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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浮生之劫 (段六)


马蹄在一片安静的竹林中停下时,已是破晓时分。男子将我从马上拎下来,动作重了些,害我一个不稳当跌在地上。

揉着脚腕抬头,在拂晓的暗色中看清他的模样。

眉目俊秀的男子不大友好地看着我,语调冰冷:“接下来,你要跟我去一个地方,不要打逃走的主意,也不要妄图向人求救。逃,一剑捅死,求救,一剑捅死。”说完问我,“有什么意见,趁现在说出来。”

我迎上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道:“有个小意见。”

他眼中冷光一闪,我郑重地改口:“我一点意见都没有,全由你做主,你说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又虚心地问他,“所以,我们是去哪儿啊?”

一个时辰后,燕州城凌霄客栈。

我在房中换上件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衣服,轻手轻脚地行到窗子前,伸手推窗,刚扒着窗框预备往上爬,就听到一个慵懒的男声问我:“你在做什么?”

我的身子一僵,目光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便看到青衣男子抱臂靠在墙边上,神色玩味地看着我。我改扒窗框的姿势为扩胸运动,闭上眼作深呼吸状:“屋子里闷得慌,开个窗摄取一下新鲜空气。”

说完将窗户重新关上,回到桌子边,喝一盏茶压惊。

临近中午的时候,客栈的小哥前来房内为我送饭,身后毫无疑问跟着一抹烟青色,由于某人阴魂不散,我只好含蓄地以眼神示意小哥,暗示他自己是位被人绑架的无辜少女,不求他挺身而出,只求他能帮我报个官。

但,不知是我的表达有问题,还是小哥的理解力有问题,我挤眉弄眼了半天,他的脸上都只有狐疑,竟还在退出房间以后,对某人道:“恕小的多事,客官的这位姐妹是不是患了眼疾?隔壁的王大姐因为耽看春闺话本,每日挑灯夜读,眼睛便出了毛病,症状同这姑娘一模一样。”忧心道,“有毛病要早治,落下病根就不好了。”喃喃道,“这么漂亮的姑娘,眼睛毁了多可惜……”

我从怀中摸出一把铜镜,对着镜子忧愁了很久。

临近傍晚的时候,某人来敲我的门,我闷了一天,又没有制定出什么建设性的逃跑方案,便有些闷闷不乐,开门时情绪也有些恹恹。他已换下那身女装,随我下楼时撞上之前的小哥。小哥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反应,看第二眼,嘴巴不由得张大,久久没再合上。

也难怪,他穿女装时,不会有人怀疑他是个男人,而他换上了男装,却也不会让人怀疑他是个女人——能在男人女人之间自由转换,这技能着实有些令人佩服。

不过,女人家扮男人倒没什么,男人扮女人就算奇闻,客栈的小哥会这般混乱,搞不清他到底是男还是女,也在情理之中。

我经过他身边,听他好奇地拉住我:“姑娘,前头的那位……”

我顿下脚步,拍一拍他的肩头,露出一个我明白的表情:“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这个朋友的真实性别,大约他是可男可女的,虽然这件事有些离奇,但,我听说传说中有一种人叫做人妖,大约便是……”

前头已经走远的某人折回来将我拉走,极克制地道了句:“人妖你妹。”

我道:“哦。”

街头的茶肆已坐满了听书的人,某人拉着我寻到一个空位,将我按到凳子上,抬手唤来小二,命令:“上一壶茶。”

我又添道:“再来二两瓜子和二两花生米。”

他眼风扫我一下,我假装没有看到,望向台上的说书先生,若无其事地理着袖子道:“你没听说过这句话么,无瓜子不听书。”

良久,听他低声哼了一句,嘀咕道:“嘴这么馋,主上是怎么看上你的……”

我转过脸道:“什么?”

他接过小二递来的瓜子,往我面前一拍:“吃你的瓜子。”

也不知他是出于什么样的闲情逸致,竟请我来这里听书,目光漫不经心转向台前,望向须发苍苍的说书先生。老人家大约是刚讲完一个段落,即将进入下一个段落,正在喝茶润喉,顺道清一清嗓子。客人无一人趁机离席,也无一人发出喧哗,证明故事精彩,扣人心弦。

我趁说书先生还未开口的当口,对身畔的男子道:“我猜你不直接动身去目的地,而是在燕州逗留,还闲着没事请我听书,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一口饮干杯中的茶,嗒一声放到案子上:“废话。”

我早习惯了他的态度,也不生气,丢了颗花生米到嘴里,道:“虽然我挺好奇你的目的的,但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算了好好听书吧。”

在说书人开始故事之前,他却突然开口:“为了让你死心。”

我往嘴里扔花生米的手顿住,保持那个姿势侧头看他,见他薄唇开合,说道:“你在等宋诀救你,但他不会来。”

我在凳子上坐好,目光落在他如冷月一般的面庞上,蹙了蹙眉尖:“我不明白,宋诀来不来救我,同你有什么关系,我死不死心,同你又有什么关系。”请教道,“难道这件事,不应当是我和宋诀之间的事吗?”惊讶道,“难不成你暗恋于我,这些年会追杀我,也是……”抖着嗓子道,“由爱生恨?”

他冷冷看了我一眼:“这么些年,你还是这般没有长进。”

这句话说得竟好似他同我认识甚久一般,但我印象中和他的交情,也只是刺杀和被刺的交情,如今更妥当的说法则是绑架和被绑架的交情,而且,我直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就算有交情,这交情也够淡薄的了。

我不追究他同我的关系,就算追究他也未必便会老实告诉我,做人么,难得糊涂,可是遇到宋诀的事情,我便有些不愿糊涂。

我往他旁边凑了凑,请教他:“你同宋诀……”

他断然道:“我同他没有关系。”

我道:“那你让我对他死心是为的什么?”惊道,“难不成,你是断……”

那个袖字还未出口,他已勾唇笑道:“你没听说过么,想要摧毁一个人,就先摧毁他的心,既然有一个人长在了你心里,我便拿刀将他从你心里剜出来。”看我一眼,恶意满满道,“你不觉得这样做很大快人心么?”

我听后面皮抖了抖,良久有些感慨:“我同你多大仇,你要这样对我?”此人可真是变态啊。

他冲我挑眉一笑,眉间却都是狠色,耳边忽而是惊堂木的一声响,说书先生开始讲起他故事的下半段。

“话说晋国公主淳德……”

我的眼皮微微一跳。此处乃晋国旧地,听到晋国公主的事说起来也并不算稀奇。大约因这位公主的人生太过传奇,且具有悲剧色彩,故而很适合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晋国国破非近来之事,又尚未陈年到被人忘记,所以按照一般的见解,这样的故事和这样的人物,最适合说书人演义和发挥。尤其是传闻中的晋国公主极为美貌风流,素材就更是丰富。只是,有关她的故事,我从小到大已道听途说过无数版本,此时再听,只怕也难有什么新意。我抱着姑妄听之的态度,又趁机盘算了一下有没有趁乱逃跑的机会。

眼角余光关注了一下身畔男子冰块一般的脸,默默收回方才的念头。

在此人的眼皮子底下逃跑,实非明智之举。

台上的说书人已经讲到国破的那日,将气氛渲染得极为到位。

“却说那日晋国大雨如注,大沧的军队整队前行,已经距离晋王宫不足十里,三年前夺位弑君的晋国新帝,却尚且不知自己从别人那里夺来的东西,终要以同样的形式交出去。也尚且不知,每日在自己身下承欢的女子,却早已将鸩酒装入了他的酒杯,只等这一日静静推到他的面前。当大沧的军队行到皇城门外的时候,晋王仍沉醉在笙歌之中,六国最负盛名的琴师正长身立在灵犀殿上,听到生性凉薄的君王命令他弹那曲被喻为‘人间难有几回闻’的《琴心》,然而不知为何,君王的命令一落地,大殿上便蔓延开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青年琴师的脸上,却见那青年琴师走到自己的琴旁,极为珍惜地抚了抚琴身,而后,做了件极为惊世骇俗的事——”

说书先生讲到这里突然顿下,不知是真的渴了,还是故意吊人胃口,只见他挪开茶盖,从容不迫地饮了一口,正要接着往下讲,我已脱口而出:“他把琴给砸了。”

由于故事进行到一个节点,所有人都提着一口气,气氛也有些紧张,我的这一声剧透在这分外紧张的气氛里,就显得格外清晰,话音刚落,就立刻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眼风,身畔的男子也白了我一眼。

我举高茶杯挡住脸,小声对他道:“这个琴师的故事我知道,晋国公主仰慕他的惊世才华,三番两次派人请他,终于请动他一次,却被他冷言折辱了一番。听说他为人冷傲,平日里便看不惯晋国公主的作风,自然拒绝为她抚琴,不过也因此,遭到了晋国公主的报复。他原有一桩极好的姻缘,却因晋国公主的报复而告吹……”

说到这里,眼前却突然出现一副模糊的画面。

神情清傲的女子,当街指着一名脏兮兮的小乞丐,对气质清华的男子道:“这丫头冲撞了本宫的銮驾,本应当乱棍打死,虽说公子这样的人物亲自开口为她求情,本宫应当给公子这个面子,但,她与公子非亲非故的,本宫又实在是没有理由给这个面子。”想了想,唇角勾起风华绝代的一笑,“这样吧,公子将她娶回家,本宫便饶她一命,这个提议,公子以为如何?”

那副画面还未彻底清晰起来,就听耳边男子悠悠道:“对于这些八卦,你倒是挺清楚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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