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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风云突变 (段十一)


我默默地把姜汤喝完,都见了底,也没有品出那碗姜汤究竟是什么味道。

把空碗捧着放到前面的小案上,才对师父开口:“他说要休妻,还说我配不上他。”拉住师父的袖子,问他,“师父,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没有教养的野丫头?”

师父看着我:“净胡说八道,你的意思,难不成是为师没有将你教好?”

我缓缓松了手,有些丧气地道:“师父教的很好,是我自己不争气,性子这样不讨人喜欢……”

师父眉头一拧,板起脸道:“不过是被人说了一两句不好,你便将自己看得轻贱至此吗?”

我咬了咬唇,道:“师父教训得是。徒儿不该如此妄自菲薄。徒儿……徒儿……呜呜呜……”

我这一哭,原本还端着架子的师父登时有些慌,从小到大,他老人家便见不得我哭,我一哭,他就拿我没办法。

“怎么说哭就哭了?是哪里不舒服,还是师父把话说重了?”手伸过来,却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落到我身上,劝道,“梨儿莫哭,师父向你道歉。”

只有在我哭的时候,师父才会喊我梨儿,我一直觉得他老人家喊我梨儿的时候,声音很动听。

我抬头瞧他老人家一眼,大哭着扑到他老人家怀中。

师父的手一顿,身子也跟着僵了。

良久,头顶传来师父无奈的声音:“梨儿,你又让为师破戒了。”

我道:“师父是不是想说佛门弟子不近女色?放心,徒儿不是女色。”

他的手终于轻轻落到我的背上,问我:“不是女色,又是什么?”

闻着师父袍子上的白檀香的味道,我道:“师父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又道,“再说,只要师父不起色心,就不算破戒的吧……”

师父一直等到我哭够了,情绪大抵稳定下来,才起身离开了一小会儿,回来的时候手上拎着套干净的衣裳。

“寺中找不到合适你穿的衣服,为师的衣服你便暂且穿着。”

我利落地将师父的袍子套在身上,将长出一截的袖子给他看:“师父若是再矮一点就好了。”

师父一挑眉:“和你一样矮是不是最好?”

我哀怨地看师父一眼:“不许说我矮。”

第二天一大早,燃灯大师携众弟子为我们送行。师父在寺中时间不大长,却为寺院做了很多贡献,不光助燃灯大师译了大量佛经,还救了一个小沙弥的命。那小沙弥去山中采药时,不小心被毒蛇咬伤,被抬回来时已经不省人事,多亏我师父妙手回春,才捡回一条命。也怪我师父太有人格魅力,一听说我们要走,燃灯大师极为不舍,但碍于寺院不能收留女眷的规矩,也不好留人。

到山脚下,师父道:“大师留步。”

燃灯大师关怀地询问:“不知施主打算去何处?恕老衲多言,施主还带着个女施主,身上又无多少盘缠,这一路上只怕多有不便。”

师父道:“大师不必挂念。我略通岐黄之术,打算边行路边行医,也算累积功德。”

燃灯大师连连点头:“行医也是济世的一种,施主能有这样的佛心,实在令人佩服。”

师父淡淡道:“我与长梨就此别过,若日后有缘,再向大师请教佛理。”转头对我道,“长梨,走吧。”

我朝燃灯大师鞠了一躬,便跟上师父的脚步。走出很远回头看,还能看到老和尚佝偻的影子。

见我连连回头,师父淡淡问我:“你频频回头是做什么?”

我道:“燃灯大师是个好人,我来寻你时,他还陪我下过棋,给我讲过佛理,我舍不得他。”

师父问我:“既然舍不得大师,方才为什么不同他说句话?”

我看着脚下的路,喃喃道:“话说多了,就会更舍不得,舍不得就会难过,我才不想难过。”

师父教育我:“若是缘分尽了,再舍不得,也无从挽回,便也无需不舍,若是缘分未尽,总有再续前缘之时,就更加无需不舍。长梨,为师常教你‘舍得’,便是这个意思。”

我因师父的这一席话有些失神,想起同某个人之见的缘分,突然觉得心口疼,于是问师父:“师父,我心口疼,有药吗?”

师父默了一会儿,问我:“你便这样舍不得他?”

我装傻道:“‘他’是谁?”说着就去师父的药箱里翻翻找找,中途被师父抓住了手腕。

师父教训我:“为师好容易整理好的,又被你弄得乱七八糟,你就不能让为师省点心?”

我对师父扮了个鬼脸,道:“师父若是不高兴我跟你在一块儿,就赶我走好了,反正我就是个拖油瓶,还得让师父费心照顾,还会让师父觉得耳根聒噪,我走了还能给师父留个清静。”

师父沉声道:“为师何时说过你是拖油瓶,又何时说过不想照顾你?”

我道:“师父照顾我十四年,这十四年的时间,便一次也没有想过撂担子不干?”

师父想也没想,便道:“为师不曾。”

我继续问他:“我惹师父生气的时候,师父难道也不曾想过不要我算了?”

师父看我一眼:“你惹为师生气的时候,为师倒曾想过,不妨将你绑在为师身边一辈子,也省得你去祸害别人。”

虽然是极平淡的一句话,我听了却心中一暖,抱住师父的手臂,道:“师父,我以后就祸害你一个人,你答不答应?”

师父却不把我的话当真,淡淡道:“你啊,每次闯了祸,才会想起讨好为师。”

我吐了吐舌头,突然警惕地回头,听师父问:“怎么了?”

我朝身后看了半晌:“怎么总觉得身后好像有人跟着啊……”回神过来,道,“大概是错觉,我这二日休息不大好,精神也有些不济。”

师父眼角余光朝身后扫视一眼,沉吟道:“既然这样不放心,又是何苦……”不等我开口,就换了个话题,道,“为师想了想,回陈国也不急于一时,前几日听闻晋川一代有疫病流行,朝廷虽派太医前往,却是杯水车薪,为师想……”

我知道师父在想什么,忙道:“师父,你既懂岐黄之术,不如我们去晋川吧。”

师父一颗仁心,从来以救济众生为己任,既然听说了疫病的消息,自然不能袖手不管。虽然我们去了,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可是总好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我这样积极的响应,其实还有个私心。如今我为情伤所苦,也的确需要做些旁的事情转移一下注意力。

我和师父到晋川一带,已是半个月后,疫病比想象中还要严重,幸运的是如今天寒地冻,只有晋川一带受灾,并没有大范围地流行开来,也算是上天有好生之德。

这疫病属于天灾,暗地里有场人祸,却也在悄悄地酝酿。那一年的六月份,晋川的疫病刚有所平息,便从南地传来平南王起事的消息。

起兵的名目是国君无道,民不聊生,街头巷议的却都是平南王不满淳德长公主拒婚,心火难平,这才揭竿而起。也怪当今圣上当真昏聩,一路上各方势力纷纷响应他的谋反,很快,战火便快由南烧到北,呈燎原之势。

那一年的年末,皇城失陷的消息传遍整个晋国。

由于晋国兵乱,邻近诸国为了防止乱民进入本国境内,在两国交界的城池都实行戒严,我与师父因晋川的疫病耽搁了回陈国的时间,便被困在了晋国。一困,便是大半年。

这大半年的时间,我和师父辗转在晋国各地,师父治病救人,我就帮师父打下手,见了不少人生百态,也尝了不少人情冷暖。

后来,晋帝慕容渊饮鸩,平南王拥立年仅三岁的小太子为新王,自己则任摄政王,把持朝政。慕容一族的其他亲王,战死的战死,发配的发配,全都不得善终。朝堂上,一些忠臣随慕容渊去了,剩下的则都是一些识时务的臣子。没多久,这场谋逆夺位的闹剧便悄然平息,三岁的新帝不声不响地染了疾,没几个月便驾崩归天。国不可一日无君,众大臣联名奏请摄政王即位——于是改朝换代便极为顺理成章,立慕容氏的族裔为后,以彰显新帝的宅心仁厚,也极为顺理成章。

我总觉得这一年来的事,就像是一个梦,一直真实不大起来。我极偶尔才会想,我与无颜的缘分,还是淳德长公主一手促成,只是没有想到,才一年的时间,人事竟已都面目全非。

我与无颜老死不相往来,而为我们做媒的那个女子,竟已家破人亡。

家破人亡,她自己反倒成了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

国乱平定以后,师父提议尽早离开,我想了想,觉得对这个国家没什么留恋,便应了师父,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却骗不了自己,我其实一直都在挂念无颜。这样乱的世道,不知他还好不好。我其实很想他,可是越想他,就越恨他。无论是想念一个人,还是恨一个人,都是那样让人无力。

又过了两载,我十八岁的那一年,才在一个小茶馆里再次听到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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