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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梦一劫 (段五)


“岫岫——”

我用尽全力挣开他,跌回床上,指着一个方向,道:“滚,你滚。我半点也不想看到你。”说完却一口气上不来,他立刻慌乱地上前拍上我的背,很快,自后背传来一股热流,我总算缓回一口气,抬头看他,见他脸色十分不好。

他神情的每一处都透着精疲力竭,却忽然上前用力地抱着我。

然而,我会是他的珍爱之物么?还是他为了弥补从前的过错,将执念当成爱情施舍予我?

沈初抬脚行过来:“才一柱香的功夫,便能够从我的佛灭阵出来,看来九华帝君修为尽散一说,也并非实情。”

白衣白袍的男子衣袖无风自浮,气息虽凛然,神色却依然喜怒难辨,左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银色的禅杖,似被什么震动,发出低沉的鸣响。

宋诀却无视于他,不紧不慢地从自己身上脱下袍子,仔仔细细将我裹好。

他手指在我额边停了片刻,声音轻若落雪:“在此等我。”说完,便单手结了个手印,瞬时便有仙泽在我周身聚拢,围成一个泛着紫气的仙障。

我避开他的眼光,却没有漏掉从他神情中捕捉到的落寞。他转过身面对沈初,背影孤绝,如悬崖之巅的一棵劲松。

千里月明之下,他独自站成亘古的孤寂。

只见他轻抬右手,那没入墙壁的长剑便似有灵性一般,重回他的手中。

极为纯净的剑气,掀动他的衣袍漫飞如云,他开口,语调是漠视众生的冷清:“我苦心经营这许久,便是想给她最好的补偿,不会再有惨死的梦魇,也不会再有求而不得的痛苦。这原该是一局很完美的棋,你却将它给打乱了。你说,我是不是应该除掉你,也除掉此境之中最大的异数?”

沈初淡声道:“原来你早知我是此境之中的异数。”

我看不见宋诀的表情,只从他的声音里勾画出他蹙眉的模样:“从前,我念在你是她在乎的人,对你的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今日,你最不应该,便是诱她想起将死之时的记忆。”

沈初眼中寒光掠过,缓缓问他:“你此时心疼她,当初呢?她死的时候,你可为她掉过一滴眼泪?”宋诀的身子为他这话重重一颤,沈初接着道,“我同你不一样,我至今都还记得她血肉模糊的样子。是我亲手埋了她的骨,安顿了她的魂魄,却终究没能助她在那场天劫中全身而退,我当时恨自己不是你,可是仙界的九华上君,又怎会在乎一个小仙渡不渡得她的劫?”

最后这句话,似一声悠长钟声,蓦地撞上我的灵台,雾气尽散,我想起自己同宋诀的因果。

仙路上的一次失误,我很不幸地栽在一场桃花劫里。更为不幸的是,在我提心吊胆地等候天雷之际,四海八荒却一片欢腾,为的是庆贺九华上仙历经三千尘劫终于圆满归位。

天地有双主,一位是居九天赤炎境的无泱帝尊,另一位便是居十殿东和宫的九华上君。如今,无泱帝尊执掌仙界的帝印,九华上君为参悟天地万象,自请下凡尘历劫。也算我运气不佳,不小心搅乱了他的命格,仙界降罪,我的那一世自然不得善终。

如今思来,我的死其实属于不可抗力,同他没有什么关系,可是理智能够接受,感情却接受不了。尤其是后来……

后来,我隐约记得有人为了助我渡天劫,被红莲业火侵吞,我能够想起自己当时很伤心,却想不起让我伤心的人究竟是谁。

耳边是宋诀对沈初道:“欠她的,我会还她。”

沈初道:“好一个你会还她。我却想问你,你为她做这么多,究竟是因为你爱她,还是因为你欠她?”

我为他的这个问题呼吸微滞。

是啊,他可是真心爱上我?他如今对我这样深情的模样,是否全因心中的悔恨?

杜菸说,他为我散尽修为,只是为了养我的命魄,那么这十二年来,他作为凡人宋诀,面对凡人云岫时,究竟是爱多些,还是愧疚多些?

我突然之间觉得非常害怕,很怕他会说出是来,若他说是呢?

宋诀却良久都未回答,沈初的声音幽凉:“你方才说我是个异数,可在我看来,你也同样……是长梨命中最大的异数。”

良久,自宋诀喉头滚出一句话:“既然你我二人皆将对方当做非排除不可的人,不如今日做个了断。”

沈初的语气也未必比他更好:“此处不宜动武,我们换个地方。”

房间里突然铺开一片白光,瞬间将一切吞没,耳畔天雷愈演愈烈,白光刺得人几乎要睁不开眼。待白光褪去,面前出现一片无边的混沌,嶙峋怪石都在碎裂,隔绝出天和地的界限。

二人在无边混沌中肃然对立,那片无边的混沌,大约是他们中的谁铺开的战场。

我仓惶地道了声:“不要。”那场景却突然消失。

我重新回到紫气里,紫气之外,是一扇红木紫铜浮雕的屏风,房间里只有我不定的喘息声,哪里还有其他人的气息。

我撑起身子探手向前,果然遇到阻碍,如今,我以凡人肉身,自然没办法解开宋诀设下的禁制。

颓然地跌回原处,抱膝蜷缩进角落里,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袍子,却无论如何都觉得寒冷。

我想起一些事,那些事是我多年来想要探究的答案,然而此刻,我却很想把它们忘记。如果我没有想起来,我便仍是云岫。待宋诀伤势转好,我们便能启程回京。婳婳尚在等我,皇兄应当也已准备好兑现他的承诺。

也许,我会成为宋诀的妻,被他盛大相迎。他也会如他所言,一生将我视若珍宝。可那都是假的,是一场梦。正如沈初所言,三千六百日的功德,有可能会被一个莫名其妙的缘法所抵消。这样说来,三千六百日在佛前的长跪,便是我和宋诀的功德,那场天劫,却是我和他的缘法。

我将头深埋在膝间,放任自己被无边的静寂吞噬,手不自觉抚向腕子上的佛珠。

我问自己,恨么?怨么?

但,恨什么?怨什么?他所亏欠我的,如今都已补偿。尽管,他补偿给我的,我已不再想要。

手腕上的佛珠却突然松了。

一粒粒檀木的珠子毫无征兆地滚落在脚边,我猛然抬头,看到眼前泛着紫气的仙障蓦地消失。

静默在屏风后肆虐,朱色的床帐仍然安稳地挂在银钩子上,小案上的紫金香炉仍然升着袅袅白烟。我恍惚间想起宿鸟的话,他说因为有这佛珠,我与他家君上魂命相系,可他却不曾说起,这佛珠散了,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自己悟了片刻,这佛珠散了,意味着它上面的咒也散了,正如面前这个仙障,若无外力打散,便只能是它的主人将它给撤去,再或者,是他的主人修为尽散,它便再困不住人了……

心底有什么声音渐渐汇集,哐——发出整耳欲聋的悲鸣。

待我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已赤脚摔倒在床下。一次次摔倒,一次次爬起。身体却再感受不到任何疼痛,所有的念头也都从脑海远离。

就在方才,我的脑中尚存在许多假设,假设我从未遇见过他,假设我自此同他陌路,假设很久很久之前我不曾爱上过他……这许许多多的假设里,从没有一个假设是他死了。

我想起他方才对我说:“在此等我。”

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会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我以为自己可以将他忘了,一切都能够重新来过,他是死是活,都不再同我有关系,可是才转瞬的功夫,我便发现全不是这么回事。

前尘的记忆像是开闸的水,在此时此刻纷纷涌入脑海。

那时的我很爱他,为了他可以连命都不要,便是后来因他渡劫失败,我也没有恨过他,只是在知道师父为救我而被卷入镇妖塔的业火之中时,我狠狠将他怨了一番,可是即便那样认真地怨恨他,我也没有想过要他来抵命,师父受我牵连,是我这个做晚辈的不孝,便是抵命,也应当由我来抵。

人还未跨出门槛,已被一双大手从身后扳回去。

被泪水模糊的眼睛已经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样,只能听到自己含糊不明地挣扎:“你放开我,放我过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回应我的,是记忆中熟悉的威严语调:“胡闹。”

我为这声斥责抖了抖身子,待看清面前人同记忆中无二的模样,泪水更加肆虐,扑入男子怀中,声音悲切道:“师父,你放徒儿过去,徒儿的记忆已经恢复,师父想带徒儿去哪儿,徒儿便随师父去哪儿,只是师父告诉徒儿,他此时身在何处,究竟是死是活?”

男子将我拦腰抱起,声音似裹着雾气:“你的记忆既已恢复,便意味着封你记忆的人已然不在,你又何必问我?”又道,“长梨,我等这一刻,并不是想看你为他的死悲痛欲绝,也并不是想听你唤我这一声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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