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寻找

新年伊始，谈崇德病危入院，省中心心外科室全员方寸大乱，谈家宅邸亦不复往日喧闹。

        医者不自医，一场大病谈家儿女才知祖父心中早已郁结多年，罪魁祸首是一台老相机。

        而修复相机解开祖父心结的大山俨然压在了孙女谈笙的肩上。按照二叔的话说是你们年轻人门路多，再不济还有小纪。可她并不想去麻烦那个人间蒸发的男友，谈笙觉得自己像把火，离他越近那滩水就消散得越发凶猛。如今一家子医生都围着祖父转，唯独她是个‘闲散人员’。

        谈笙一手撑着伞，一手把揣着相机的包紧护胸前。即便拥有全院最好的医疗资源，但高举唯物主义的谈家人破天荒将希望寄托在了这老古董上。现代医疗下，慌不择路的儿女们仍然需要精神信仰。

        谈笙头顶着雷雨，脚踩着泥潭，杵在了牙檀巷巷口。

        已经是第三次绕回来了，谈笙不算胆小，几次探下来也是脚步虚浮怛然失色。牙檀巷在老城区，这一片城中村紧靠运河，人烟稀少地处偏僻，因连日冬雨各家各户都大门紧闭，要不是病急乱投医，谈笙恐怕这辈子都没可能踏足这里。

        淅沥绵密的烟雨卷着泠冽的寒风拼了命地灌进弄巷，往里望去，水汽氤氲。残破的墙面上暴露着黑绿色的青石砖，苔痕上阶绿，闷雷作势劈。巷廊无限绵延着，从屋瓦到檐下的雨水汇聚成帘，争抢着冲刷那薄如皮的石板路，黑云压城，气氛诡怖。正踌躇着，口袋里的手机贴着皮肤震了起来。

        谈笙汗毛炸起，惊慌失措地连上了蓝牙耳机。

        刚一接通，对面便劈头盖脸地骂了过来：“谈笙，这都多少次了？你为什么又不在公司？你不知道今天开例会吗！？谁惯的你天天翘班？”

        雨水都浇不灭的怒意反倒给这荒凉之地增添一丝烟火气，谈笙垂眸，鼓足勇气又一次踏进了牙檀巷里。

        “纪总，我是外聘画师，我签的合同没有考勤要求。”谈笙一深一浅地在青石路上蹚着水，鞋袜尽湿。头顶年久失修的灯摇摇欲坠，在雨中滋着滴点微光，藏蓝色的伞下，唇若含丹。

        毫不在意她那无法遏制的恐惧，对方口吻恶劣：“没有绝对，谈笙，我不管你怎么签的劳务，既然干了这一行，就别想躺平。你要是这种散漫消极、浑水摸鱼的态度我劝你还是尽早放弃。这个项目缺你不是转不赢，外面多少画师挤破头等着进来，整个团队没必要看你心情供着尊公主！”

        对方咄咄逼人的气势让她所有的回答都显得无力，“我忘了今天开会，纪昶林，你外放吧，大家有什么进度要求我线上听着，晚上回去改。”

        话里话外都是不可能再折回公司了，来都来了，一条路走到黑，谈笙一向如此。

        与自尊心相比，恐惧根本不算什么。

        对方没吱声，不知是料到她的回答还是失望透顶，耳机里传来东西砸在地毯上的闷声。电话那头一个女孩捡起手机放在会议桌上，糯糯的嗓音在谈笙耳畔响起。

        “对不起纪总，是我昨天忘了通知谈笙姐了，她不是故意错过今天的会”

        “”

        在对面混乱的空档，谈笙走到了一个杂货铺门口，说是杂货铺其实只有两扇铝窗，透过去能看到里面的置物架，稀疏放置着些烟酒，没有招牌没有门，唯独屋里边儿的钨丝灯懒意洋洋。这雨廊好比一块迷宫，弄巷套着弄巷，上一次七拐八拐绕到这儿的时候，在窗台上趴着的还是一只黄犬，这会儿却换成了个半大小子。

        谈笙心里本就堵着口气，正愁没地方分散注意力，就被这一幕逗笑了。轻轻敲了敲铝窗，低头玩手机的小子吓得跳了起来，顶着鸡窝头红着脸拉开了窗。

        微弱的热意伴着暖光倾斜着晃荡出来，谈笙眉头舒展，将手机调成了静音。

        “怎么是你，刚才的小黄狗呢？”谈笙难掩笑意，其实她更想问那小孩儿是不是小狗变得，神态简直如出一辙。

        男孩看清了雨幕中的女人，脸烧得更红了：“肉，肉圆，在，在里面睡觉，您要买什么吗姐姐？”

        原来小狗叫肉圆，谈笙笑着摇摇头，“打扰你啦弟弟，我迷路了，想请问你‘三伏五金店’怎么走？”

        话还没说完，男孩就迅速跳下椅子，转身从货架底下掏出了一张转印纸，递了出来。

        “喏，三伏的地图，大师手绘！三块钱，保证不迷路！”

        谈笙赶紧凑了过去，用伞挡住了檐下的雨帘，方才看清那潦潦草草的‘大师’线稿。

        有点意思。

        谈笙把包挂在伞柄，腾出手从包里翻出一张五十，钱货两讫。

        “姐姐有点冷，一会儿折回来帮我泡一杯姜奶或者热茶可以吗？谢谢你的地图！”

        谈笙帮鸡窝头男孩合上了铝窗与其告别，转身就把地图折进了包里。这张‘地图’造型功底不怎么样，但‘神似’得巧妙，只一眼谈笙就看懂了路线。能不能绕回来不好说，五十买个知识产权，不亏。

        心下规划好路线，她撑着伞再次迈入雨中。

        谈笙解除静音，电话那头意外的有耐心，听到动静后方才抛出重点：“关于volt这个角色形象，我们仍持保留意见。”

        谈笙心头一紧，零星的暖意被冻得七零八落：“你说。”

        “星酷旗下的这款「炼术」，宣传的是「从平凡到超越，一个落寞炼金术士的成长与蜕变」。从底层爬出来的‘怪物’，有性格缺陷却不失为梦想拼搏为家人奋斗。我知道你一向擅长纸醉金迷粉饰太平，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人物你信手拈来。可这次你压根没画出他的挣扎，迄今为止，你的volt仍然是太自我太傲慢。你画的是万众的救星，而不是炼术的扫把星。”

        “我认识你这么多年，volt是你画的最差的初稿。”

        随着一道刺目的电光冲破阴沉的天际，同时照亮了伞下紧抿的唇，向上望去，女人双眸透红，眉心紧锁。

        谈笙四肢早已在寒风中冻透，鄞城一月的冬雨浇得纪昶林的话都刻薄了三分，对方紧咬着她句句戳心：“谈笙，你从没在初稿上犯过低级错误。”

        被批得一无是处的女生抬眸，蓝底白字的「三伏五金」扎得眼睛生疼，打着电话绕啊绕，鬼使神差的到达了终点。

        之前的苦苦寻觅好像都是笑话。

        谈笙挂断电话，收了伞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旋即推开了玻璃门。

        逼仄拥挤的内室，一眼扫完的店铺，三面墙上都摆挂挤满了各式五金货品，只有堪堪称之为收银台的地方悬着一盏油灯，贴着两张破旧的收款码。没什么章法，稍显破落。

        谈笙叹了口气，真不靠谱。

        她一身湿漉的站在昏暗的铺子里，迁怒店家，痛骂纪昶林，更嘲讽自己，逢庙就烧香，什么人的话都相信。

        裹挟进来的水汽还未散去，电话又追了过来，谈笙再好的脾气也免不了的窝火。从小被谈家那几个性格强势的长辈当作宝贝，此刻却尽显狼狈，在一个破烂的地方，等待着无助。

        人和伞都滴着水，在坑洼的地砖上洇成了一片污渍。

        她把伞轻靠在角落，摘掉耳机接起了电话。

        对方性子急，从不考虑她的感受，总是先发制人地抢占台词，“对不起，笙笙，刚才在开会，是我脾气太冲没控制住。有些话我真的不想说但是你也知道，我为这个项目投注了多少心血！你体谅体谅我好不好？宝宝？”

        开始是纪总，现在是扮演人格分裂、完全脱离角动量守恒定律的男朋友，纪昶林。

        谈笙一度自认为情绪稳定，却在此刻接近崩盘，她走向那盏造型复古做工突兀般精致的煤油灯，抬手虚靠在油芯处，渴求温度。

        人一旦停下，就会疲惫。“纪昶林，volt我早就给你过过稿，没有问题。”

        “是，宝宝。但你也知道，starcool上个月突然空降个小斯总，刚来就把我们这个项目截了过去，现在一切都要推翻。那边已经撤走了好几个团队，我们没时间陪他玩也没钱陪他耗了。”

        谈笙有些不舍地与煤油灯分开，转身在这方寸之地踱步：“所以你拿我开刀？我不认为我对volt的理解有偏颇。”她有些后悔接这个电话，无用的拉扯半句都嫌多。

        正懊恼着，走到了最里面的货架，突然注意到这后面还藏着一道暗门，若不是半掩着，隐隐透出白光，昏暗的空间里几乎无法察觉。

        无意识的贪恋着光，谈笙推开门，口气坚定：“volt不是扫把星，他是炼术世界的启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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