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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江南巡游 (段一)


我在茶案旁安顿好身子,听着婳婳情绪复杂地向我报告:“殿下,你知不知道你走的那天晚上圣上忽然来了?”

我想了想觉得问题不大:“皇兄那么忙,就算来燕禧殿,顶多也就坐上那么一小会儿,再说我不是称病了吗,还亲自嘱咐了明霞和秋云,无论如何都要将来访者挡在外面。”

婳婳一撇嘴:“那可是圣上,谁敢拦啊。再说,不知道圣上吃错了什么药,一听说殿下病了,非要在这里陪着殿下。奴婢蒙在被子里都快吓死了,可是圣上还非要给奴婢讲故事。讲故事也就算了,但你听说过给病人讲鬼故事的吗?”又道,“奴婢胆子这样小,快被吓死了好吗。”

我忍俊不禁:“其实讲鬼故事是皇兄小时候的爱好,他只要一失眠,就愿意给人讲鬼故事,这样就可以让别人陪着他一起失眠。”随口问道,“皇兄是不是跟谁吵架了?”

婳婳敬佩道:“殿下你怎么知道?听说圣上本来翻了某位娘娘的牌子,不知为何大半夜却来了流梨宫,还听说那位娘娘在自己宫里哭了一晚上,今早就去太后那里告状去了,闹得鸡飞狗跳的。”

我叹口气:“能让皇兄失眠的理由还能有什么。他娶了那么多美人,却没有一个能让他开心。”又关心地问婳婳,“你没有在皇兄那里露出马脚吧?”

婳婳露出劫后余生的神情:“那倒没有,奴婢一直蒙被子里,圣上也没觉出不对来。”又弱弱地同我商量,“殿下以后还是别出宫了,万一出事可怎么办。”

我想了想,觉得不让我出宫委实有些为难,便折衷道:“这样吧,下次带你一起去。”

婳婳笑容可掬道:“好,一起……”意识到不对,“等等,还有下次?”

我咳了一声道:“此事先放放。”望着小丫头严肃道,“婳婳,我有件事需要你查。”

说是让婳婳查,不过是去确认罢了。我将宫外发生的事简短地告诉她,她听后摸着下巴道:“能干这种事的还能有谁,那京畿捕的张大人可是太后娘娘的人,一定是……”

我拦住她:“婳婳,有些话记得咽进肚子里。我让你查的是我身后的那双眼睛,其余的事无需去管,也管不着。”望着窗外的一株菩提,悠悠叹道,“在这这深宫不如在佛寺啊,没有人会在乎我们好还是不好,我们能做的,只有更加小心。”

婳婳有些委屈:“那奴婢若查到内贼是谁了呢,要将他怎么办?”

我看向她,说出令她失望的一句话:“查到了,便离他远一点。日后在宫中,要更谨言慎行。”

她有些欲言又止,终于对我说:“殿下,奴婢还是那句话,与其这样在宫里憋屈自己,不如早些嫁出去。就算嫁个无名小官,不能保你锦衣玉食,但是只要他能好生待你,总好过在宫中虚度年华,还要每日防备被人算计,累不累啊。”

我望着婳婳退出去的背影,想着她方才的一番话,捧一杯热茶到掌心,琢磨半晌,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抬头看到窗外的菩提,心中却忽然踌躇。

虚渡师父圆寂前的那个晚上,召我到房中听他讲禅。

平日里,他总讲些艰深的大道理,我听了似懂非懂,觉得佛法同我不对路。那日,他却破天荒地讲了个不那么艰深的故事,可惜却没有讲完,我听了仍旧似懂非懂,这证明佛法同我果然不对路。

虚渡师父说,故事的年代已经不可考了,也许是他师父清河大师那辈的事,又也许是他师父的师父慈恩大师那辈的事。可是无论是清河大师那一辈,还是慈恩大师那一辈,佛界都没有一个人修成正果立地成佛。

他问我:“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我想了想,回答:“因为佛法已分化流变,人们信佛的心也不再笃定。”

他缓缓摇头,告诉我:“每当一尊佛入灭后,就要经历相当漫长的岁月,另一尊佛才会出现于世。”他说完又叹了一遍,“佛界已经很久没有佛出现了……”

我觉得虚渡师父说这话时很为佛界担忧,连带着我也很替他为佛界担忧:“没有佛现世,那怎么办?”

“佛法因缘而生灭,对于无缘之事,本不该强求,但佛界长期无人,六界便有失衡的危险。然而,佛界的缘生石上数万年前便有一个预言,令佛界可以不必那样担忧,而只需等待。”

我好奇:“什么预言?”

虚渡师父庄严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不那么庄严的神色,我有些读不大懂,只是从他浑浊的眼睛里,却看到了一丝不祥。

他苍老的声音平静地念出那个预言,内容十分简单:“万劫之后,佛将现身人间,一面为佛,一面为魔。”

我听说过一念为佛一念为魔的说法,却吃不准这个一面为佛一面为魔的意思,难道说这世上还有人能够集佛性与魔性于一体?探寻地望向他老人家,却见他已阖上眼,口中道:“这个预言不会成真,因为预言中的佛,早已不在万劫之中。他既未成佛,也未成魔。然而,缘生石上的预言,又怎么会落空呢……”

我问虚渡师父这个预言为何落空,那原本该成佛的人去了哪里,良久得不到回答,去探他老人家的身子,却已经凉掉了。

虚渡师父活了100多岁,走的时候很安详,我觉得这放在民间属于喜丧,但他老人家只把故事开了个头就去了,于我而言却有一些凶残。我在虚渡师父去后,天天追着接任千佛寺住持的玄清师兄问那个佛徒的事,玄清师兄比虚渡师父更凶残,告诉我:“待哪日我对棋赢了你,便将一切都告诉你。”

于是从此以后我每天追在玄清师兄身后问他:“正常情况下,不是应该赢的人才有资格谈条件吗?”

过了几天我的问题变成:“再说我若不放水,师兄你怎么赢我啊?”

玄清师兄好几天没有理我。

我正望着窗外的菩提树想那时候的事,突听一个声音笑吟吟道:“皇妹在想什么,这样入神?”

我转过头,看到悄无声息立在我身后的高大男子,眯眼笑道:“皇兄怎么来了?”

他摆摆手,示意要起身接驾的我继续坐着,自己则随意在茶案的另一边坐下。我捞过手边的茶壶替他斟茶,顺便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他开口:“朕好像很久没有同你说过话。”

我不上他的当,道:“昨夜皇兄不是才来看过臣妹吗,只是臣妹病着,没能好好问候皇兄。”

他眉头挑了挑,道:“病这么快就好了?”

我扯谎扯得脸不红心不跳:“不过是偶感风寒,捂一捂就好了。”

云辞笑得不咸不淡:“朕还以为你会把自己闷死。”

我道:“这不托皇兄的福吗。”

云辞有些无奈地看着我,评价我一句:“刚回来的时候总感觉你在避朕,如今知道拍朕马屁了,很好。”微微挑着英俊的眉,“不过朕好像记得,小时候的你也是如此,只有做了亏心事,才会同朕亲近。”

我正色道:“皇兄一定记错了,臣妹跟皇兄一直很亲近。皇兄忘了吗,你小时候偷着上树摸鸟蛋,还是臣妹为你把风。”

云辞笑了,一笑起来,那原本有些凌厉的棱角就显得很柔软:“摸出的鸟蛋分你一半是吗?”

“我们是兄妹,自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云辞道:“你啊。”语气里有宠溺的味道,“几个妹妹里,朕最喜欢你,你知道为什么?”

我想了想,凑过去认真地问他:“难道不是因为我长得好看?”

不知为何,云辞的目光突然一晃,随后便见他不动声色将身子往后撤了撤,道:“朕的妹妹哪个长得不好看?”

我撇了撇嘴,道:“所以皇兄为什么喜欢臣妹?不会是因为臣妹年纪最小吧……”

云辞不置可否道:“这是个秘密。”说着执起茶盏润了润嗓子,然后状似随口地道,“朕今日来一是看看你,二是告诉你一声,前几日的那个刺客……”

我的心因他这句话而提了提,问他:“捉到了?”

他慢悠悠道:“苏越这几年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如何,办起事来越来越不利索了,朕允他封了长安去查一个人,他倒好,查了这许多天,却告诉朕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长安城也不能一直戒严,越往后拖,大约就越困难。”

我道:“从百花坊查起呢?”

“百花坊的人已押到刑部一一审过。”云辞说着摇了摇头,脸上表情很失望。“个个都说不认识那名舞姬,也不知她是如何混入舞乐的队伍的。”

我宽慰他:“一个大活人,总不至于凭空消失。除非她……”我咽下后面的半句话,转口道,“皇兄也不必上火,好在她也并没有伤到谁。”

云辞沉默了片刻,望着茶案上的木纹似在想什么,突然抬起头看我,道:“朕这几天想了很多,那日若不是沈卿家和宋卿家,朕就要失去一个妹妹,单只这一点,朕便不能原谅她。”

我为他的煞有介事有些失神。

怎么办,云辞这个人虽然平时不够认真,但是认真起来有些帅啊。

我笑:“臣妹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再说有皇兄这样疼臣妹,臣妹哪能说走就走啊。”

他绷紧的态度并没有为我的的话得到放松,将我看了很久,忽然问我:“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朕其实并没有那样疼你,你,会不会怪朕?”

我不明就里:“皇兄不妨举个例子。”

他沉吟良久,才道:“比如,朕也许会为了家国天下弃你于不顾……”

我笑了:“那是臣妹的福气,也是大沧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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