跑出卷阿阁，不管神帝是假死还是真亡，这天界她再不能待下去了，今夜、今夜她就离开！

        她回到西极殿，从箱中拿出一面星纹铜钮镜，于镜上轻叩了三下，镜上映出的不再是她的容貌，而是她的五脏六腑、魂珠荧动，眨眼间，清宵就进入了镜中世界。

        望着前方负手而立的背影，清宵说道：“抱歉，神君，我已不能再参与神帝之事，我今晚就要离开！”

        陆吾神君回身道：“陆吾能体谅公主的不易，公主决意如此，陆吾便不再强留。公主与神帝的前约已达，我这便为公主拔除身上的护神钉……”

        什么？

        清宵闻言，不由血脉涌动、气魄惊悚，折磨她多年的护神钉真的能够就此拔除吗？

        只听得陆吾又道：“我们神族自幼皆以心头血豢养魇鬼，以作避祸消灾之用，护神钉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其间寄生着魇鬼。而养在公主护神钉中的魇鬼，是我的。”

        “……所以只要能祛除其中的魇鬼，就能拔除护神钉了吗？”

        陆吾略略颔首道：“是。不过，明日是神帝停灵紫微的最后一日，五界各方齐来吊唁，陆吾可否请求公主，用神子妃的身份多留一日，以全天界体面。”

        清宵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陆吾提出的条件太过诱惑，她根本无法拒绝。

        看着陆吾以自身心头血引出她护神钉里魇鬼，她臂上的蝮蛇纹印也渐渐散去，一时心念摇动，不胜喜悦，明日，只要过了明日，她便再无所顾忌，她便自由了！

        她真想现在就飞到无有之乡去，藏在他点亮的灯花里，然后，当一滴烛泪滑落，她就出现在他的眼前。

        三宫倏爚，二门迢递，紫微咫尺穷杳冥，仙家跬步皆恬漠。1魔族制电，鬼族揽车，妖族腾雾，行列如麻，皆来紫微宫中祭奠。

        神后见轻狂客来到，殷勤上前接引，陪伴入席，言语之间关怀甚切。不过多时，神子换世与神子妃齐至，神后唤住清宵，让她且慢落座，有一件与她相关的事将要宣布。

        “带上来！”神后随即高声喝道。

        一众天兵推搡着戴着镣铐的两人进入。左边的那位是个谢顶阔腹的魔族，虽在无力缧绁，但眼角下垂的皮肤遮不住目中倨傲。右边的是个鬼族孩童，见众人盯着他他也纷纷回望过去，清澈的眼里满是好奇。

        “神子妃，你可认得他们？”死寂的宫殿中唯有神后的询问声回响。

        清宵摆首道：“不识。”

        “好个不识！”神后冷笑道，“你不认识自是有人认识……宣青鸟一族的遗民入殿！”

        那些青鸟遗民一见到飞鹘缠马，个个急疯了眼，“就是他们，屠了我青鸟一族！”紫微宫满是他们的哄闹激愤，有妖民抢来天兵矛戈，猛地就往飞鹘腹里一搠，飞鹘本就没有血色的脸上更是铁青异常。此时，一道清亮的笑声划破喧闹，那刺伤飞鹘的妖民周身燃起幽蓝火焰，火焰愈烈，缠马的笑容愈兴奋。

        “小鬼，你竟敢施弄邪异鬼术！”

        缠马笑容忽止，转首看向那名出声的妖族。

        “小朋友，”神后飘至缠马身旁，温言道，“青鸟一族与你们向无怨仇，你们做出灭族这等惨无天道之事，定是受人指使，告诉我，指使你的，可是前方那位神子妃？”

        有魔族不平道：“证据呢，总不能空口污蔑我家公主吧？”

        “证据自是有的。盖云归，久等了，到前方说话罢。”神后施施然抬手，请出隐匿其间的盖云归。

        竟是盖云归！

        不止清宵，轻狂客的脸色亦是一变。

        盖云归持一柄断损的兵器而出，那兵器无人不识，正是清宵的孤月轮——“清宵公主的孤月轮为前宰执不周意所折，在下亲眼所言，公主与一化境高手合力对战不周意，上有痕迹皆可查验，此其一；这两位屠戮青鸟一族的元凶乃是在下从魔界浮岛抓获，而杀害前宰执的化境高手却让他走脱，根据现场可知，浮岛正是他们的据点，可见他们与魔界的关系匪浅，此其二。”

        “神子妃，你指使手下杀害我兄长不周意，还灭我青鸟一族，狷狂跋扈至此，残忍成性难容，你有何面目立于五界！”

        就在场上所有目光集于清宵之时，沾血的矛戈霍然指向飞鹘的项上人头！清宵一声惊呼，想要阻拦已经太迟！

        只听一声巨响，紫微宫有如天崩地裂般剧烈晃动，清宵朦胧睁开眼，望见一条金色巨龙横贯殿中，金鳞龙尾一甩，震断八根雕云玉柱，吐吸间卷翻余众，龙爪各抓起飞鹘缠马，在一片乱流中昂首离去。

        神后天镜高声喝道：“休走！”随后立即召令天兵追赶。

        “哦，看来是我来迟了？”拂酒离去后，紫微宫前又现一道人影，清宵闻言，便知来者是那天界第一神君，陆吾。

        神后天镜正恨得咬牙，一脸不悦道：“你来做甚？”

        “承寒拥神帝之命，陆吾请诸位至浮萍岛与神帝会面。”

        此言仿若水入油锅，于紫微宫中炸响开来。

        “神帝不是死了吗，让我们到浮萍岛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帝后相争，有趣有趣……”

        “别有趣了，这可是要变天了啊！”

        神后听到陆吾提及“浮萍岛”，知是那假死的寒拥意图公开星房之秘，好极，于是轻笑道：“还请陆吾神君为我们一众指引。神子妃的罪责稍后定会发往獬豸神君处公正裁断。”

        獬豸神君是在创世之初就诞生的獬豸神兽，头生独角，智高善断，是天界声望极高的裁决官。

        清宵一路观察换世神色，只见他平静漠然，似毫不关心帝后之事。

        纷郁云烟中，星房揽惠风而开，房内缀星连篇，珠列如雨，神帝寒拥自曜灵之光中走来，本应空无一物的星房，此时卷帙极载，宛如星海泛舟，肆意畅览。

        眼前之景，让神后的脸色瞬间苍白。

        星房里的暗卫消息她早让寒兰素心处理干净，是她亲眼所见，可，这些卷帙怎会还在这里？

        “神后天镜，你谋害吾心日久，私设暗卫、监视神祇，勾连三界、其心可诛，你认罪否？”

        神后随行的百位天兵涌至神后周围拱卫，百支长矛如羽翼张开。

        神后天镜冷笑道：“寒拥，你被醉病慵伤了元神，抱病深居，才教我代掌天界。你若想拿回权柄，与我交代一声便是，何故弄权下作至此？”

        在一众注视下，寒兰素心缓缓走出，跪于神帝面前叩首道：“神后确实秘密设立暗卫监视天界，这些年，神后对天界诸神了若指掌正是如此。奴婢多年来一直为神后掌管消息，因而得知，星房案卷，便是铁证。”

        清宵顿时想到当年诛仙台之事，难道，神后对她施刑是以为她窥见星房中的秘密？

        清宵步入星房，拾起案卷查看，果如寒兰素心所言，里面都是记载各路神仙的言行日常，事无巨细，令清宵背脊发凉。忽然感到手指被人温暖握住，转目一看，竟是正低首看着案卷的他，不由弯起一抹瞬息即逝的笑。

        神后突然自顾自地大笑起来，笑声连绵，似有疯态。

        原来，原来，寒拥诈死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他将清宵这个目中无人的臭丫头摆上台面，吸引她的注意，却暗中布局，要在今日、在众人面前将她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陆吾神君亲率天兵精锐将神后及其百余部众团团围住，眼见神后势孤，一直冷眼旁观的换世忽然纵身跃至神后面前，面对着他的父亲，面对着天兵林立，面对五界众生，横握草木潇然，淡淡抬起双眼，直视神帝。

        神后喜极，攀住换世手臂道：“我的儿，你是这个肮脏天界里唯一的一处洁净，母后相信你，替我杀了陆吾、杀了寒兰素心，杀了这些想要取你母亲性命的人！”

        换世侧首对神后的护卫道：“保护好神后。”

        那方天兵云列，万戟林行，手持虎头双钩的陆吾神君飞焰扬精，凝神以待。

        草木潇然出鞘，寒光照眼，一时天地雪舞，皎然不绝。

        “白雪神君……”清宵在心底念出了那个名字。

        换世步履一动，百枝战戟齐齐斩断。陆吾飞身上前，左手钩剑，右钩撩胸，换世翻身躲过，持剑之手旋腕以挡，松握换手，更要力压双钩。陆吾奋力挡下攻势，随即要以尖钩利刃割断换世胫骨，换世横身掠起，扫退欲向神后攻去的天兵战戟。雪染须发，凝甲成霜，游龙横断手中双钩，铮然一声，被削成两段的银钩没入雪中。

        神帝寒拥微微冷笑道：“我的儿子，竟想做一个救母的英雄……”

        骤然火潮滔天，雨雾漫延，神后的心腹守卫一齐叛变，数十柄刀戟架满周身，神后已成戟阵刀网中的困兽。

        一地寒江，只余换世松开兵刃的落寞孤影。

        ————

        1出自唐代刘允济的《经庐岳回望江州想洛川有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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