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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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淡淡道:“我不是说过吗?你与我故人相似。”
“除了这呢?”陶九九问。
公子抬头看向天空中朗朗明月:“我想过几天, 什么也不想的日子。”
陶九九追问:“什么叫什么也不想?”
“随心而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去顾忌什么,不考虑太多。”公子转身继续缓步向前走, 衣袍在夜风中飘摇:“从出生到现在日日紧绷, 实在有些疲累。任性几天, 大约并不为过罢。”
陶九九迟疑, 追上去问:“你不会是身患绝症了吧?”
临死前遇到了肖似白月光的人, 于是乐得给她些便利, 日夜相伴, 仿若在梦中,醉生梦死。
啧。狗血!
公子听了, 却笑得畅快。似乎是觉得她见识浅短, 所以没办法有更高深的想像力, 只能想到这么无稽的原因。
但随后又说:“正是如此。”
表情似乎还很真诚, 倒是叫人不好意思坚持去怀疑他。
“所以你给我钱?”
“恩。”
“所以你发现我不在驻地,便去城中找我?”
“恩。”公子说:“这都是对你的补偿。”
补偿?
陶九九认真思索,并不觉得自己付出了什么没有得到回报, 所以他必须要给补偿。
公子沉吟了一下,说:“你本应过平凡的人生却遇见了我……”
陶九九满头问号,你美归美,可跟你认识算是什么不平凡的事吗?本来好好一个人,却不知道为什么偏要长嘴呢。这嘴不是总结一些人人皆知的道理好为人师, 就是这种令人窒息的说话。
但她表情却诚恳:“郎君。我并没有打算做一个平凡的人。很早以前我就爱慕虚荣渴望飞黄腾达了。遇到郎君实在是件好事。毕竟给我许多钱, 是我一辈子也赚不到的。这样的好事,我怎么会以为没有风险呢?既然知道, 自然也是愿意承担。”不然怎么办,吃风喝屁吗?识时务而已。
公子转头看她:“你倒直白。”脸上有些笑意, 也没有再坚持自己的说法。只是想了想说:“你要这么想的话,那遇到我也确实是好事。”
呵呵。
陶九九正要回话,却感觉手酸,低头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揣着两只狗。它们瘦归瘦,可重量还是有一些的。
连忙把它们放下来。
狗子一落地,还不等她说什么,其中一只就撒开腿跑了。
另一只似乎反应比较慢,或者比较喜欢她?仰头看着她没动。
陶九九俯身察看,确实它身上只是脏,并没有伤。
这时候同伴对它大声汪汪,它便挣脱陶九九的手,飞快往同伴身边去。
陶九九对另外一只狗大叫:“你过来我给你看一下!”有伤的话还是要上些药。
但那只狗回头看了她一眼,就带着同伴跑了。
两只狗一步三回头,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一行人回到旅舍,这边门窗紧闭,剑士上去敲门,里面看清楚外面是什么,才谨慎地把门打开。不停地陪着小心:“今日是十五。所以会注意些。”
公子上楼去,陶九九叫了两个菜,坐在堂间小喝了一杯。被鬼穿身而过,现在心里还发寒。几杯下去才有些暖意。
堂中有个老妇人,大约也是在这里落脚的旅人,闲得无聊,上前来与她搭话:“小娘子是往哪里去的?”
一听说庞城,十分高兴:“我也是去庞城的。小娘子是庞城人吗?不知道姓什名谁,我们也好结个伴。”
陶九九谨慎,没有说自家的事,只说:“我是原氏妾。原氏你知道吧?庞城很有钱的那家。我是跟着从都城来的镖队走的,恐怕不好与阿婆同行。”
老妇人:“哦,原氏啊,自然知道。我下午确实看见都城方面来的车队。比我那个商队晚一步到这里。原来你是那一队的人。”又说吴刘和那些镖人看上去面目狰狞,十分可怕之类的话。
陶九九未置与否:“在外行走吃了这口饭,长得可怕些反而比较好。”
老妇人笑说:“那也是。”
又问了一些有的没有的。
最后说:“我看那位郎君待你很好。听闻你出去没有回来,立时便亲自去找。你们关系想来亲近,必是相伴多年了吧?”
陶九九觉得她有些烦,不过也确实是有这样的人,在路上闲得无聊,乐于与陌生人扯淡打发时候。
胡乱应付了一声:“并没有多久。”就不想再理会了。
老妇人却不肯走,似乎不大懂眼色,坐在那里絮絮叨叨地,又说她长得其实一般,能这样得到一位绝世公子的青眼,实在了不得,见她不搭话,又问她家里的事。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老妇人这么晚也不睡,还在这里找人聊天。
陶九九虽然觉得她烦,可见她年纪大,想必是老来觉少,睡不着吧,于是不想说难听的话,还好看到楼上几个剑士大概是换班下来吃饭,松了口气,连忙大声招呼。
剑士见到她有些意外。
她丢下老妇人说了一句:“告罪”。拿了酒壶过去拼桌,并又加了几个菜,他们虽然不热情,但也没有反对。
见她这样走了,老妇人便有些讪讪的。可总算是没再纠缠,回自己桌去了。
陶九九与剑士们一起,她酒量好,说话也爽快,喝酒更爽快,喝得脸颊红扑扑,眼睛越发亮。
剑士们有解酒的药,也并不因为害怕耽误差事而拘束。
大家喝得差不多的时候,气氛更是融洽。
剑士脸红脖子粗,说:“九娘子,你喝得多了,一会儿郎君那里要召你,便不大好。郎君不喜欢酒味。”
陶九九一拍桌,姿态伟岸:“不怕,你们郎君不会与我生气的。我现在已晓得自己是他心尖上的人。我这个人,十分懂得审时度势,自然立马要恃宠而骄,不然岂不是浪费吗。”
剑士们便笑她:“不要胡说。”涉及主家,还是十分谨慎,并不再多言。
聊着聊着,陶九九随便问起蓬莱洲的事。现在事情成了这样,她也算是了无牵挂了。后面的事还要好好计划计划。
剑士说:“蓬莱洲是国宗属地。”
“属地?”
“你知道谛天帝吧?”
“知道,第一任国宗就是谛天皇帝任命。”陶九九之前听不病说过这个国家的历史。
“国宗成立之后,第一任国宗宗主,向皇帝讨要了一座海中的孤岛寄身,在上面修建了国宗大府。世世代代下来,那里就成了国宗修士居住、修炼、生活之所在。外人称之为蓬莱。取蓬莱仙境的意思。”
“远吗?”陶九九问。
“距离这里?得过了庞城再往北去。”剑士估算了一下:“远是不远,随便找个车队随行,也就是一百多钱的事,但近岛的海上有暗涌,船只不可通行,到了海边就得走鲲道才能过去了。非国宗弟子,上鲲道的话,一个来去就得要五六两金呢。”
陶九九震惊:“这条路这么贵吗?”
“鲲道上祈福很灵。一般都是达官显贵才会去那里的,都是在上面做法事的。”
陶九九又确认:“鲲道过去就是蓬莱洲了吧。”
剑士应声:“当然。”有些奇怪:“你问那里做什么?”
她含糊地打个岔应付过去,和这些人又喝了一杯,这才转身去休息。
离开的时候想起来,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老妇人趴在桌上。大概是在打瞌睡。
她拉住一个路过的伙计问。
伙计也不清楚:“约是没有房钱,打算在这里坐一夜的吧。”
叫人心里难受。毕竟那么大年纪了。
陶九九叫他去拿个褥子给老妇人:“费用记在我家郎君帐上。另外,再多计十个钱,是我赏你的。”那公子自己说要‘报答’,人家都开口了,她也不必客气,自然叫他多多报答些。不然岂不是让他讨了嘴上的便宜。陶女士说的。男的非要给你东给你西,你就接下来。不然全叫他白卖乖了。
伙计笑得殷勤起来:“是。”麻利便要去。
陶九九一把拽住他,问吴刘给自己订的房间在哪边。
等她回去时,不病和长生已经在了。
见到她回来松了好大一口气:“本来是要去找你的,但看到那位公子急匆匆去了,想必你不会有事。”不知道为什么,长生的声音有些暗哑。
陶九九见他们的行李已经打包,有些意外:“你们要走了?”
不病说:“我们向驿所赊了马,明日便不能与你同路了。”
陶九九走到桌边,借着光才发现两人眼睛是红的。应该是哭过。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总不会是因为她不回来吓哭了。
“家里有些事。”不病还没说完。
长生却已经忍不住哭:“阿父和阿母受到主家牵连。已然……已然不在了。”
陶九九愕然。不是之前还说,他们家主人很大的权势吗?
不病低声安慰了妹妹几句,对陶九九说:“听说是主家涉‘巫颂’案,妄图诅咒新皇。前几日阖家上至主人下至鸡犬仆役被满门押审,昨日已全部斩首了。”
说话间已经有些哽咽之态。
“我要带长生赶在消息传到老家之前回去,阿父阿母经年累积的财产托付在一位阿叔手中,万一他知道父母不在,恐怕要生事。”少年虽然悲痛可眉宇间多了几分毅然。
陶九九觉得这实在令人唏嘘。他们才多大呀。就成了孤儿。
这一夜却是难眠。
三人睡一个床,长生睡在中间,一会儿翻个身一会儿翻个身,陶九九挨着她根本睡不着。但想想,小丫头这样便没了父母,也是可怜。又想到张氏夫妇,心情便也沉郁得很。
睡不着就爬起来,推门出去,坐在回廊下头吹吹冷风。
长生跟着她出来,挨着她坐下,垂头怔怔出神。她先前眼睛还有些红,现在已经好了,不过垮着张脸。
“你以后可长些心眼,别什么事都往外说。”陶九九叮嘱她:“多听你阿兄的话。我看你阿兄挺稳当的,也有担当,不怕事。”
“我自然晓得。”长生闷声说。胡乱晃着腿,看着地上的影子,过了一会儿说:“我总觉得一切都像是假的。不像真事。听到消息的时候哭了一下。后来也不想哭。”
“你放心,以后尽有想哭的时候。也不急在现下一时。”
“什么啊。你应该安慰我才是。”长生忍不住短促地笑了一声,随后闷闷地看着她,嘀咕:“你总奇奇怪怪。讲的什么鬼话。”
抬头看看月亮,说:“与我交好的小姐妹,也都死了。”惘然得很。人命好像香火,一吹就无声无息灭了。
陶九九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静默坐着。
想起张父的长烟杆还在,叫长生坐在这里等,起身去拿了出来,又跑到大堂找打瞌睡的伙计买了几钱烟丝。风风火火地跑回来。先自己试了试,一口进去,一股又辣又呛的感觉直冲天灵盖。
这塔玛。这是人抽的玩意儿啊。
呛得猛咳。脑子都要咳出来。
长生瞪大眼:“哪有女人抽这个!”
陶九九呛出眼泪来。边咳边塞到她手里。
长生犹犹豫豫,大概还是好奇的,试了一口差点没背过气去,又是咳又想吐,涕泪俱下,实在狼狈之极。
陶九九原本是拉着袖子帮她擦的,看到她的鼻涕泡,忍不住‘噗’地笑起来。
长生气得仰头坐在那里大哭。
起先只是装一装,干嚎而已。
之后渐渐伤感,悲恸不止,扑抱着陶九九哽咽不成声地说:“我再也没有阿父阿母了。我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了。”以前总觉得厌烦的,现在永远失去。
世上竟然真的有东西,是丢去了就永远再无法得到的。
陶九九任她抱着自己,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背,姑且以此慰藉一二。
少女哭得不停,呜呜咽咽,反而显得夜色格外静谧。她闲得无聊,拿着长烟杆就着又抽一口,但觉得其实也没那么呛人。
屋内不病站在窗前,静静听着外面的声响。
直到哭声渐渐停下,他才推门出去。
长生哭得太累,已经睡着了。接过来轻手轻脚地把她弄回床上去。他看着身体单薄,但似乎是有一把好力气的,打横抱起来也毫不费劲。
安置好了妹妹,又出来,站在陶九九身边,一时并没有言语,过了一会儿看看长烟杆:“小娘子家,还是别抽这种东西。”
陶九九说:“小娘子家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不病被噎了一句,有些不自在。
跟陶九九说话,他总需要更谨慎些,因为她和大宅里头那些小丫头一点也不相同,原本那是句听了之后,应该多谢他关怀的话,她听了却只会觉得他烦。
他之前以为,是因为陶九九对自己有成见。
后来发现,全然不是因为看不起他。
毕竟连那位公子在她父母去世那夜里安慰她的话,都被她撇头暗暗翻了个白眼。
随后陶九九确实把烟丝都扣出来,把长烟杆收了起来。但不病却也并没有自信,这是因为自己劝阻有功。
只觉得,大概是她本来就不想抽烟而已。
面对这样的一个人,有些话就不好再说。可不病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那位郎君,你还是要小心些。”
这次陶九九倒是没有再怼他了:“你也觉得?”皱眉说:“我只是想不到,他能图我什么呢?”美貌是没有的,钱财是没有的,身份是没有的。单单一句肖似故人,在她看来,根本立不住脚。
他要是快死了,还能说得通。
可她回来的路上偷偷打量过,他身上的伤已经完全好了。精神看着也不错,气色很好。身上也没有药味。这怕是能再活个几百年吧。
点解?
不病皱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回屋前陶九九拍拍他的肩膀:“不必为我担心。等到庞城,就和他分道扬镳。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只有两三天的路了,能出什么事,就算出什么事,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可畏惧的。
不病问:“你家中还有亲戚?”
这是为她成为无主之人而担忧。
夏国的人口管理做得比较严实,张父张母虽然是在中途中过身了,官方大概是无法找到尸首来确定其死讯。
但只要一个月内人不在常住地,也不在老家出现,就会被定虚逝。
再过一年不见人,就算死亡。
虚逝时,家中女眷不必更换户籍上的家主从属,只需要搬到亲戚家去住便可以了。一年后认定死亡,再去更换户籍。
所以,这件事是瞒不过去的。
如果被认定无亲人也无亲属,那就成了无主之人,是要去善堂的。
张九九记忆中的善堂,可并不是什么好地方。里面的女子住大通铺,被统一管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轻些的,会由善堂作主婚配。
这还是其一。
其二,女子入公学府、国宗,都需要家中男性亲属前去签字画押。
不然不予认可。
这更是件麻烦事。善堂还可以逃,在入学这一点上如果没有经得住查验的男性家属来签字,决进不去。
“如果你没有办法,就来找我。我住在浮畈。姓戚。”少年在月色下眼睛异样明亮。
“我们又并无亲缘关系。这可行得通吗?”
“总之你来找我。”他只重复这句话,耳根莫明发红。心中一时觉得自己讲这话轻率,恐怕被她怼回来,可又模模糊糊地觉得,世间只有一个这样大胆、爽快又古古怪怪不好相与的张九九,不会再遇到第二个了。
“哦。”对方却只是这么应声,并没有讲什么难听的话。
“那说定了。”不病又再确认。
“恩。”这边陶九九完全不懂他为什么要问两遍,头在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说定了。”
但在心里已经想好了,到了庞城之后,就转道去蓬莱洲找申星霜,把那个人托付要的东西交给他,以此交换进入国宗的机会。
啧,什么叫天无绝人之路!
进屋前想起来。停下步子,伸手从贴身衣物里抠出藏着的一颗金豆:“给你们。你们马都是租的,肯定已经没有多少钱了。以防路上不便,或有花用处。又怕到家之后,有不便之处要花钱。”并爽朗地安慰他:“我自己还有。尽够了。你们已无父母,自己要时时小心谨慎。”
少年看着手里的钱,心中酸涩。
她自己也是没有父母的人。
长生还有自己这个兄长,她却连兄长都没有,无亲无故。却尽力拿出年长者的语气,仍然想着别人。真是一个好人。
他摩挲着这颗金豆子,最终将它蜷在手心:“会小心的。”尽力做出不扭捏的爽快模样。免得她又要觉得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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