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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狼


  陶九九冲出城门,  沿着路上的符灯,一路往小玉山跑,仿佛一条丧家之狗。察觉身后并没有人追上来之后,  她才松了口气。在四周人们好奇的目光中,  由狂奔改为慢走。融入了小灯会轻松欢快的氛围。
  
  随着夜渐渐深了,  小灯会也渐渐开始收尾,  人们三三两两心满意足地回城去。陶九九如惊弓之鸟,  决不敢再回城墙内,  于是趁着一个落单在草丛中小解的府役不备,  把他放在树下的驱兽符灯偷了。但怕在城中可以看到灯光,便立刻往山阴那面去。
  
  一路借着微弱的灯光走着,  又气又烦骂骂咧咧。这个琴仰止,  真的是叫人生气。也太不顶用了吧。
  
  但骂了几句又觉得,  琴仰止如果是来救她的,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挣扎着在已经被镇魂的情况下,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再加之他现在的情况,  能不能找回记忆,也许全看她能不能成功登仙,实在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啊。
  
  一时心情复杂。
  
  感觉自己骂他的话,是不是有些没良心。肩膀上的担子又沉重了几分。
  
  山中阴风阵阵,四处是可疑的响动,  头上的月光,  也显得格外地惨白。
  
  参与灯会的民众全部回城后,这山又更加可怕了几分。
  
  陶九九手脚并用,  走在没有路的陡峭山林间,总觉得视线的范围之外,  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窥视着自己。
  
  这应该只是幻觉。
  
  她是个训练有素的治管局干员,一点也不害怕。
  除非——真的听到了什么响动,并且一直跟着自己。
  
  陶九九停下步子,回头看。
  
  要说那是风吹林动,这风也太片面了。
  
  她手中的灯发出微弱的光浅浅的颂字投放在身后的林间。树影加上微微扭动的颂字,更显得那片黑暗格外渗人。
  
  随着她停下,那响动也停了下来。
  
  山中虫鸣四起,远处不知道什么野兽在恶嚎。那声音此起彼伏。这种气氛,让人觉得远处庞城中的灯火,也显得格外遥远。
  
  甚至有一种脱离感,似乎城和山,处在不同的世界,而她永远也无法再穿过黑暗的山林,回到城中去了。
  
  陶九九深呼吸,回头继续往山上走。现在离天亮起码还有七八个小时。她得找个地方过夜。
  
  在她开始向前走的时候,身后的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像是什么东西,紧紧跟着她,步子又细又密,踩在林间的枯叶与碎石上。发出小心翼翼迟迟疑疑的响动。
  
  陶九九只当没有听见。继续大步向上走。
  
  对方似乎也慢慢放松了下来。步伐更加果断而快速。
  
  就在上了一个陡坡之后,陶九九毫无预兆地猛然回头,便见两只狗呆滞地保持正伸爪要爬坡的姿势僵在原地。
  
  陶九九松了口气:“是你们啊。”
  
  两只狗见她并没有要赶自己走,高兴得尾巴摆得飞起来。
  
  但走近几步,就被灯上投出来颂文灼伤,连忙又退开。吐着舌头咧着嘴,在原地转着圈,以此来表达自己的善意。似乎很害怕再被陶九九赶走。
  
  “我是担心你们和我在一起,遇到危险,毕竟我都自身难保了。一路都在逃命,明路也很叵测,并不是嫌弃你们。是真的顾不上。你们别跟着我了。我照顾不了你们。”陶九九边继续前走寻找可以寄身的地方,边说。
  
  两只狗似乎是听懂了。
  
  滞步在原地站着,没有再跟上来。
  
  她又走了一段,回头看。确实没有它们的踪迹了。正要继续向前走,就听到左前方有吠叫的声音。
  
  不一会儿就有一只狗欢天喜地地从林子里钻出来,原地摇着尾巴跳跃着,示意她跟着自己。
  
  陶九九不解,但还是跟在它身后。
  
  远处时不时传来的狗叫,指引一人一狗不要在黑暗中走岔了路。
  
  七弯八转地到达目的地之后,陶九九发现,那是一棵半死的大树。
  
  树身总有两米的直径那么大,底部已经中空,如果拿东西把破口处抵起来,正好可以作为暂时的栖身之处。
  
  “你们也太厉害了吧。”陶九九震惊。土狗就是聪明啊。
  
  她钻进去,忙活半天,把里面的脏东西都扒拉出来。
  
  两只狗跑去咬着树枝拖来。让她把上头的大叶子垫在地上隔凉。
  
  陶九九好笑:“你们还是很有野外生活经验的。”
  
  终于弄好后,还不等她说话,两只狗就绕开灯光,钻到洞里去了。
  
  陶九九把灯放在外头,进去便见到两只狗依偎在一起,缩在角落里,虽然心虚地不看她,但尾巴还是出卖了它们忐忑的心。
  
  她一走近,其中一只狗便可怜地呜咽起来。小心翼翼地凑过来,舔她的手。甚至还把地上铺着的树叶都向她脚下拱,自己睡到光秃秃的泥地上。
  
  这讨好的样子,叫人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之前种种也好,现在种种也好,都是在向她表明自己不需要被照顾,甚至还可以帮上她的忙。希望她不要赶它们走。
  
  它们以前也许是家狗,被主人遗弃过。在野外没有太强的生存能力,打不过野狗野狼的。被她救之后,就把她当成了新的主人。
  
  说不好这些天在城里的时候,它们压根就没有走,一直偷偷地尾随她呢。
  
  陶九九觉得,完全有这种可能。
  
  “你们不嫌我的话,我也不赶你们了。”陶九九把树叶铺开些,让它们也睡上来:“那就等哪天,你们找到好归宿了再走吧。”
  
  狗子们很开心。一只矜持地站在原地,一只过来在她脸上乱舔以表达自己的心情。
  
  她撸了两下狗,便出去把灯拿近放在洞口处。一方面不让光照到它们,一方面再用枯枝在外面遮挡一番。
  
  做好了万全的安排  ,便钻进洞去,把今天买了的干粮拿出来分给狗一些。一起吃完了晚饭,便和两只狗依偎着睡了。臭了一点,但暖烘烘的。给人可以依靠的感觉。
  
  半夜里她醒来一次,外面有什么动物在嚎叫吵醒了她。
  
  两只狗中大些的那只,靠着她躺在离洞口近的那边,盯着洞口,一脸警惕,似乎一直都没有睡过。
  
  见陶九九醒来,摇着尾巴舔舔她的头发。
  
  陶九九摸摸它的头,爬起来,去查看了一下。
  
  从遮挡物的缝隙可以看到,符灯还亮着,里面的蜡烛已经烧得只剩一半,但因为原本就是一整根,所以即便只有剩下的长度,也足够撑到天亮了。
  
  也正是因为驱兽的符灯在,那些嚎叫的野兽只在阴影中徘徊,不敢上前。
  
  不过陶九九还是看清了,那是一群野狼。
  
  有一只从阴暗处来到灯光下,虽然它只在光线的边缘,但颂字仍然把它脸上的毛发烧得灼热,发出恶臭。
  
  但它没有后退,一直站在那里。龇着牙发出低沉有威胁意味的喉音。
  
  陶九九只是在遮挡物前出现了一下,它就敏锐地感觉到了她的存在,并死盯着她的方向。
  
  涎水从它齿间流下来,滴落在地上。其它的狼围绕着灯在阴影中疯狂地踱步,似乎只要找到一丁点机会,就会蜂拥而上,咬断她的喉咙,再将两狗嚼烂吞入腹中。
  
  陶九九也没想到,野狼竟然这么记仇,一直以来尾随着她和两只狗。在她和狗都进入庞城之后,这群狼也一直在城附近徘徊,不肯离开。
  
  也不知道跟这两只狗有什么恩怨。
  
  陶九九退回洞中,虽然知道狼无法越过灯,冲入洞中,但怕有什么意外,还是没有再继续睡了。
  
  好在此时离天亮已经没有多久。
  
  她神经紧绷了一会儿之后就有些麻了,外面只是在嚎,没法有更进一步的动作,显得有点像是无能狂怒。
  
  索性便闭上眼睛假寐起来。
  
  这几天她实在太累了,就是神仙也顶不住。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她突然惊醒,发现两只狗早就醒了,正坐在洞口盯着外面,像是在警戒。
  
  外头日光明媚。
  
  她还担心是不是因为狼还在外面,正与狗对峙。
  
  却发现外头那些狼早就不见踪影了。
  
  而经过一夜,符灯里的蜡烛已经烧完了。灯上的符文原本就没有长期的效用,此时也已经淡化消失。
  
  她出去在外面转了一圈,只看到地上有很多动物的脚印,却并没有看到其它的痕迹。比如粪便、挂在矮灌木上的毛什么的。
  
  并且她在不远处的溪水边,看到了这群狼留在湿地上的几个脚印,脚趾都是向着她来的方向,没有离开时的迹象。
  
  或者是因为,它们走的时候,换了另一条路吧?
  
  陶九九抬头看看天。估摸着时间已经差不多,和两只狗蹲在溪水边吃了早餐,一起伸头在溪中舔了点水,便带着狗向山下去。
  
  因为对庞城已经有心理阴影了,怕琴仰止还在发疯,所以并没有进城去,而是在城外的路上等着。
  
  一直等到中午的时候,终于看到驿所的老头提到的那个车队。
  
  这车队并不是镖队压送的,而是正经的商队。
  
  陶九九上去找压队的人说话。
  
  对方看她一个小丫头有些疑惑,问她去蓬莱洲干什么。
  
  陶九九说:“我有亲人在那边做事。我是前去投奔的。”
  
  见压队的人扭头看狗,连忙说:“不咬人的。”
  
  狗子们也表现得十分有礼貌,乖乖挨着她的腿坐着,冲着人家友善地咧嘴笑着摇尾巴。
  
  压队的人又问了几句有的没的,查看了她的照身贴,见她身份确实,话也回答得工整,便同意了。
  
  但非叫她交两人份的钱:“两只狗算一个人,已经是给你便宜。你要不肯,就叫它们跟着车跑,我也无所谓。不过路上车队走得可快得很,你自己琢磨。”
  
  陶九九没有犹豫,照付。
  
  压队的人见她爽快,收了钱笑笑,指指后面的车子让她去坐。
  
  车上已经有了五六个人,加上她有些挤,对她带狗上来也颇有怨言。好在狗十分乖巧,上来后立刻钻到坐椅下头趴着。
  
  陶九九借着与这些同车人闲话,得知这是由一些商人自发组成的车队。一是向老客户供货发展新客户,二是沿途向各处的农户、织户收购原材料。会收散客,是压送货物的人想自己赚些外快。不过因为怕有人潜伏进来打货物的主意,所以只会收老弱病残小孩妇人。
  
  组成商队的一共有三四家大货铺作坊,和七八家小货铺,负责看护商队的,则是各家豢养的武士似的人物,其中也有几个修士打扮的人。
  
  陶九九觉得奇怪。
  
  有一个年长些的妇人说:“他们是大考之后没能进入国宗的那些人。”
  
  这样的人算不得正经的修士,但也会些颂法。有一些甚至还有自己的绝招,所以也不容小觑。护送商队是绰绰有余的人。
  
  陶九九觉得,之前遇到的吴刘大概也是这样的人吧?毕竟正经国宗修士,都是在朝走动。
  
  用现代些的说话,算是体制内的干部。不可能流落到做这种事情讨生活。
  
  陶九九觉得那妇人懂得多,又与她攀谈。
  
  原来她是在离蓬莱洲不远的汾城做事的。
  
  汾城建在海岸边,鲲道从汾城上头架着,一直通往蓬莱洲。
  
  因为是进入蓬莱洲的必经之路,所以异常繁华。
  
  并且这妇人,比其他人衣着更整洁干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坐在那里哪怕并没有人在意她,她背也挺得很直。手虽然很粗糙,但皮肤有光泽,面颊红润。
  
  自称是姓田。
  
  陶九九坐在她身边,便能闻到她身上有洁净的皂角味道。
  
  这位田娘子,虽然觉得陶九九有些话多不停地问东问西,但并不以为意,大概是认为陶九九是小地方出生,所以对外面充满着向往。
  
  不过见她一个人带着两只狗上路,难免好奇,问她:“你去蓬莱洲做什么?”
  
  这次陶九九倒是没有瞒人:“我想做修士。”
  
  田娘子非常意外:“那你应该进公学府呀。去蓬莱洲又有什么用呢?”
  
  陶九九只是含糊地说:“是有些原因。”
  
  可没想到田娘子却是个十分敏锐的人。她上下打量陶九九,又看了几眼狗。便没有再追问。大概以为她是背着家人私自逃离。对陶九九却亲切得多了。
  
  “有心向上,是好事。不过恐怕你此行会有些波折。”那可是蓬莱洲,国宗之地。从来没有先例破格让人不经公学府而入宗的。她只是说有些波折,都已经是婉转的说法了。
  
  陶九九倒是想得很开:“世上哪有一件事是没有波折的呢?”就是去银行取钱,也有遇到ATM机无故吞卡的时候。但再去别的机器或去柜台就好了,终归最后只要一心想取钱,便还是能达成所愿。世上没有取不出来的余额。也就更没有入不了的道。
  
  田娘子便笑:“是该有这样的心。不过入道一路,可是艰难险阻,生死一线呀。我年轻的时候也曾想走这条路,但虽然是入了公学府,也过了大考,却终究还是未能成行。要办成一件这样的事,险阻可比你想的多得多,你真有这样的决心?”
  
  陶九九说:“要得到什么,就必然要冒相应的风险。”想到张九九的一家,想到张父张母意识到没有出路,为了转换阶层改变命运,决然作出的牺牲,认真地说:“我是抱着不惜生死的决心来的。这也是我父母的遗志。我即是为了他们,也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后辈。不论前路如何,不畏缩亦不会后悔。”
  
  她本来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可现在,她被很多东西与这个世界紧密地链接在了一起。张家的命运,她的命运,琴仰止的命运,甚至是,整个世界的命运……
  
  陶九九说着,感到手上温湿,低头看,是小些的那只狗在舔她的手。
  
  另一只狗子似乎有些无动于衷,趴在那里,把头放在她脚上,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但过了一会儿,伸头在她腿上蹭了蹭。毛茸茸暖呼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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