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解霜华

作为毕业季重头戏的香橙音乐节果然花样繁多，设计不可谓不精巧。

        七月已近尾声，盛夏的高温把橙子汽水的味道酝酿得成熟烂漫，基地铁律下连喘息都是奢望的少年们纷纷将自己放逐到了童话般的气氛中，在一日日不知愁滋味的狂欢中把过往的血泪洗刷净化。

        不知不觉，逝川也把自己还是几乎空白的志愿表忘在了脑后。

        “未然！是未然欸！”又一个平平常常的夜晚狂欢，已经在笙歌中醉得迷迷糊糊的苏我忽然很清醒地一把抓住了逝川的胳膊，指着舞台入口摇头晃脑地大喊大叫起来。

        所幸，周围的人大多陷入了半疯狂状态，没有人注意到她。

        逝川也没有理会她，而是呆呆地看着出现在舞台上的灰发少年。

        自从上一次在星空燃烧时见到那个被梦中的自己称为“哥哥”的少年之后，她再也没有做过类似的梦，也没有再见到灰发少年了。她不知道一向冷静的自己为什么忽然会对一个神神叨叨的梦境念念不忘，只是潜意识里感觉到那里有关于她的真相。

        在那个不知何处的世界里，时间是可以被感知和触摸的存在……

        未然灰色的发丝依然清晰得根根可数，瞳孔清澈，倒映着漫天盛大的花火，像是装了一个小小的宇宙。

        逝川不知道如何形容未然的歌声。那自然是极美极舒适的，冷泉般的声线里融化了点点星光，在克制与内敛之间，自有几分淘气和温柔游走荡漾。歌声丝丝入耳，像一只春蚕在细雨中绵绵地吐出柔软丝线，让人心甘情愿就此沉沦。

        可是未然的歌声，与时间的声音格格不入啊……

        逝川只来得及冒出这个念头，便被未然歌声里说不出的魔力牵引了心魂。不过刹那，她便忘记了这点小小的怀疑，放任自己向未然的宇宙坠落，摇摇摆摆地与他一同唱起了歌。

        如果人群中尚且有人能抵抗未然的诱惑，便会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足以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场景中。在这里，每一个人都露出了狂热沉醉的表情，跟着未然边摇摆边唱歌，有的人撕心裂肺，有的人喃喃低语，有的人泪流满面，有的人笑容狰狞。

        然而，独自站在光圈中央的未然却浅笑盈盈，从容而淡然，好像他完全置身事外，走在这片疯狂的海洋边衣角滴水不沾。可他眼里幽幽轮转的异色光芒，却□□裸地传递出极致的诱惑。

        不幸的是，流光便是这片人群中唯一清醒的那个人，又或者说，他根本不是清醒，而是自始至终没有任何触动。

        刚开始意识到有人丧失了本体意识，被未然带入他的世界的时候，流光尚且平静且表示理解。毕竟，未然作为帝国第一虚拟乐手，总得有点能力。可当一个又一个人加入群魔乱舞的阵列时，流光心里开始有些发毛了。

        偏偏这个未然好像有所感应一般，冲他遥遥一笑。

        流光脖子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大半，不由得起了戒心：这个未然，到底是什么东西？

        流光微微调整了一下位置让前面一个乱舞的大哥挡住了未然的视线，紧急思考起对策来。可是过往的经历没有一个指点过他如何在众人皆醉中安全地独醒甚至叫醒其他人，更不用说未然地位稳固了多年，背后必然有文娱部和帝国高层的助推，他人小言微，恐怕难以兼济天下。

        流光正皱起眉头略感绝望之时，有女孩隐隐的歌声传进了他的耳朵。

        那歌声清亮明朗，音色漂亮得像是能放出光来，在一片混杂的声音里像是一只白鸽振翅飞过战争摧残过的灰色废墟，在他的意识里注入了一线鲜活的亮色。

        流光顿感神清气爽，他确信自己已经看见了那个女孩，可是却又确信，这个女孩同样陷入了未然的魔咒。为什么迷失了的人还可以有这么清明的歌声呢？流光怀疑有诈，盯着女孩，想上前又不敢，内心焦躁得简直可以拧成一股绳子。

        女孩的歌声像玻璃球，未经雕琢，透明纯洁，可又能折射出烂漫的光。

        而这光不偏不倚，悉数钻进了流光的心里。

        流光终于鼓起勇气，刚刚站了一半，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不容置喙地把他按了下去。

        流光吓得双手乱舞，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他未曾见过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是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年，目光温厚，像是丛林里默默站立着的橡木。流光莫名觉得有这样目光的人多半不会有恶意，是值得信任的，于是安静了下来。

        “你是流光？”对方单刀直入，直接报出了流光的名字。

        “欸？这，你怎么知道……”流光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

        “我叫楠木，”少年不理他，很严肃地对他报出了自己的名字，“你可能没听说过我。我是未然团队的首席设计师。”

        流光愣了愣，心里顿时竖起了戒备的高墙：“幸会。”

        楠木再次忽略了他的回答，抬起眼看向了逝川的方向，自顾自地说：“我知道你刚才在想什么，她叫逝川，你没有想错，她是可以帮助你完成你的理想的人。”

        流光眼里泛起了越来越浓的狐疑，他扫视了一下四周旁若无人的疯狂人群，手指微曲，低声呵道：“你是什么人？”

        “我的时间不多了，”楠木面不改色地说了下去，“你要尽量记住我今天说的话，然后把我忘记。你不知道我，可我知道你，流光。我知道你过去的真实身份，我也知道你来此的目的。”

        似乎是觉察到了流光眼里浓浓的怀疑，楠木轻笑了一下，盯住流光的眼睛，报出了一个名字：“柯莱恩。”

        这个名字如同致命的魔咒，让流光苦心筑造起的心灵防线在那一刻悉数坍塌。流光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过往的回忆像是一只穷追不舍的恶犬，他原以为删除自己在信息网上的全部数据便可以获得新的生活，可噩梦仍然影子一般尾随着他，将他的生活撕扯得支离破碎。

        可是他不能轻举妄动，他不知道在外面的世界里，有多少人还记得他的身份。

        冷汗悄悄爬上了他的脊背，一群黑衣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他们周围。

        一切，都结束了吗？

        流光狠狠一颤。

        “楠木老师。”一个黑衣人走上前，恭敬地站在楠木背后。

        楠木难以察觉地轻叹一口气，直视着流光连珠炮似的说：“你必须拿下新人选秀的冠军。文娱部已经接到上级通知，今年的文娱特许数量被人为限制，如果你错过这次官方机会，你的计划在第一步便会夭折。这也是背后那些人最想要看到的。要拿下新人选秀的冠军，你最好找逝川做你的搭档。那些人不会冒着风险与逝川作对，否则，你很难保证自己在拿下冠军之后的安全。”

        “很抱歉，我也不希望有人怀有私欲利用逝川或是其他什么人，但眼下你没有别的选择。”

        楠木匆匆说完，歉意地冲他笑笑，也不管流光是否一头雾水加满腹怀疑，被黑衣人簇拥着离开了。

        但你为什么要帮我，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流光很想问他。

        台上，未然的歌已近尾声。

        而人群迷乱中，唯有自己的心跳和逝川轻轻的歌声清晰可闻，同声相应。

        流光幡然醒悟，楠木可不可信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于一个执着于曙光音乐的乐手，比如他，能与逝川合作是梦寐以求的幸运。鬼使神差般，流光当即向逝川的信息频道发出了申请：你好，我叫流光，可以与你通话吗？

        接着他便退出了交流频道。

        “叮咚。”

        通讯终端的提示音很轻，轻到不过像是一滴雨滴入巨大的湖泊，但在陷入不明不白的疯狂中的逝川听来，却宛若来自灵魂深处的敲打，将她堪堪拉回了人世。

        逝川并不急着查看申请信息，在这个纪元里，社交只不过是信息网上几串数据的交互，早已没了任何新鲜感和期待值可言。她举目四望，便在短短几秒内经历了流光一样的震惊和恐惧，还多了几分隐隐的后怕。

        未然的歌结束了，人群复归平静，没有人知道刚刚自己的真实状态。

        苏我很兴奋地抱着逝川的胳膊做起了一台感情过于丰沛的复读机：“未然未然未然……”

        逝川张嘴，正想要说出真相时，忽然又闭上了嘴。

        乌泱泱的人群，几乎所有人都挥舞着手中的荧光棒，高喊着未然的名字，一脸如痴如醉的表情。而那个灰发的少年仍然带着疏离而宠溺的微笑，静静地站立在黑暗里唯一的光明中。

        溺水般的孤独感从脚下升起，像冷到骨髓里的水，一点点没过了逝川的头顶。

        她不能说。

        逝川任凭苏我拽着自己的胳膊上蹿下跳，目光无意识地在人群中游走。

        一个安静坐在座位上，眉宇间透着几分倦怠和厌恶的少年与周围人格格不入，很快吸引了逝川的目光。

        流光？

        逝川凝眉，又看了两眼。明明在努力忍耐内心的焦躁和嫌弃，可少年的眼依然如此明亮，温煦而辉煌，是能照亮一切阴霾的光。

        逝川通过了流光的申请。

        可两人都没有说话，因为心有疑虑，也因为楠木上台了。

        “大家好，我是未然团队的首席设计师楠木。”他刚自我介绍了一句，流光立刻敏锐地意识到不对劲。楠木的眼里已经不见了方才的温厚，仿佛那些散发着淡淡木香的可信感只是流光自作多情的幻想。

        “好年轻啊，”另一边，苏我捧着脸呆呆地看着台上的楠木，“真没想到，设计出未然的大佬看起来没比我们大上几岁呢。”

        逝川刚想开口，楠木的下一句话成功让她与观众们同时闭上了嘴：“应文娱部的邀请，我将担任香橙新人选秀下一阶段的评委。在此请允许我向各位宣布选秀第二阶段的主题——”

        他故弄玄虚地顿了顿，观众们配合地发出好奇的催促声，于是他眨眨眼，朗声说道：“幸运盲选！”

        身后的超波屏幕迅速切换出宣传动画，楠木接着解释：“现在，我们将从参与过香橙音乐节官网互动的观众们中间随机选出16人与晋级选手们一同进行下一阶段的比赛。”

        “成功晋级第三阶段的8名选手将直接获得未然团队今年招新的面试机会，而他们的搭档也将被列入未然即将内测的90版本的抢先体验权！我就先提前预祝各位晋级成功啦！”

        “未然的抢先体验权！”长长的一段话，苏我好像总共只听见了这么几个字，激动地立刻从座位上蹦了起来，“拜托了，必须选中我啊。”

        逝川想说“只要别选我就行”，转念一想，参与过互动的观众数以万计，这霉运怎么算也不会砸到自己头上，于是淡定地保持了沉默。

        “那我怎么办啊？”不知何时坐到了前排去的流光懒洋洋地举起一只手，声音不大不小，恰好盖过了底下观众们或兴奋或紧张的私语声，待周围安静下一小部分人后，流光完全感受不到那些好奇的目光一般，自顾自不紧不慢地说道，“就算请我，我都不想加入你们团队。那我岂不是亏了吗？”

        “是流光……”一路投票护送着流光晋级的苏我这回反倒哑巴了，她一直不过投个人类乐手的声势和看热闹心态，对于流光能够挺进第三阶段抱有的不过聊胜于无的希望，更不用说，眼下他对于未然团队不知天高地厚的发言了。

        幸好，众人听了这番有些狂妄的发言，都报以善意的笑声。

        楠木也善意地笑笑，说：“确实，是我们考虑不周。比赛正式开始前我们都没想过会有同胞参赛。这样吧，我谨代表文娱部为历届香橙新人选秀第一位人类乐手送上一份豪华大礼，你要是拿下冠军，文娱部直接向你颁发特许证。祝你成功！”

        人群哗然。而楠木偷偷向流光眨了眨眼，忽然强行切入了流光的通讯频道：“放心，我把逝川黑箱进比赛，下面的事就得看你自己的努力了。”

        这不道德吧……流光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干净利落地把楠木踢出了频道。

        他仍然不敢确信，这个眼神说变就变的少年是否能够被信任。

        台上，楠木对于流光的“忘恩负义”毫不在意，笑眯眯地伸出手比了个谁也看不懂的暗号手势。舞台上方的空中开始冒出一个又一个蓝色的晶体球，悬在空气中微微浮动着。漆黑的夜幕和绚丽的灯光效果下，这些小球宛若一个个小小的星球，编织成了一个梦幻的宇宙。

        楠木一声令下：“开始！”小球们快速旋转了起来，仿若星河像一大锅药剂一样被搅动，变幻出各种匪夷所思的色彩。

        台下，疯狂的人们又开始齐声高喊“未然！未然！未然！……”

        “叮。”

        星球们停止了旋转，一个接一个如烟花般炸裂了，礼花四溅，光拖着长尾在黑色的夜幕上酣畅淋漓地书写着。

        余下的，只有十六个不起眼的蓝色小球，安安静静地浮在空气里。

        逝川眯着眼仰头望着它们，心头忽然警铃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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